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決裂
“我……我以為你知道,你和謝潛這幾天沒有說話嗎?蕊娘在茶裏下毒謀害父親大人,被發現後不肯收手,持匕首威脅父親。謝潛護駕,提刀殺了她。”
“蕊娘不會害聖人,必定有人陷害。”
“說是前兩日當差不小心,被父親罰了俸祿,懷恨在心。父親為着娘娘的顏面,假說蕊娘暴斃,當日的情形禦前的人都知曉,不信你出去問。”
蕊娘不可能對聖人起歹意,她還等着放還回家,給阿娘養老送終,個中一定有不為人知的機竅。娘娘許我出上陽宮,收拾蕊娘的遺物,交還她的家人。我許久未回下房,桌子腿都遭白蟻啃食,一小撮木屑堆在桌下。
收拾幹淨櫃子裏蕊娘的衣服和細軟,我瞧見她的枕頭旁邊放着花繃子。想起她走之前在繡新的香囊,蕊娘的手很巧,娘娘寝殿裏的門簾、桌布、床帏許多布藝都有她繡的花。我拿起花繃子,她用退暈繡繡了串紫葡萄,退暈繡下葡萄的紫色由深到淺,顯得顆顆潤澤。上面的葉子和大多數葡萄已經完成,繡針串着丁香紫的線,別在布上。
在那一刻,我意識到再也不會有人坐在這兒繡完香囊,我永遠見不到蕊娘了。我驀地淚如雨下。蕊娘走後我沒有哭過,我讨厭哭,我覺得哭沒有意義,可是我好想我的朋友啊。是她陪我走過十年的宮禁生活,世上只有她會為我的生日做壽面,我還答應蕊娘做她兒女的義母。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
眼淚滴在刺繡上,暈花了絲線的顏色,我急忙揩眼淚,新的淚水又落下,我終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嚎啕。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蕊娘還活着,笑顏如花,招手引我回掖庭。我追在她身後跑,跑進大門,掖庭裏空曠無人,我轉了一圈,不停呼喊蕊娘。茫然間,餘光瞥見草叢後露出一雙橫躺的腳,我提着心走近,蕊娘躺在血泊中,半截上衣被胸口的鮮血染紅。我蹲下,顫抖地伸手摸她,她的雙目圓睜,似乎是有話要說的神情,身體已經涼了。
一把閃着銀光的刀晃花眼睛,血珠順着鋒利的刀刃淌下。我擡眸,謝潛居高臨下地俯視我,他臉上的血花,從左上貫穿右下,眼神淡漠,像審視圈套裏的獵物般看待我。
“不要!”
我驚坐起來,出了一脊梁骨的虛汗,程七捏着針,驚喜地說:“你醒了!總算發汗了。你知不知道你高燒昏迷了三天?”
我搖搖頭,嘴唇的幹皮翹起,我口渴得緊,掀開被子欲下床倒水。程七攔着我,趕快去倒杯水,說:“你那天回下房,去了好久都不曾回來,皇後娘娘不能出門,派我來找你。我吓一大跳,你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無妨。”我擺擺手,打斷了程七的話,拽着他的衣領,懇求道:“程七我求你一件事,你清楚我識字不多,你幫我寫封信好嗎?”
程七移開我的手,笑說:“這有什麽,我寫就是了。”
“不一樣,這封信是給謝潛的。”
言畢,程七訝異地望向我,我把我和謝潛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又指揮他去櫃子裏取筆墨紙硯。萬事準備就緒,我卻想不出如何說一刀兩斷的話,思考半晌,程七擱下筆說:“你寫信訣別,我想他萬萬不會善罷甘休,勢必還要糾纏,不如你二人當面把話說明白。”
我就是說不出絕交的話才決定寫信,當面說我更猶豫不決了。
或許這次謝潛沒有任何預謀,是出于職責動手,但是我無法與一個雙手沾滿蕊娘鮮血的人兒女情長。我理解他,如果我是千牛衛,我也會毫不留情地殺掉謀害陛下的人。可我不能對不起蕊娘,她的魂靈栖息在我和謝潛之間,選擇忠于我的摯友,就要放下謝潛。
往年這個時候,娘娘随陛下去西邊的離宮別館避暑,內侍們轉動水車,冰涼的水澆在屋頂溫熱的瓦片上,凜凜生風。無需啓冰轉風輪,殿內便沁涼怡人。
五月下半旬,韋世安徹底同朝廷鬧翻,在蒲州集結原有的精兵和韋家軍,蠢蠢欲動,一場惡戰在所難免。上陽宮俨然成了一座冷宮,郭公公裁撤上陽宮的宮役,只留我和一名弱不禁風的小黃門侍奉。娘娘了然于心,韋世安起兵造反之日,便是陛下廢後之時。依我看,韋世安以卵擊石,注定戰敗被擒,但此戰與娘娘的命運休戚與共,韋世安戰勝,娘娘方能安享榮華富貴,否則性命堪憂。
我和娘娘兩耳不聞窗外事,消極地等待局勢落定,娘娘練五大張書法、讀史書、彈筝,一天的時間很快打發過去,我圍着屋子洗洗掃掃,睡覺的時間都不夠用呢。所幸皇上念舊情,不限制上陽宮用冰和請太醫,程七能照常替娘娘醫治頭風,我在上陽宮的日子不至于太過閉塞。
程七來時,娘娘還在寫最後一帖字,我讓程七在寝殿裏候着,他壓低聲音問我:“你跟謝潛說了嗎?”
