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二節與虎口有一層老繭,那是常年握槍的人的手
始就知道保住這個孩子的概率很低,但還是想試一試,我以為這個孩子從槍眼下活下來,就是上天給我們的恩賜,可終究他還是和我們有緣無份,是我強求了。”
慕雲深伸手,将她輕輕擁進懷中:“你已經很努力了,是我沒照顧好你們。”
“關你什麽事?要怪就怪我命不好,永遠留不住想要留住的人。”陸初自嘲笑笑:“你還記得少時,我跟你說過我不信神佛嗎?”
“嗯,記得。”
“我現在仍然不信神佛,但是我卻希望這世上真有神佛的存在,偶爾能夠普度衆生。”
慕雲深心裏陡然酸澀無比,他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麽,卻發現所有的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只好緊緊抱住妻子纖瘦的身子,生怕她下一秒就會消失。
陸初安靜地依偎在丈夫懷中,聽着他強健有力的心跳,只覺得莫名心安。
“阿深……”
“怎麽了?”慕雲深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角。
“開顱是不是要把頭發剃掉?”
“嗯。”
陸初揪住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問“我本來就長得不好看,剃了頭發會不會很醜?”
“不會。”慕雲深笑了,“無論你變成什麽樣,都是我唯一的慕太太。生,寫進我的戶口本裏;死,就刻在我的墓碑上。”
326章 活着,就有希望
陸初眼眶一濕。
她靜默片刻,道:“阿深,我剛才說錯了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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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雲深:“什麽話?”
“我命不好,但是遇見你真好。”陸初說。
慕雲深呼吸驟然一緊,環住妻子的手臂不由跟着收緊。
三天後,陸初的手術如期進行。
青大附院對這臺特殊的聯合手術極為重視,腦膜瘤切除手術由顧笙歌和幾名經驗豐富的神外專家聯合主刀。
進手術室之前,陸初握住慕雲深的手,說:“阿深,我有點怕。”
慕雲深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別怕,我在。”
陸初嘴角揚起笑意,她說:“阿深,你靠近些,我有話跟你說。”
慕雲深俯身将耳朵貼進她的唇邊,“你說,我聽說。”
陸初說:“我答應過你,從S市回來就告訴你在我心中你和蘇暮哪個更重要……”
慕雲深握緊了她的手。
“慕雲深,你聽好了,蘇暮是陸初的過去,但你是我的現在和未來,你……介意我是有過去的人嗎?”
慕雲深嘴唇動了動,道:“我要你的全部。”
陸初笑:“那我便自作主張把餘生交給你了,慕先生……可以嗎?”
“可以。”慕雲深聲音有些啞:“你可要說話算數。”
“好。”
陸初被推進手術室,慕雲深回頭便看到了沈晨……還有他身邊早在半個月前就已經蘇醒,但是仍對外封鎖消息的沈錦文。
這個曾經強勢的男人,經逢家庭劇變和人為意外,如今身形消瘦,只能坐在輪椅上由沈晨推着,像個普通的老人。
慕雲深朝他客氣地颔了颔首。
沈錦文問:“手術有幾成把握?”
慕雲深皺了皺眉。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知道……”沈錦文說到此處,話音戛然而止。
想知道什麽?
想知道陸初會不會像她的母親一樣不告而別?
這話,他自己說得都覺得心虛。
慕雲深疲于計較沈錦文的想法,他看了後者一眼,道:“沈董,阿初若是醒來,怕是不會想見你。”
沈錦文抿唇沉默片刻,才道:“我當初鬼迷心竅,連她母親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今天來,只是想看看我的女兒,等她手術完,我就會離開,別無他求。”
語氣,竟有幾分祈求之意。
只是遲來的悲憫又有何用,難不成曾經受到的傷害就能一筆勾銷?
