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二節與虎口有一層老繭,那是常年握槍的人的手
應該找個借口不再跟慕雲深視頻才能更好地隐瞞自己的病情,可是她又舍不得每日與丈夫短暫相見的時光,她最近看視頻裏的慕雲深就剩下一團模糊的虛影了,可就算如此,她還是渴望能看到他,然後循着回憶中的那張臉,試圖拼湊出屏幕中那團虛影的五官、面部輪廓。
至少,她現在看不清慕雲深,但還認得出他、記得他……若有一天她連自己的丈夫都認不出來了,那該如何是好?
……
陸初合上筆記本,放進木匣子裏鎖好,問正在打掃衛生的劉嫂:“外面是不是出太陽了?”
“是啊。”劉嫂拉開窗簾,笑着說:“下了十幾天的雨,下午難得出了點太陽花,現在太陽剛下山,外面不曬,太太要不要下去走走,多走走對以後生産也有好處。”
相處十天下來,劉嫂知道陸初雖然不愛說話,但性格卻并不難相處,只要是對孩子有益的事情,陸初從來都不會說一個“不”字。
果然劉嫂說完後,就看到陸初揚了揚唇角,道:“好。”
看到劉嫂扶着陸初下樓,小伍連忙迎上去問:“太太要去哪裏?”
“天氣好,我去院子裏透透氣。”陸初扭頭對劉嫂說:“你去忙你的吧,有小伍跟着我就行。”
劉嫂離開後,小伍看了眼四周,将右手遞到陸初面前,低聲道:“太太,你扶着我吧。”
陸初狐疑地看向他,她對小伍還不如劉嫂熟悉,因為他是沈晨的保镖,比劉嫂更不好糊弄,陸初不到必要,一般不與他接觸。
小伍解釋道:“宋隊叮囑過我,說太太的眼睛不好,要我多看顧着些。”
“宋隊?”陸初怔了一下,“你是哲宣哥的人?”
“我是沈家的保镖,以前服兵役的時候在宋隊手下當過新兵,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面了,前幾天我看太太和宋隊在一起的時候就認出是他,但心裏卻有些不确定,直到他前兩天聯系我。太太,你放心,我既然已經答應了宋隊,那麽就不會和沈總提及你眼睛看不見的事情。”
似乎是怕陸初不相信一般,小伍撥通了宋哲宣的電話遞給她,“太太,要不讓宋隊直接跟你講吧。”
“阿初,是我。”耳邊,宋哲宣熟悉的聲音傳來,“小伍與我在部隊有些淵源,可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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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明天我可能沒辦法去初雲居接你去醫院,你讓小伍陪你去。”
陸初問:“你明天要出任務嗎?”
宋哲宣沒有回答。
陸初心神意會,叮囑道:“注意安全。”
“嗯。”
陸初将手機還給小伍,朝他颔了颔首:“麻煩了。”
“不會。”
小伍仍然把右胳膊遞過去,陸初擡起左手輕輕搭在他的小臂上,碰到他衣服的時候,陸初笑了笑:“不熱嗎?”
S市的六月天已經很熱了,縱使是梅雨天氣,但天氣仍舊是潮悶的,穿長袖都不舒服,更別提緊繃繃的襯衫。
小伍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問,愣了一下才回答她:“今天有點涼。”
陸初出門後就明白了小伍口中有點涼是什麽意思,大雨初晴水汽蒸發,風裏的确有些涼意,但對久處室內的她來說,這樣新鮮的空氣卻是久違。
小伍問:“太太,要不要我讓劉嫂給你拿件外套下來?”
“不用,不冷。”陸初攤平掌心,感受自然風的吹拂,眯眼看了院中的景色,視線落在一團火紅的影子上,她笑着問:“石榴花還開着?”
小伍往院中看了眼,道:“被雨打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棵還開着,太太要過去看看?”
