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尾聲

副将和都護送我回京,夏末的時節小葉城的天空忽下起雪,大片的雪花落在我的頭發上,我尋出駝絨帽子戴上,朝他們二人深深鞠躬拜別。

返京必須越過小葉城南邊的靳山,上靳山唯有一條羊腸小道,如果道路結冰,馬蹄很容易打滑。我不得不趕在大雪封山前到達靳山的山頂。

邊疆的天氣總是來得又猛又急,我駕馬剛過山腳,卻看天地間都被大雪染成白色,回首蜿蜒的來路,由于落雪太快,凹形的馬蹄印快被雪覆蓋住了。城門口兩抹身影伫立,那是副将和都護在目送我歸去。我肩披的羊毛大氅未能抵禦風雪,內裏厚實的羊絨在狂風面前何其單薄。

我心裏突然覺得好笑,回京本是令人高興的事,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這樣送別的氛圍裏,啓程歸京好像成了易水訣別,在羊腸小道上孤身求索的我好像成了單槍匹馬的俠客。

我一直以來的志向都是做個俠客。

我從小功課就不好,沒有繼承父親大人的半分才學,教書先生也嘆我是塊不可雕的朽木。七歲的時候,先生對我實在束手無策,看我聽不進去課,只愛好耍刀槍棍棒,便教了首李太白的《俠客行》,希望能啓迪我。

俠客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武功蓋世但不圖名利。這正是我練武追求的境界,我一下子對武術有了具象的目标。先生講解完畢全詩,我已經能倒背如流了。也許父親念在我如此喜愛《俠客行》,他終于答應我習武的請求。我至此不用去家中學堂苦讀,卻踏上了“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習武之路。

年歲愈長,我對《俠客行》的見解越和小時候不一樣。十五歲時,我已能做到“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我以為我能夠成為一名俠客了,至少我符合做俠客的條件。

我完完全全地想錯了,做俠客和做武将當然是不同的,做俠客最重要的一點不是武力拔群,而是下一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為人臣子,抛不開名利二字。即使我想淡泊名利,不計功勞,父親的處境也不允許我這麽做。父親大人遭貶益州,身體積勞成疾,蜀地潮濕悶熱病情急轉直下,我在西京鞭長莫及,恨不能求聖人應允父親回京。終于我禦前救駕,有了封賞的機會,我向聖人開口希冀父親能回西京休養,聖人說如果我能圓滿地完成他布置的一切,父親不僅能回來,還能加官進爵,世代蔭封。

于是我夥同內監在鳳陽閣和紫明宮裝神弄鬼,利用瑤娘對我的信任設下圈套,置皇後韋氏于中宮無能的境地。這些布局雖然是聖人謀劃,但不可推卸的是,我為了利益辜負了瑤娘的一片真心。我十分自私地傷害了她,更自以為是地認為只要以後彌補她,我們倆能和好如初。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責怪瑤娘,她被韋氏蒙蔽,誤将我推入險境,而我欺騙她時十二分地清楚結果會是如何。

靳山的坡形奇怪極了,北坡險峻陡峭,生長着潮濕陰暗的森林,南坡只有五六丈高,登頂後可以輕松地從大緩坡走下。越過靳山,再翻兩個山頭,我便上了官道,一路有令牌加持,到了驿站還可換馬,一個多月的時間便抵達西京。

在邊疆,人委實難以辨別春季和秋季,月份單純是用來計日的,內陸和時令有關的節日在邊疆統統無效。我是趕着關城門前回到西京的,八月份秋涼的光景,西京位居高原上天氣格外爽朗,蟬鳴聲環繞城郭,鴨蛋黃的夕陽剩一半挂在西方天穹。

兩年來,西京似乎別來無恙。

我策馬直接去了德康坊,那兒集中了西京所有的秦樓楚館,宜春樓就位于德康坊。我繞着德康坊走了兩圈,原先燈火輝煌的宜春樓像人間蒸發般消失了,我想會不會是它換了名字,抑或搬去某個不顯眼的地方。

正當我摸不着頭腦時,一位頭發花白的老頭經過馬前,我下馬問他:“老人家可知道宜春樓在哪兒嗎?”

他舉起拐杖,指指左手邊破敗的兩層房屋,房子二層腐朽的紅欄杆搖搖欲墜,一半的屋瓦坍塌,荒樹藤攀附在雕梁畫棟上,一樓的舞臺蓋着塵土,看不出宜春樓奢淫的影子。

我倒吸口氣說:“不可能。老人家弄錯了罷。”

老頭憤怒地拿拐杖搗地說:“哼,我老了,可還沒有糊塗!我看郎君風塵仆仆,想必許久未回西京。不瞞你說,我以前就在這宜春樓裏做苦力,半年前鸨母想拿錢回鄉下養老,房子、家具和裏頭的小娘子都賣得一幹二淨。”

“她們被賣去哪兒了?”

