第9章 預兆

華恩樓在宮城以外,是專門為皇家宴飲興建的大廈。登上三樓高臺,能夠俯瞰就近的十六王宅和貫穿南北的朱雀大街。賜酺當日,所有西京的黎民百姓都齊聚華恩樓下,聖人和娘娘走上露臺,舉杯共飲,遙酬萬民歡呼。

不僅有百姓,往年萬國使臣也會在此時朝貢,天竺的大象、爪哇的犀牛、交趾的金絲猴等等奇獸都被引入場內供聖人觀賞。但是今年與突厥的戰事吃緊,軍費不充裕,聖人下令只準百姓參與賜酺,不必接受使臣獻寶。

娘娘說完祝詞,轉身回室內,由于頭頂的花樹繁重,難以把控重心,我必須手扶娘娘小步走動。娘娘甫一坐定,我便注意到周遭中書令、尚書左右仆射、禦史大夫一衆老學究的眼神落在了百鳥裙上,禦史大夫更邀請在場的文官大臣都為百鳥裙作詩一首。

沒想到啊,禦史大夫這麽誇張。

我暗中得意:一般一般,就是我打理了一整晚。

可是後來氣氛急轉直下,剛才還豔陽高照,這會兒冷得賽過數九寒天。他們讀書人作酸詩,我聽不出所以然,但聽話聽音,看他們陰陽怪氣的腔調我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

太複雜了,我想我永遠搞不懂這群人的言外之意。

大概禦史大夫等人吟詩過于偏激,娘娘不停拭汗,深呼吸着強壓滿腔怒火,盡力不讓自己在群臣面前失儀,打斷道:“妾身體不适,請陛下恩準妾回宮休養。”

西窗下的沉水香飄出絲絲縷縷的香氣,沉水香本是凝神靜氣的香料,娘娘一舉摘下頭冠扔在地上,花樹脆弱不禁摔打,上面的金葉、東珠碎落一地,氣不過又開始解裙子,咒罵道:“什麽勞什子百鳥裙,送來時說同我和好,我巴巴留着今天穿,叫他們來羞辱我!”

娘娘急火攻心,一時解不開百鳥裙,氣急了大力撕拉,我趕忙跑到娘娘背後,蹲下解裙帶。等我十個扣裏外都解開了,發覺娘娘右手捂着眼睛,已經哭濕了袖子。她雙手捧起百鳥裙,淚珠滴落在藍綠色的羽毛,抽噎道:“皇上待會兒回宮,你拿去還給他。”

“娘娘……這是禦賜的,您可想清楚。”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的喜悅、榮耀、恥辱都是他給的,我只是還回一點罷了。”

掌燈時分,娘娘仍執意送還百鳥裙,我只好硬着頭皮去勤政殿。長街尚未點燈,此時一派蕭索,過路的宮娥、內侍紛紛對百鳥裙側目以視。我親手将裙子轉交郭公公手裏,他倒沒拒絕,大方地告知我勤政殿內的情形。

華恩樓賜酺結束後,禦史大夫領銜禦史臺的九名谏官,聯名上書皇上,斥駁皇後娘娘驕奢淫逸,鋪張浪費。在蜀地地震民不聊生的關頭,皇後身穿蜀地進貢的百鳥裙賜酺,豈非“取之盡锱铢,用之如泥沙”,公然叫天下百姓寒心。由此言及皇後娘娘叔父不交虎符的傳聞,質疑軍費軍饷是否被中飽私囊,全進了外戚的口袋。

裙子是皇上送給娘娘的,禦史大夫說的全是莫須有的罪名,皇上心裏應該明白哇。言官們這麽會聯想,去寫傳奇話本好了。我抱着木盤,心情郁悶地往回程走,迎面撞上一人,頭磕在他的胸膛上。

謝潛身上的觸覺我最熟悉不過,我向左走他擋着我,向右走他接着阻擋,笑嘻嘻地看我,我說道:“你就那麽喜歡堵別人路?”

“只喜歡堵你的路。”

我想到今天賜酺他不在場,三言兩語說不清,問他:“你白天休沐?”

謝潛點頭,回了聲“嗯”,匆忙往勤政殿方向走去。

我說不出他哪裏不對勁,可能還不習慣他神出鬼沒的作風吧,我回頭看看他的背影,沒多想。走到兩條巷子的路口,碰上程七背箱子回太醫署,我照例寒暄兩句:“七郎好忙,快一更天還沒回去。”

程七笑着擺擺手說:“賜酺時有千牛衛受傷,聖人招我們去的,我馬上也要回去了。”

“千牛衛都一身好功夫,是哪一個傷到了?”