陸初點頭:“好。”
“太太,小心臺階。”小伍一邊帶着陸初往石榴花叢走,一邊出聲提醒陸初:“太太,你右腳邊有個小石頭,小心別踩到了。”
陸初失笑:“你其實不用那麽小心,我還沒瞎。”
小伍:“……抱歉。”
聽着他歉意的聲音,陸初反而有點過意不去,畢竟他也是一片好心,陸初想了想,道:“你只要讓我扶着給我引個方向就行,初雲居的每個地方我都很熟悉,有幾個臺階我也都知道,不會摔的。”
“好。”
小伍果然不再出聲提醒,安靜地領着陸初走到石榴樹叢下。
陸初擡頭看着眼前的花朵,伸手想去碰,卻又像想起什麽般縮回手,察覺到小伍困惑的目光,陸初道:“石榴刺野,被紮到的話,不處理會癢好幾天。”
她還懷着孩子,能不受傷就盡量不受傷。
陸初說完沒有沒多久,就聽到“咯吱”一聲,小伍折了一朵石榴枝下來,陸初看着他在枝葉上撥弄了片刻後,将花遞給她:“太太,刺都拔幹淨了。”
陸初:“……謝謝。”
她接過石榴枝玩了一會,又遞給小伍:“等下回去找個花瓶好好養着,應該還能看幾天。”
“好的。”
小伍一手握着石榴枝,另一只胳膊又恰到好處地遞到陸初面前。
陸初皺了皺眉,眯眸看向他:“小伍,我怎麽感覺你對我……似乎很熟悉?”
321章 我來,帶你回家(1更)
小伍聞言,身子幾不可見地緊繃了一下,才低下頭迎上陸初的目光:“沈總讓我留下的時候,跟我叮囑了很多有關太太的事情,光是記全就寫了密密麻麻的一頁紙。”
陸初不由想起沈晨給她看過的那一頁“慕雲深的叮囑”,眸光頓時黯淡了下來,她本有雙極為好看的茶眸,只是此刻因為對焦不清,從而失去了幾分原本潋滟的色彩。
小伍注意到陸初的神色變化,忐忑地問:“太太,是不是我說錯什麽話了?”
“不關你的事。”陸初搖搖頭,順着他的動作搭在他的小臂,随口問了一句:“你給沈晨當保镖多久了?”
“有半年了。”
正好是沈錦文出事的那段時間。
陸初了然,道:“沈晨性子活潑,保镖的性格倒也跟他一模一樣,我以前的保镖,不像你這麽愛說話,想必也是随了他原來主人的性格。”
小伍沒有接話,但他能察覺得到陸初今天心情不錯。他看了眼身側的女人,比沈晨大不了幾歲,身上卻沒有一絲少女該有的活力,相反她的眼睛很透徹,像是看透了世間的滄桑,配上她那張清秀但看着年紀明顯偏小的臉,頓讓人生出幾分違和之感。
讓人覺得莫名地有些難過。
陸初很瘦,就算有了快六個月的身孕,體重也才剛剛過百,除卻腦殼偶爾會眩暈看不清路外,腳步還算輕便。
她步子小,扶着小伍的手緩緩地穿過草坪,最後在那棵椿樹邊停住腳步時,用了差不多十分鐘。
一年過去,陸初當初種下的椿樹苗已經長到一米多高了,枝葉郁郁蔥蔥,在陸初模糊的視野裏清新一片,怕是用不了幾年,便會亭亭如蓋。
不知是因為太久沒跟人交談過,還是知道小伍是宋哲宣的人,陸初戒備頓消,話也随之多了起來,她問小伍:“你知道我和沈家的關系?”
小伍點頭,試探地看了她一眼後,才道:“沈總說你是他的姐姐,也就是沈家的大小姐。”
“大小姐?”陸初嗤笑了一聲,“你錯了,我天命賤,當不了他們沈家的大小姐。”
“太太,你……”
“抱歉,我失态了。”陸初朝他扯了扯唇角,收拾好臉上的情緒,道:“我不是什麽大小姐,我只是沈錦文的私生女,一年前的現在,沈錦文還壓根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所謂的父親,不僅沒有盡到一個父親應有的本分,甚至直接間接做了很多傷害我和我母親的事情。因此,對我來說,我只有生我養我的媽媽,但沒有……爸爸。”
小伍沒有插話,他聽着陸初又繼續說道:“我母親也從未跟我提起我親生父親的事情。前天冬月,我母親因病過世,我在她的遺物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也是有爸爸的,他還活着,而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說可不可笑,就算知道了我有爸爸,可在我心中仍舊不知道父親二字該如何定義。小伍,依你覺得,父親應該是怎麽樣的一個存在?”