我豎起食指立在嘴巴前,不許他在上陽宮提這件事,不想娘娘已從書架那邊走來,打趣我說:“宮裏就我們三個人,瑤娘有什麽話不能說?”
“事關謝潛……”
娘娘亦知曉蕊娘死于謝潛刀下,扶額道:“你想與謝潛決斷?”
我一面服侍娘娘脫鞋上床,一面回話:“婢子沒想好如何對他說。”
“我早看出,你和他不是一路人,況且他手上有蕊娘的一條人命。長痛不如短痛,你們就約在明天,早斷幹淨好。”
明天,太快了吧……
見我猶豫寡斷,程七附和道:“我今日正好在,你說我寫,明天幾時,在哪裏見?”
說着程七從藥箱裏抽出開藥用的紙筆,娘娘替我回話道:“我看約在晚上好,掩人耳目,青龍門周圍不常有人活動,那便約在戌時青龍門西南的聆風亭見面。”
我來不及确定是否如娘娘所說安排,程七已寫好約定會面的紙條,我看着短短的兩行字,陡然覺得那其中蘊藏了無限的變數,像燙手山芋似的,接也不是,扔也不是。娘娘拿過紙條,折成四方塊,貼在我發黏的手心說:“好孩子,去給他罷。”
走上長街時,我仍是心有戚戚,內心隐約希望謝潛不會從此處經過。
真的要在明日與謝潛決斷嗎?
娘娘不會害我,她和程七又都是聰明人,他們說得對,當斷則斷,由着我可能花一百年也說不清。
長街盡頭一抹颀長的身影徐徐靠近,走到路程一半,我看見他身着深綠色的官服,腰間佩了一把長刀。我便向他走去,這是蕊娘事發後我頭次見謝潛,每一步踏着恨意和不舍,兩種極端的心情交織下,我甚至萌生了退意。
謝潛的面色如常,我和他間隔五步遠,投紙條入他的懷裏,奔跑着和他擦肩而過。他始料未及,回頭喊:“瑤娘——”
我坐在娘娘的床榻下,窗外一道閃電劈裂夜空,屋裏的擺件瞬間蒙上一層慘白的光,轟隆隆的雷鳴傳來,仿佛雷公電母駕戰車滾過天際。初夏夜的暴雨如注,閃電的照映下,雨滴成線,雨線墜幕,封鎖偌大空曠的上陽宮。
今夜我注定無眠,我希望黎明永遠不會到來,這樣我就永遠不用和謝潛告別。好像老天故意懲罰我似的,我一念及此,雷霆勃然大怒,震耳欲聾的雷聲幾乎掀開上陽宮的屋頂。我抱緊雙膝,雷雨天不使我驚懼,我害怕的是蕊娘此時如孤魂野鬼在外飄蕩。我的朋友啊,如果你真的在我身邊,快随黑白無常去吧,過奈何橋,飲孟婆湯,忘了卑微痛苦的一生,人世間并不好過陰曹地府,沒有值得遺情之處。
蕊娘,上天明鑒,我向你承諾,我定要斬斷禍根,還你安息,否則叫我孤苦至死。
娘娘垂下床的左手,探進我濕淋淋的後背,又伸向脖子,細抿我的碎發,幽幽地說:“睡一覺,什麽事都好了。”
我的身體沒有康複完全,裹在虛汗淋漓的衣裳裏,蒙頭昏睡了六個時辰。睜開眼時,娘娘居然穿戴齊全冠服,頭配九樹金銀花钿,身體僵直地守在宮門口,仰看暴雨後萬裏無雲的晴空。
我說華服壓得胳膊擡不起來,娘娘換一件穿,她始終保持原有的姿态,一言不發。我又搬了一把圈椅在她身後,娘娘便坐在廊下,眺望澄澈無際的碧空。
去領午膳的小內監遲遲未歸,我向娘娘提議從後門看看,娘娘說道天熱胃口差,不想用膳,讓我站在她身後陪着。
這一天與我入宮的三千多天相同,都是再尋常不過的日子。稍微特殊的是,我十分珍惜這所剩不多的陪在娘娘身邊的時刻。日影西斜,娘娘注視東北方位的天空,瞳孔反映橙紫色的暮光,她起身用力過猛,椅子被帶到地上。在那目窮之處,有一小朵的焰火燃放,瞬息後是殘餘的白煙。傍晚放焰火,真奇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