“唔,留胡子的那位腿傷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松口氣,程七複說:“曾經救駕的千牛衛,是叫謝潛吧,力氣真大,一人背起人高馬大的傷員。”

心底被扼死的不安,重新冒芽瘋長,像一粒粒倒刺紮在那兒。我不斷說服自己相信他,不能再用猜忌傷害謝潛,刨根問底的呼喚就更強烈。一旦人最初的不祥預感被驗證,後面的事像一列被推倒的骨牌,第一張倒下,全盤傾覆只是時間問題。

聖人下旨禁足皇後娘娘于上陽宮,閉門思過三月。百鳥裙僅僅是禁足娘娘的幌子,真正秘不可宣的原因是地方官上報,娘娘的叔父韋世安私自在蒲州屯田募兵,有謀逆之心。陛下這才像囚困質子似地禁足娘娘。

在我眼裏,韋世安是韋世安,娘娘是娘娘,兩個人的得失不可以放在一起論斷。但是世俗中,家族的利益和個人息息相關,卑賤如我,高貴如娘娘,都不能逃脫。

娘娘因為傷心過度,偏頭疼的毛病犯了,時常召太醫針灸,程七每回跟着他師父一道過來,漸漸的娘娘也認可程七的醫術精湛,有時嫌外男在不方便,便只召程七來紮針。

我記得非常真切,那是十八日清晨,娘娘照舊等待程七施針,可過了一個時辰,他仍然沒有來。程七平時做事謹慎,不可能輕易失信于娘娘,娘娘疑心派中官去太醫署瞧瞧,程七究竟為何不露面。

中官竟也耽誤了一個時辰回來,驚慌中帽子都跑掉了,撲通跪下,瑟瑟發抖說:“太醫署的人全去勤政殿為皇上診治,外面的人傳言此事和上陽宮有關。”

娘娘冷笑道:“吾禁足不得出門,如何能謀害聖人!”

整座宮城的氣氛一時間變得肅殺,天邊的黑雲緊壓闕樓,我透過宮門的縫隙看長街,偶爾有一兩名宮人路過,都對上陽宮避之不及,快跑經過門口。娘娘已經身處絕境,再壞又能壞到哪裏。正紅色的宮門長閉,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在一扇扇宮門前的渺小。我盛了一銀盆的井水為娘娘擦手,帕子稍稍放入水中,食指指尖觸碰涼水,我忽然就打了個冷戰。五月天裏,我卻如此畏寒,我想我可能是要生病了。

就在這時,程七跌跌撞撞地跑進宮殿內,面如土色,說了一大串請娘娘恕罪他遲到的話。娘娘剛想問他陛下的身體,程七人像被抽了筋,沒有骨頭般滑倒,伏在地上,說:“娘娘……蕊娘殁了。”

程七說這句話的聲音好小,以致于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他:“什麽?你說什麽?”

程七挺身道:“今天早上蕊娘暴斃于勤政殿茶室,宮裏現在傳開了。”

一定是弄錯了,活生生的一個人,平時連傷風感冒都不曾得過,好端端的……我一不留神推翻了銀盆,濕答答的裙擺和鞋襪貼着皮膚,冰冷透骨。

“瑤娘,我去的時候蕊娘已經被擡去宮人冢了。”

有的人經歷過于痛苦的事,會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不是釋然,也不是不疼了,好像冥冥中老天爺在通過忘記保護人。蕊娘走後的好長一段日子,上陽宮沒有任何人提起她,我潛意識裏總以為她還在勤政殿奉茶,我們只是暫時不能見面。我開始斷斷續續地發低燒,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但總是夢見在掖庭的時候,我和蕊娘、程七玩捉迷藏。我有時醒來僥幸地想,那天程七說的話都是我的錯覺,蕊娘在和我們玩捉迷藏呢,就像小時候等我數夠一百個數,去大樹洞裏找她,興許有一天睜開眼,她會笑意盈盈地回來。

程七開的藥不大管用,我吃了五服藥不見好轉。走在如湯镬刑的日頭下,皮膚曬得滾燙,腳心卻是涼的,由內心到四肢百骸的寒意始終不散,骨頭縫裏冷飕飕。我真想把自己劈開兩半,掏出血肉,拿到太陽底下暴曬,驅驅寒氣。

長公主得到太後懿旨,到上陽宮探視娘娘。可惜端靜又生病了,以防渡病氣給娘娘,端靜和她說了一會兒話,便邀我和她去偏殿玩耍。

阿靛幫端靜篦頭發,端靜坐在那兒背詩,她天生孱弱,平時不點唇,雙唇便是肉白色。篦子帶下一大把頭發,我站在公主身後,看見阿靛掀開的頭發下,至少有三處銅錢大的斑禿,公主察覺到我的目光,笑道:“你看,我快成禿子了。”

“殿下往後調養好身體,頭發還會再長。”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入了夏天頭發掉得更多。聽說你也病了,這下你和我是同病相憐。”

我不響,端靜自顧自地朗誦《簡簡吟》,念到“明年欲嫁今年死”,阿靛插話道:“殿下換首詩念罷。”

這首詩是感嘆十三歲少女早夭,蕊娘得閑的時候經常讀詩,她也喜歡吟詠《簡簡吟》,連我能倒背如流它。殿下正當十三歲,和詩裏的蘇簡簡一個年紀,的确過于不吉利。

端靜不在意地說:“按詩人的意思,人家谪仙下凡才能早辭世,我一個禿子,閻王爺都不收哩。”

是這個道理,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花容月貌的瑤娘走了,留笨手笨腳的我茍活。

端靜看出我走神,支開阿靛,說:“你也不要太埋怨謝潛,他是為了保護父親大人,逼不得已才殺蕊娘。蕊娘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換作誰都會……”

我五雷轟頂,抓緊端靜的胳膊,問: “謝潛殺了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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