小伍想了片刻,道:“生我養育我多年,長大後,我想要回報他恩情的長輩。”
“你說得對,那時迷茫的我問過另一個人同樣的問題,他是這樣回答我的:父,為尊重,親,為血緣。給予你親緣關系又值得你尊重的那個男人,就是父親。”
小伍:“他說得很對。”
“是很對,在他說完的那一瞬間我豁然開朗,沈錦文只是親而不是父,既然不是父,我又何必用父親的要求去苛責他?”
“所以太太這才不讓我喚你沈小姐嗎?”小伍問。
陸初點頭,“我這輩子姓陸姓慕,但絕對不會姓沈,沈家有難,我出手相幫,那也不過是看在‘親'的情分上,其它的……再也沒有了。”
氣氛沉默了一會兒,小伍問:“太太不覺得委屈嗎?”
“委屈多多少少是有的,只不過不是因為沈家,而是……”陸初擡手撫了撫小腹,嘴角掀起的笑容有些苦澀:“我母親去世前對我說‘我們命不好,怨不得別人’。那時候我并不信命,我相信因果由來,認為命運怎麽樣都是自己創造出來的,現在我終于明白了,命裏有些東西,我們是沒有辦法左右的,她說得對,我們是命不好。”
輕柔的女聲在空氣散開,陸初的聲音分明很平靜,卻無端讓人聽出幾分悲戚的意味。
小伍想出聲安慰她,可憋了半天最後也只憋出一句:“太太,我聽人說,懷孕的時候要想些開心的事情。”
陸初被他一言驚醒,視線從椿樹上移開,似是自言自語道:“也對,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麽?”
小伍看向她,只見被黃昏光暈籠罩下的年輕女人,臉上的那一層悲傷濃得仿佛化不開。
好似剛才那些話語已經在她內心憋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人訴說。
他忽然有些後悔,為什麽剛才不聽陸初講下去呢?
小伍嘴唇動了動,道:“太太,還要再走嗎?”
陸初沒有回答,只是仰頭看向太陽落山的方向,她的視野所及之處一片濃沉,只有細微的光暈透進眼睛,她喃喃道:“太快黑了嗎?”
“嗯,快了。”她聽到小伍回答。
陸初笑笑:“不走了,阿深的電話快打過來了,你扶我去書房吧。”
小伍被陸初扶住的胳膊似乎繃直了一下,才看着陸初低低應了一句:“好。”
陸初的晚餐是在書房用的,剛擱下筷子,慕雲深的視頻電話就撥了過來,小伍接通了視頻,對陸初說:“太太,我先出去了,你有事喊我。”
陸初點點頭:“好。”
小伍看了眼電子屏幕,收拾好碗筷,迅速走出書房。
慕雲深的身影在小伍出去後,才出現在屏幕中,他輕輕喚了一聲:“阿初。”
陸初用力地阖了阖眸,指尖掐入掌心,才勉強對上慕雲深的視線,“我在,你吃飯了嗎?”
慕雲深似乎對陸初的主動問好有些錯愕,頓了好一會,才“嗯”了一聲,然後又道:“阿初,我要去國外出差幾天,可能沒有辦法及時視頻聯系你,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好不好?”
男人聲線溫溫,最後一句詢問的話語,更是刻意壓低了聲音,透過音響鑽入耳膜時,只覺得五官都震顫起來。
陸初有那麽一瞬間差點沒有忍住自己的眼淚,但最終,她掐住自己的大腿忍住了。
視頻接通之前,她設想了無數種理由想要和慕雲深中斷以後的視頻聯系,卻沒想到正好慕雲深要出差,并先她一步提出了中斷視頻的要求,陸初想好的一堆借口還沒有發揮用武之地,便已經順其自然地得到想要結果。
陸初的心緒陡然有些複雜。
“阿初?”慕雲深見她不說話,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陸初這才回過神,她朝視訊裏的慕雲深揚了揚唇角:“……好。”
“嗯,阿初,準備登機了,我先不跟你說了。等我從國外出差回來,就去S市接你和孩子回家,好嗎?”
