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争渡
娘娘偏着身子,命令我現在到聆風亭等謝潛,我欲說時辰尚早,卻見娘娘太陽穴的青筋突突地跳,眼神中有火苗燃燒。我不敢違背,由上陽宮一路跑到聆風亭,所幸沒有碰到他人。聆風亭位于外牆和宮殿之間,是個狹窄的過風口,一陣輕柔的晚風經它便變得迅疾。方才跑步出的汗留在額上,風吹過涼汗,我冷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瑤娘”我回頭,謝潛提着燈籠定定地站在我身後,我和他同時開口,他說:“你臉色怎麽這麽差?”
我道:“我有話對你說。”
他心裏好像知道我要說什麽,眉宇輕微地皺了皺,将燈籠遞給我,舔舔唇說:“你先跟我走,出去我好好和你解釋。”
燈籠離近,我發覺他的衣服鼓鼓的,圓領露出一截玄色的胸甲,禦前不可穿甲,除非有謀逆之心,事到如今,他又想耍什麽花招?我憤恨地把燈籠扔在地上,使蠻力蹦在燈籠上面,狠狠地跺它,謝潛拽着我的胳膊往亭子外拖去,我咬牙切齒地說:“我要和你恩斷義絕!少來糾纏我!”
暮色四合,青龍門周圍漆黢黑,唯門樓上有星星火把。黑暗裏人的聽覺無比敏感,我忽然聽見箭穿風的“嗖嗖”聲,謝潛擋在我身前攜我躲過一支,另一支被他徒手截獲,已經折斷了。
謝潛抽刀舉刃,獨自面對青龍門門樓上的神箭手們,反手将我推向內城方向,大喊:“快走!”
我和他背對背站着,程七此時領了兩隊兵士面朝我走來。耳畔沒有出現放箭的動靜,青龍門前的廣場安靜得只能聽見我的喘息聲,謝潛扭頭看清來人,手裏的刀“當啷”落地。他原本緊張的面部肌肉松垮,眼神如同失去全世界一般灰暗,同我對視道:“你騙我?”
我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着急得剛想搖頭,後腦勺挨了一記劈手,吐出一口腥甜的血液,雙目陷入黑暗。
被變賣宜春樓前,郭公公領我從大獄出來,說是廢後想見我最後一面。
我在牢裏待了四十九天,遇見許多上陽宮的故人,沒有主子在跟前,各自又都是死到臨頭,大家便敞開心扉,将這麽多年的是是非非一吐為快。我甚至記下了阿靛的遺言。
在她們的口中,皇後韋氏能忍狠毒、過河拆橋,對待宮役如同走狗,一旦東窗事發便抛棄作為棋子的手下人。她加害皇嗣,指使阿靛在端靜長公主每日的飲食中投毒,在最後關頭不惜魚死網破,加大毒藥的劑量,導致端靜幾近失明。她還狼子野心,聯合閹豎程七,暗中和韋世安密謀宮變,意圖興造韋家天下。
衆人眼裏,皇後韋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毒婦。唯獨于我而言,韋氏善良大方,對我親切如家姐,我真的想不通她為何對我如此特別。
被敲碎膝蓋骨的阿靛,躺在地上,氣若游絲地說:“傻子,她最後才利用完你。”
我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蠢物,因着謝潛的緣故竟然也能變成皇後的最珍貴的棋子,真不知是福是禍。
我關進監獄的當天,轉彎經過水牢,一名年輕男子的背影像極了謝潛。他戴着沉重的木制勞枷,背對牢門,混濁的污水在他膝下湧動,他後背的囚衣有一團幹涸的血跡,一瘸一拐地走向牆角。
我扯着嗓子喊他:“謝潛!”他的步伐略作停滞,繼續往前走。獄卒架起我的胳膊,拉我離開他的牢門,我四肢奮力掙脫,忏悔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求求你看看我!對不起……”他的頭左右搖了兩下,什麽都沒說,随後把頭抵在堅硬的磚牆上。
謝潛平生最倒黴的事大概就是喜歡上我。如果他沒有和謀逆之罪的宮女私通,按那日的計劃,他本該領禁軍大戰韋世安于青龍門,亦不致令皇上禦體損傷,更不會成功擒賊還被參入獄。他恨死我了吧,也好,這回無論如何他和我都不可能了。
玉佛寺是太祖當朝時興建,專供宮內小型的禮佛活動,皇上念舊日情分,未對韋家趕盡殺絕,宣廢後韋氏在此帶發修行。我進去時,只有韋氏一人跪焚香爐前燒紙,其餘的姑子都退下了。一個多月不見,她衰老的速度令我心驚,臉頰生出了大大小小的色斑,面色蠟黃,雙眼皮耷拉下來,整個人像年逾半百的農婦。
“你和我都沒有為蕊娘燒過紙錢,今天一起燒點兒罷。”
韋氏右邊放着一摞碼放整齊的黃紙錢,我抽了一沓放進焚香爐,未燃透的紙灰從焚香爐裏升起,像只飛蛾在熱浪裏翻滾,帶一點點明滅的火星。
燒紙的煙熏得我眼睛流淚,我問她:“是你屬意蕊娘在皇上的茶裏下毒嗎?”
韋氏道:“她比你聰明多了,這只能算場交易,我答應給她的家人賞田,她心甘情願做的。”
“那我呢?你從十年前帶我進上陽宮開始,就為我量身設了圈套?”
韋氏沉默半晌,言:“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骨子裏有天然的純真,殘酷的掖庭都沒有改變你。我想讓你做我最忠實的奴仆,所以不斷給你好處,讓你心懷感激。可是随着你年齡越來越大,我意識到這不可能實現,你不可能把自己完全地奉獻給我,因為你的心裏有了別的惦念。謝潛這個悶葫蘆,用着太順手了,沒想到他能幫我這麽大的忙。”
“娘娘苦心孤詣,害得婢子好慘。”
她仰頭道:“瑤娘,你不慘。謝潛多愛你啊。我付出了二十載的青春,只換來皇上無休止的忌憚。你知道我得知父親和弟弟死去後,他對我說的一句話是什麽嗎——皇後,請你告訴你的叔父快些上交虎符。”
我說:“他對你夠仁慈了……”
“我不要仁慈!我要他像一個尋常的丈夫愛他的妻子!我除了皇後的名號,就不是人了嗎,一點點人的情感我都不能擁有嗎?”
韋氏張牙舞爪地站起,淚濕布衣,她優雅得體的臉上首次露出可憐的痕跡。不知是誰登上了玉佛寺的鐘樓,肅穆的銅鐘聲回蕩在庭院內,經久不息,宣告一代皇後韋氏的隕落,她仿佛參透鐘聲的寓意,那是在倒計時她的生命,韋氏倏忽停止了狂躁,接着向香爐內擲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