“這我哪裏知道,有錢的贖身,沒錢的讓相好贖身,沒相好的便讓附近的鸨母挑走了。怎麽,你在宜春樓裏有心儀的娘子?”

我不答,繼續問道:“老人家知道瑤娘的去處嗎?瑤臺的瑤。”

“我不識字,不知道你說的瑤是哪個瑤。宜春樓的女子流水一樣換,叫瑤娘的多了,她姓甚名誰,你倒是說說啊。”

姓名……我恍然發覺我對瑤娘知之甚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記得她是掖庭出身,阿娘在某個王爺家裏做活兒。我把重逢想得太簡單了,三個月前得到長公主回信,說瑤娘忽然音訊全無,那時小葉城的戰事未完結,我不能脫身,以為回到西京自然能尋見她。現如今茫茫人海,我對她的一切一無所知,上哪裏能找到她呢。

老頭一拍腦門說:“我的确曉得個叫瑤娘的妓女,宜春樓沒落後,她做了狀元的別宅婦,住在城外。聽說狀元郎的田産巨大,你去了就知道在哪兒了。”

城門早已落鑰,我只好在客棧裏将就一晚,第二天早晨出城尋找。城外的農戶都對狀元的別館有所耳聞,我憑借他們的指路摸到地方。農忙的季節,沒幾個人在屋子裏待着,我敲了半天的門才有婆子回應,我直說找瑤娘,她一步三回頭地回看我,猶豫地走去後院叫人。

我說不清現下的心情,我渴望見瑤娘,卻不希望走出這道門的人是她。嘴唇發幹,馬背上的水袋空空如也,像沙漠裏遇到甘泉的駱駝,一碗水遞到我嘴邊。

我順着手腕向上看,農婦打扮的女子一身粗布素衣,未施脂粉,生了對狐貍眼睛,眼珠子滴溜溜,能把我看穿。我接過她手裏的水,尴尬地說:“謝謝。”

“是你找我?”

“你是瑤娘?”我手向前傾,一時沒端穩碗,水全灑在了黃土地上。

她點頭道:“我是姚娘。”

她和我解釋一番,原來此姚非彼瑤,一場烏龍害得我昨天夜不能寐。

“你問瑤娘,是不是娃娃臉,跳舞特別媚的那個?”

“是。”

“你要找的是範都知啊,她接待那麽多官宦舉子,早攢夠錢贖身了。”

“你知道她去哪裏了嗎?”

“我聽鸨母說,她帶着小侍女去東都了,三個月前的事。”

東都。

也許她想了結西京的過往。

一個多月舟車勞頓,繃着的弦驟然松開,我渾身無力,坐在馬上直不起腰,索性下去牽馬回城。我走在阡陌上,路過耕牛、水井和轅犁,田裏的佃戶舉家彎腰割麥子,正午的太陽灼烈,把大地烤得焦幹,雖入了秋,白天的秋老虎照樣不饒人。

我看見路邊槐樹的樹枝處空氣熱得打彎兒,一如我第一次見瑤娘的那天。我上崗的前兩日吃壞了肚子,那一天我怕誤事,水米未進便去當值。驕陽下,我數着多少顆汗珠子順着脊梁骨滑落,汗水濕透中衣,旁邊的監門衛都等着看我倒地的好戲,我提着一口氣,咬牙堅持,不能第一天進宮就給父親丢臉,不能被人看成纨绔子弟。

周遭的宮殿黯淡下去,我的雙眼失去彩色,手背感受到白玉磚地的高溫。再醒來時,我眼裏只有瑤娘的笑臉和她露出的一顆小虎牙。

我像游魂似地行走,漫無目的地走在朱雀大街上,暮色四合,又是一天耗費過去。我不知不覺走到了西市口,懷念起那間酒肆葡萄酒的滋味。西市路中間有民間的百姓在跳傩戲,每年出現天災人禍,都有人出來跳傩戲祭神祈福,他們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或噴火,或撈油鍋,或玩繩技,種種奇絕的技藝令人嘆為觀止。

可我并無欣賞的興致,一心想擠出人堆,偏有個沒眼色的人攔着我表演跳舞,大如牛頭的面具快怼到我臉上。我撥開那人,硬着頭皮向前走,誰知那人追上我,搖頭晃腦地跳了段舞,拉着我的手邀我一起。

我一把推開,牽馬走了兩步,面具人嬌小的個頭撥動我記憶裏的身影。她仍然站在原地,好像在特意等待我。我上前,急不可耐地揭開她的面具。

被構陷成逆賊關押水牢、受困于沙暴無人馳援、匈奴的騎兵射穿我的左掌……無數生死攸關的時刻,我都沒有想哭過。

就在看到她面龐的那刻,眼淚落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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