陸初:“……好。”到時候大概也瞞不住他了吧?
慕雲深停頓了足足半分鐘沒有說話,二人隔着電子屏幕對視,一人滿臉深情,一人卻早已入目模糊,即使視線溝通不到一處,陸初卻極力維持與慕雲深對視的姿勢,嘴角扯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兩人沉默的間隙裏,隐有登機提醒播報聲鑽入陸初的耳膜,陸初阖了阖眸,想要開口催促慕雲深去登機,後者卻先她一步開了口。
那一瞬間,陸初模糊的視線竟有了短暫的清明,她看着慕雲深笑着對她說:“阿初,我愛你。”
慕雲深話落,視頻畫面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切斷了視頻。
倏然之間,陸初淚流滿面,她蒼白的雙唇哆嗦着:“我也……”
話還沒說完,腦袋裏就被一陣熟悉的銳痛替代,仿佛有把鈍刀在陸初腦殼用力撬着,疼得她幾乎喘不上氣,難得清晰的視線又開始變得模糊,陸初抱着腦袋痛苦咬唇痛苦地嗚咽着,然後她聽見書房門“砰”地一聲被人撞開,小伍高大的身形奔了進來。
小伍看到這樣陸初,倒吸了一口涼氣,聲線亦是顫抖起來:“太太……”
“小伍!”陸初胡亂地握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陷進小伍的血肉裏,她啞聲道:“關……門,不要讓人知道……”
這幾句話似乎已經用盡了陸初所有的力氣,她哭得迷蒙不清的眼睛緊緊盯着小伍,滿面哀求。
小伍渾身劇烈一顫:“……好。”
陸初這才放開小伍,抱着腦袋将自己蜷進沙發的角落,她本來試圖把腦袋擱在膝蓋上,但大腹便便的她根本做不到這種嬰兒在母體裏蜷縮的姿勢,她便把腦袋狠狠擠入沙發的折角中,試圖如此減輕自己的痛苦。
她疼得面部扭曲,卻硬是咬着牙關不讓自己在外人面前發出一絲痛苦的聲音。
小伍咬了咬牙,迅速走過去将書房門鎖上,又回到陸初身邊,朝她伸出手臂,隐忍道:“太太,你要是疼,就咬我的手吧。”
陸初似乎聽見他的話,又似乎沒有聽見,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後,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太太……”
小伍擔憂地看着陸初,他停頓了一會,伸出手想要拍拍陸初的背,卻在要還沒碰到陸初身體的時候,被她大力推開。
“走!”陸初猶如困頓的小獸般朝他低低吼着,眼底猩紅一片,觸目驚心。
小伍呼吸一窒,一時怔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陸初。
可在下一瞬,陸初陡然朝他撲過來,抱着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嘶……”小伍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穿着長袖,陸初的牙齒卻似乎已經隔着一層薄薄的衣料楔進他的血肉,疼得他差點下意識地就想甩開陸初。
冷汗從小伍的額角潺潺而下,被陸初咬住的那條手臂已經疼到沒有知覺,書房裏漂浮着一抹淡淡的血腥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初的牙齒終于緩緩松開,小伍低頭看去,只見她原本抓着自己的雙手倏地垂下,身子軟綿綿地往後倒去。
“太太!”小伍瞳孔一縮,連忙伸手将她接進自己懷裏。
陸初一動不動,安靜地躺在他懷裏,不過數秒時間,小伍只覺得全身發涼,直到察覺到陸初身體在他懷裏輕輕顫了一下,他才恍如大夢初醒般将她緊緊地箍進懷中。
小伍擡手将陸初汗濕的頭發小心翼翼地撥開,他的動作很輕,仿佛害怕懷中的人像一個脆弱的瓷娃娃,一碰就碎。
可是仔細看去,便會發現男人的手指在燈光下細微顫抖着,骨節分明的十指仿佛和他抿緊的雙唇一樣,在極力隐忍着什麽。
他用了好一會兒,才将陸初汗濕的頭發全部捋至腦後,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女人蒼白的臉上滑過,然後低頭輕輕吻住了她的眼角。
殘留的淚痕,有些鹹苦。
小伍在沙發上坐下,遙控器是被他坐到,只見沙發的電子屏幕倏地一閃,慕雲深的臉突然出現在屏幕上,背景是C市機場候機室。
“阿初……”
“阿初……”
視頻中慕雲深的聲音和小伍的嚴絲合縫地融合到一處,一道低沉,一道沙啞,“我要去國外出差幾天……等我從國外出差回來,就去S市接你和孩子回來,好嗎?”
