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宜春樓

我叫彥奴找出那雙軟底舞鞋,晚上新科進士們在宜春樓開宴,請我跳舞耍樂,他們正春風得意,酒席沒有四個時辰頂不住,跳得時間長了,鞋子必須舒服。

彥奴是我親自去人牙子那裏挑來的,我沒讓鸨母掏錢,自掏腰包把她買了進來。我現在大概明白了韋氏說的“眼緣”是什麽意思,彥奴這孩子長得既不像我,也不像蕊娘,農戶的女兒,舞蹈歌謠一點都不會,可我偏偏中意于她,覺得她天生要來我身邊。

我很難言說清楚我第一次見彥奴的心情,那種看到嶄新的生命走回起點的感覺,我幾乎快落下淚。我和蕊娘天人永隔,眼睜睜地看一生毀于宮廷而束手無策,彥奴不一樣,她的年紀雖如我們當年一般小,但只要有我保護她,她便不會重蹈我們的覆轍。

我從前做不了自己的主,現在我便讓彥奴做她命運的主人。

有時吃醉了酒,看着蕊娘的影子在屋子裏晃悠,我就指給她看彥奴。我對蕊娘說,你看,這個孩子再也不會像我們一樣辛苦了。

樓下吵吵嚷嚷的,彥奴說想下去看看,客官喝多了鬧事是常有的事,我便制止了她。彥奴耐不下性子,隔着門聽外面的動靜,一驚一乍地跑到我跟前說:“不好了,不好了。媽媽喊武師出來都攔不住這人。”

我輕笑道:“誰的武功這樣好?”

彥奴又倚着門聽了一會兒,這回急得快哭了,拉着我的胳膊道:“娘子我們快走罷,那人拔刀相向,說要找都知陪他,誰攔他他就殺誰。”

宜春樓是個三教九流彙聚的地界,背後勢力交錯,敢在這兒明目張膽地喊打喊殺,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就是真有幾分權勢。

我道:“怕什麽,我又沒有仇家。找上門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他點名要我陪,說不定給的錢能更多呢。”

說着,銀色的長刀刀鋒穿過門縫伸進屋內,謝潛單腳踹開門進來。他後面跟着鸨母和一衆的武師,鸨母點頭哈腰,谄媚地說道:“郎君頭回來宜春樓,不曉得規矩。新來的郎君,給錢可得翻倍……您點的又是都知,她是清倌,不準客人進閨房,您看……”

謝潛解下腰帶挂着的荷包,鼓鼓囊囊的一袋錢,丢在鸨母懷裏,說:“全都下去。”

鸨母掂量掂量荷包,心滿意足地揮手,帶着人下樓了。彥奴不知道個中緣由,張開雙臂護在我身前,像頭小豹子似地和謝潛對抗,道:“大膽狂徒,我家娘子不做皮肉生意,你若敢……”

她話沒說完,謝潛便轉手,将刀尖指向彥奴的喉嚨,沖我嘲弄道:“護主子,很像你。”

我呵斥:“你住手!”

我能肯定這把千牛刀就是殺蕊娘的那一把,它的刀刃上沾染過蕊娘的血液,我知道謝潛在故意幫我回憶那天慘烈的場景。

食案擺上新的酒菜,我喚彥奴出去候着。謝潛收刀入鞘,坐了下來,他的眼下有一道一寸的灰褐色疤痕,仔細看才能看出來,應該是宮變那天受的傷。謝潛黑了,瘦了,皮膚不像過去那麽細膩白皙,他的臉發着黑黃,在水牢裏關了兩個月,他的身體一定吃不消。新生的短胡茬圍在他唇周,所有外貌的改變令他越發脫離少年,更像一個男人。我想起再過兩個月謝潛就該二十歲,行加冠禮了。時間過得真快,我剛認識他時他還是個帶着稚氣的少年郎,一轉眼他成長為聖人的心腹之臣。

新醅的酒泡沫多,酒渣是淺綠色的,我斟滿酒杯,擡起一盞酒放在謝潛那邊。謝潛仰首一飲而盡,道:“聖人昨日封我為雲麾将軍。”

我滿上謝潛的酒,舉杯敬他“恭喜謝将軍。”

謝潛并沒有理我,再次一口氣喝完酒,目光轉向窗外道:“昨日我還向聖人請命,帶兵征戰西突厥。”

我着急地說:“你想建功立業也不必去西突厥。我聽胡商說那裏氣候惡劣、地形複雜,非當地人不能适應,外加突厥兵強馬壯,你若前去恐怕九死一生……”

謝潛自提酒壺斟了一盞,揚唇微笑道:“我真希望能戰死沙場。”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懷疑他是瘋了才會說出這話。謝潛的嘴角逐漸低垂,他凄哀地凝視手中的酒杯,複言:“這樣你就會一輩子對我愧疚,一輩子惦記我,忘不了我,想心安卻沒有辦法。直到你活着的最後一天,你都會為虧欠一個叫謝潛的人而痛苦!”

他喝下第三杯酒,拿起桌上的刀,起身出門去。我杯盞裏滿滿一杯的酒未動,因為謝潛拿刀的振動,酒液泛起圓形的回紋,像一方蕩起漣漪的微型水潭,不知道我釀的新酒他喝不喝得慣。

彥奴塞帕子給我,勸我擦擦眼淚。

我哭了嗎?

輕薄的蠶絲手帕蓋在臉上,我放上去的那一刻,淚水浸濕手帕大半,如同第二層皮膚緊貼臉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我依稀看見謝潛策馬而行的身影化作小小的黑點,最終消失在畫面盡頭。謝潛希望我到死的那天都不得心安,其實不用等到那一天,我今年二十四歲,已經覺得一生過完了,往後的日子只比死人多一口氣。

對已在地獄的人的來說,沒有懲罰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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