陸初安靜地躺在他懷裏,這次沒能再回答一個“好”字。
視頻裏,慕雲深的聲音卻還在繼續,他笑着說:“阿初,我愛你。”
畫面戛然而止,“小伍”緩緩擡起頭,視線落到陸初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上,他俯身将她唇上殘留的血腥味一點點卷入自己的舌尖,臉色似痛苦又似問責:“可是……你怎麽可以如此瞞我?”
陸初察覺到什麽,雙唇哆嗦了一下。
“小伍”動作一滞,他阖了阖眸,貼着陸初的臉頰,呢喃道:“太太,我回來了。”
322章 阿深,你來了?(2更)
陸初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腦袋腦袋昏昏沉沉的,喉嚨幹澀不已,眼皮腫脹得有些發緊。
她試了兩次,才勉力把眼皮撐開一條縫,也不知道是幾點鐘了,入目一片昏暗,她眯了眯眼睛又睜開,視野這才略微清晰了一些。
憑感覺,陸初知道此刻自己是在卧室的床上,她記得她跟慕雲深視頻後,自己便頭疼難忍,期間小伍跑了進來,她好像還咬了他……
那也是他抱她上來的……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陸初臉色一變,剛要從床上坐起,眼角餘光就捕捉到房間裏似乎有抹身影。
她眯眼盯着那抹身影打量了片刻,試探出聲:“劉嫂?”
陸初話落,身影動了一下,欣喜地朝她走過來:“太太,你醒了?”
是劉嫂的聲音。
陸初撐着身體從床上坐起,一邊按着酸脹的額角,一邊問:“現在什麽時候了?”
劉嫂拿高枕頭在她身後墊好,好讓她舒服地靠着,“七點半了,太太今天要去醫院檢查,也差不多該起來了。”
原來現在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嗯。”陸初:“對了劉嫂,我昨天是怎麽回房間的?”
劉嫂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太太不是自己走上來嗎?昨天晚上我收拾完廚房出來後,小伍告訴我你已經上樓休息了,我上來一看,就見太太你已經睡沉了。”
陸初對昨天晚上後來發生的事情并沒有印象,但按照劉嫂的說法,可以确定是小伍把她抱上來的。
她朝劉嫂點了點頭:“我記起來了,是我讓小伍扶我上樓休息的,一時睡糊塗了。”
陸初停頓了一下,又問劉嫂:“昨天初雲居裏還有其他人來過嗎?”
“沒有。”
如果此刻陸初能看清劉嫂神情的話,必然能看到後者答話的時候目光閃爍了一下。
陸初點點頭,壓下心下異樣的感覺對劉嫂說:“麻煩幫我把那條素色的裙子拿過來。”
劉嫂轉身去給她拿衣服,下蓋的眼睑掩住她眼底失落的情緒,她昨夜隐隐約約做了一個夢,她夢到了慕雲深,乃至于一覺醒來,恍惚還感覺慕雲深來過。
可她分明記得,昨天視頻的時候,慕雲深說他要去國外出差,要一陣子才能回來,而她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心底無比慶幸,因為她只知道她快瞞不住慕雲深了。
也對,倘若慕雲深真的來了,定然已經發現了她的異常,怎麽會如此平靜?
陸初擡手敲了敲腦袋,心想,她竟是已經開始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嗎?
病症一天嚴重勝過一天,她又能順利撐到孩子出生嗎?
腹中的孩子似乎察覺到母親情緒的波動,在陸初腹中輕輕蠕動了一下,陸初一怔,手掌輕輕貼上小腹,感受着肚子裏未出世的孩子帶來的異樣溫情。
孩子感受到母親的愛撫,在她掌下又蠕動了一下。
陸初嘴角不禁微微揚起,她輕聲道:“寶寶,你這麽努力地成長,媽媽又怎麽忍心抛棄你?”
劉嫂拿着衣服走過來,撞見陸初摸着肚子低眸淺笑的樣子,不免有些眼底發酸,她上前道:“太太,今天又下雨了,水汽重有點冷,你要出門多披件外套吧?”
“好。”
今天的天氣果然如劉嫂所說,有點冷,小伍拉開後車門,一手擋在車門頂部,“太太,當心。”
陸初沒有立即上車,而是偏頭看向他:“小伍,昨天晚上的事情,謝謝你了。你的手……還好嗎?”
她昨夜疼得失去理智,咬住小伍手臂的時候,牙齒似乎都嘗到了血腥味。
小伍搖搖頭,道:“沒什麽事,太太不用擔心。”
不知為何,陸初總覺得,小伍今天的聲音似乎比昨天還要沙啞幾分,并不像他原有的音色,可他原有的音色應該是什麽樣,陸初一時也說不上來。
“太太,快上車吧,雨要飄過來了。”小伍見她不上車,出聲提醒了一句。
下一瞬,果然有些雨霧飄了過來,糊在臉上黏黏潮潮的,格外得不舒服。
陸初皺緊眉心,摸到座位坐進車裏。
小伍合上車門,車窗玻璃映出他漆黑的雙眸,沉邃如墨。
劉嫂拿着陸初的包急步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道:“太太忘記拿包了。”
小伍朝她颔了颔首,拿過陸初的包,轉身上了車。
車門震顫,陸初皺眉聽着車子啓動的聲音,隐隐感覺自己好像什麽東西忘了帶,但又想不起來,直到小伍把她的包遞了過來,她才恍然大悟。
“我最近記性真是越來越差了,特地放在手邊也忘了拿了,謝謝你啊,小伍。”陸初接過包,自嘲了一句。
“應該的。”小伍握着方向盤的手收緊,他一邊緩緩駛動車子一邊安慰她:“我聽說懷孕的女人記性大多會變差,太太不必過分介懷。”
陸初笑笑,沒有說話,但她心底卻清楚,她記性變差,并不僅僅是因為懷孕的關系,而更大的原因是她腦袋裏的瘤。
但不知道宋哲宣跟小伍說了多少,她也不想多提。
而剛才那句話,也有試探的意思,如果小伍追問緣由,反而會讓陸初心生疑窦,但他的随口一句安慰,卻是讓陸初安了心。
車窗外被雨糊得看不清楚,陸初問:“後面有沒有人跟着?”
小伍往後視鏡裏看了一眼,道:“有兩輛車。”
陸初:“能暫時擺脫他們嗎?”
“可以,太太坐好了。”
小伍說完,陸初就感覺車子猛地一加速,拐過幾個路口後,車速才漸漸緩了下來。
“甩掉了?”她問。
“嗯。”
“哲宣哥有跟你說過,我要去哪家醫院?”
“有的太太,差不多再過十幾分鐘就可以到協誠醫院了。”
陸初點了點頭,把頭扭向窗外,視野本該白茫茫的一片,在她眼底卻是一片暗沉的灰白色。
……
“陸小姐,你病情加劇的程度比我預想中還要嚴重,不能再拖了。”曾經陸瀾星的主治醫生王志和此刻正耐心地勸說着陸初,“你當初發現腦瘤時最佳的選擇應該是中止妊娠及時做手術,可是你選擇了繼續妊娠,懷孕本身就會加重身體負擔,你現在視力嚴重惡化,說明瘤體已經壓迫到了視覺神經,再不做手術,怕是會造成不可逆的影響。”
“您的意思是我有可能會失明嗎?”陸初聲線微微顫抖着,她握了握手指,問:“我的眼睛還能堅持多久?”
王志和:“抱歉,恕我無法給出一個準确的時限,我只能告知你會發生的可能性。”
陸初低頭沉默了一會,又問:“失明後,接下來是……什麽?”
“如果任由瘤體長大,壓迫到腦部的神經,也有可能造成身體部分失去知覺,也就是偏癱。”
王志和的話語就好像給陸初當頭澆了一盆冰水,讓她瞬間手腳發涼,她嗫嚅着問:“如果我現在住院呢?”
“住院的話,可以随時監測病情控制,會相對好些,但是最根本的解決方法還是手術。”
陸初咬唇不說話,王志和看着她嘆了口氣,也不催促,無疑,這對誰來說,都是個艱難的選擇。
王志和從醫多年,可唯獨對面前的這個小女印象深刻,他記得當初陸初得知自己母親得了腦瘤藥石無醫時,并沒有像其他患者家屬一樣嚎啕大哭,她呆怔了良久後,很平靜地接受現實,只問他陸瀾星還有多少日子能活。
在他這裏得到答案後,她極有禮貌地和他道謝後便離開了,但從那天開始到陸瀾星去世的那日,王志和便總能看到陸初的影子,有時候看到她從外面買來病人愛吃的東西,有時候是看到她在給病人細心喂食,有時候是看到她詢問護士如何能讓病人睡得舒服一些?
可縱使有陸初如此細致入微的照顧,陸瀾星還是沒能撐過一周,清醒的時間更是寥寥可數,陸瀾星死後,他偶爾還能聽到其他醫生護士在讨論當初的305床的患者家屬十分堅強,據說,就連陸瀾星死的時候,陸初都沒掉過一滴眼淚。
可誰能想到,世事變化無常,不過一年多的時間,當初的患者家屬竟然也會變成患者?
王志和對面前的女孩,除了醫生對患者的憐憫外,不免還多了幾分另外的憐惜。
“王醫生,雖然你一直勸我做手術,但其實貴院并沒有辦法做我的手術,又或者說是不敢做,不是嗎?”原本沉默不語的陸初突然出聲,那對顏色偏淺的眼睛靜靜看着王志和。
她的眼睛分明無法對焦,可王志和卻莫名被他瞧出幾分窘迫之感,因為陸初說對了,他的确沒有把握接陸初這臺手術,且不說手術複雜,更何況她還有妊娠這一特殊的情況。
陸初見王志和不答話,心中已經有了一個隐約的猜測,“王醫生,在我來這裏之前,是不是有人來找過你?”
王志和皺了皺眉,沉聲道:“誠如你所說,你這臺手術我的把握确實不大,但是我剛才給予的都是最中肯的建議,以你目前的情況,最好還是考慮找一家有能力的醫院盡快實施手術治療。”
“好的,我明白了,多謝您了。”陸初扶着桌子緩緩起身,“王醫生,剛才無意冒犯,對不住。”
王志和擺擺手,低低嘆了口氣。
看着陸初從診室出來,小伍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她,“太太,當心。”
陸初眼皮子顫了顫,沒有拒絕他的攙扶。
小伍擔憂地問:“太太,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醫生怎麽說?”
陸初伸手在他的手上拍了拍,道:“醫生說挺好的,你別跟哲宣哥多說,不然他會擔心的。”
小伍:“……好。”
陸初的眼底有異色一閃而過,快得幾乎無法捕捉,嘴角卻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問小伍:“我好像聽到外面沒有雨聲了,是不是雨停了?”
小伍眯眸往窗外看了一會,“沒停,但是也不大,就剩點毛毛雨。”
陸初聞言,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那正好,我在S大有個好友,上次我回S市他剛好不在,今天難得出來一趟,趁着現在時間還早,我順路和他見個面再回家。”
“可是你的眼睛……”
“沒關系,我那個朋友和正常人不一樣,想來他不會介意我的唐突。”
小伍思忖了片刻,才道:“好。”
相較于初雲居,陸初對醫院則是十分的不熟悉,一路上小伍斷斷續續地提醒過她十來回,雙手更是緊緊扶着陸初,生怕她一不小心就摔倒了。
陸初一路上沒怎麽說話,小伍發現,昨天下午在初園,陸初是難得多話,更多時候,她會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的,必要的時候才會說一句話。
“扶我去副駕駛吧,眼睛看不清楚,一個人坐後座有點沒有安全感。”小伍打開後座車門的時候,陸初突然開口。
小伍停頓了一下後,把後座車門合上,領着陸初去了副駕駛座。
陸初坐好後,摸索着去扯安全帶,卻因為眼睛看不清楚對不準孔,反複幾次都沒能成功把安全帶扣好。
小伍抿了抿唇,握着陸初的手對準鎖孔輕輕一按。
“咯噔”一聲,安全帶嚴絲合縫地扣好,小伍又伸手扯長安全帶,讓它束在陸初小腹上沒那麽緊繃。
“多謝。”陸初笑着朝他颔了颔首。
“太太客氣了。”小伍的聲線似乎更沙啞了一些,他深深地看了陸初一眼後,才關上車門,從另一側上了車。
從醫院開往S大的路有點堵車,在一段路在走走停停。
等紅綠燈的間隙,小伍扭頭凝向陸初,只見後者側頭看向窗外,一動不動,更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紅燈變綠燈,在後方車輛瘋狂的鳴笛催促下,小伍總算收回視線緩緩啓動車子,可注視着車前方的雙眸卻幽深無比。
差不多過了二十分鐘後,車子在S大藝術大樓前緩緩停下。
小伍扶着陸初下車,“太太,到了。”
陸初眯眸看清面前藝術大樓的輪廓,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她握住小伍的手,輕輕道:“阿深,你來了?”
323章 人情,因果循環(3更)
陸初話落,她身邊的“小伍”停滞了半秒,才毫不猶豫地反握住她的手:“嗯。”
陸初離開C市的第十一天,慕雲深終于得知真相找尋而來。
又或者說,他早就來了。
陸初垂眸,道:“我從來沒有說過我S大的朋友是在藝術大樓裏辦公,可你連問都沒問過我,就直接帶我來了這裏,好像早就知道我要見的人是誰。”
慕雲深捏着妻子懷孕卻仍舊纖細的五指,視線看向她:“所以你就懷疑我的身份?”
“不是懷疑,是确認。”陸初看向二人交握的手,視野仍舊是團虛影,“昨天,你說你是哲宣哥的人時,我确實短暫打消了疑慮,可後面你的有些行為卻很奇怪。”
“嗯?”
“其一:你昨天讓我扶着你時,伸過來的都是右胳膊,像是知道我一定會用左手扶你一樣,真正的小伍應該并不知道我右手受過傷;其二,是在石榴樹下,我說石榴刺野,你就直接把花折下來了,折花是個很親密的動作,小伍才跟了我幾天,斷然不會做這樣的事。”
“之後,你就在椿樹前試探我,因為我給出的答案和當初不同,所以你還只是停留在懷疑上?”
“是。”陸初笑笑,道:“真正的答案是我剛才從王醫生那裏得到的。醫生跟病人闡述病情,都是秉着告知的義務,給出合适的建議,至于如何做選擇,一般都交給病患和其家屬決定。可他今天勸我的時候卻格外激進,所以我猜,有人已經替我做了決定,而能替我做決定的人這世上只有你一個。另外,小伍只是個保镖,怎麽會那麽關注我的病情?還有,領着我從醫院出來的時候,你也小心過了頭,對小伍來說,我是他雇主的姐姐,雖然情況特殊,但與我身體接觸的時候,也應知道避嫌,可你卻沒有,那時我便肯定是你了,阿深,你破綻很多。”
陸初仰頭看向他,視野中的慕雲深就連輪廓都是灰白色,她竟然還能找準他的眼睛,“可是你怎麽連聲音都變了?”
“因為這個。”慕雲深解開襯衫領扣,握住陸初的手引導她從他喉節上取下一個微小的黑色圓粒,變聲器取下的瞬間,他的聲音瞬間恢複如初:“變聲器。”
怪不得大熱天穿長袖襯衫。
陸初握着變聲器,低頭不說話。
慕雲深擡手揉了揉陸初的發頂,用陸初熟悉的音色對她說:“走吧,不是要去見江先生?”
陸初沒動:“今天周五,雅恩沒課,不在畫室。”
“他在。”慕雲深語氣無比肯定,察覺到陸初的困惑,他解釋道:“剛才來之前,我跟他确認過了。”
至于慕雲深怎麽跟雅恩确認的,陸初并不清楚,但雅恩确實是在畫室,而且對陸初看不清的這件事,并不見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