慕雲深道:“沈董,有些話可能不應該我來說,但是我不得不說。阿初曾跟我提過,她幫沈家渡過危及,不過是還你贈于的那一份‘親’恩,其他再多的,她也沒有了。就當我懇求您,無論阿初這次的手術結果如何,還請沈家不要再打擾她了。”
沈錦文攥緊輪椅扶手,沒有答話。
慕雲深話已至此,其他全靠沈錦文自己去斟酌,他總該明白,有些錯誤不是單靠彌補二字可以翻篇,有些人,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宋哲宣沒有來青城,手術前他給慕雲深打了通電話,他說:“我就不過去了,手術做完後,跟我說一聲。”
慕雲深答:“好。”
他又豈非不明白宋哲宣心裏的想法,不過是跟他一樣膽怯而已,只不過宋哲宣可以逃避,他卻不行也不願意逃避。
只因為他是陸初的丈夫,所以在陸初與死亡生死搏鬥之時,他要為她點明那盞指路燈,讓她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手術室等工作燈亮起的時候,沒有人再開口說話,空氣好似凝滞住了一般,就連呼吸聲都變得幾不可聞。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過來通知慕雲深,說是早産兒情況危及,需要立刻轉兒科,放恒溫箱觀察治療。
慕雲深呼吸一窒,瞳孔微微放大,不可置信地問面前的醫生,聲音不可抑制地發顫:“你說什麽,孩子……”
“本來這個月份的孩子剖腹存活的概率就很低,可在我們以為沒有希望的時候,孩子突然有了微弱的生命體征,看來小家夥真的很努力想要來到這個世界。恭喜,是個男孩。”
慕雲深愣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
“姐夫,姐夫……”沈晨出聲提醒他,臉上亦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慕雲神回神過來,眼眶已然濕潤,他啞聲道:“請您救救我的孩子,無論是要用什麽儀器或者藥物,請盡管用,只要能保住孩子的命就行。”
只不過這份欣喜并不沒有持續多久,半個小時後,一紙病危通知書下達到慕雲深手裏。
孕婦體內血容量增大,負荷太大導致腦疝,情況危及。
慕雲深簽字的時候,手幾乎要握不住筆。
“姐夫,我相信姐姐一定會挺過去的。”沈晨在慕雲深身邊小聲安慰着。
沈錦文亦是道:“阿初和她媽媽一樣執着,她心裏還惦記着你,一定能熬過去的。”
沈錦文雖然這麽說,但是嘴唇卻止不住顫抖着,搭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臂上青筋清晰可見。
慕雲深按住顫動的右手,阖了阖眸後,堅定地簽下自己的名字,那一瞬間,沈晨在他眼裏看到一種類似決絕的神色,好像他簽的不是病危通知書,而是自己的墓志銘。
時間一分鐘比一分鐘難捱,慕雲深接到三次病危通知書後,手術室的燈終于“啪嗒”一聲滅了。
此時,已是次日清晨六點鐘,手術整整進行了十五個小時。
慕雲深屏住了呼吸看着手術室被打開,顧笙歌從手術室裏走出來。
顧笙歌神色疲倦地摘掉口罩,歉意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很抱歉,我盡力了。”
腦中緊繃的那根弦驟然斷裂,慕雲深聽到自己艱難問:“阿初……”
“手術是成功了,但是病人在手術過程中發生了嚴重腦疝,現在還沒渡過危險期,就算渡過危險期,能不能醒來還是個未知數。”
慕雲深渾身一震,心髒在胸腔裏劇烈跳動的,血液逆流上湧到喉腔,舌尖都品嘗到了血腥味:“你是說……她還活着?”
顧笙歌點了點頭。
慕雲深原本崩掉的那條神經重新粘連起來,發涼的手腳終于恢複了些知覺,他雙目猩紅,嘴角卻掀起一絲極淺的笑意。
“……活着就好。”他說。
活着就還有希望。
十五個小時的手術換來一個母子平安,對慕雲深來說無疑是個很好的結果,雖然陸初的情況,在顧笙歌看來并不樂觀。
“顧醫生,我已經很滿足了,手術室外的那幾個小時才是我最難熬的時候,你大概不懂,那種瀕臨失去的感覺,能讓人崩潰。”重症監護室外,慕雲深眉眼溫柔地看着陸初,對顧笙歌說道。
此時,距離陸初做完手術已經三天,三天裏,陸初又出了兩次危急,但總算是有驚無險。
顧笙歌不知想到什麽,美眸低垂:“病人只要熬過今夜,就渡過了危險期,可以轉入普通病房了。”
“嗯。”慕雲深眼睛都不肯離開陸初一眼。
笙歌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再打擾他,,安靜地離開,給慕雲深和陸初留下獨處的時間。
雖然隔着一扇玻璃,但是她知道慕雲深不會介意。
顧笙歌走出住院部大樓,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愣了愣後,随即迎了上去:“阿瑾,你怎麽來了?”
“媽咪,你已經三天沒回家回家了,爹地怕你跟別的男人跑了,趕緊眼巴巴地趕過來了。”容瑾長腿後,一顆小腦袋探了出來。
容瑾涼涼地睇了兒子一眼,“閉嘴!”
豆豆少爺翻了個白眼:“哼。”
笙歌忍俊不禁,因為還穿着工作服,忍住了抱兒子的沖動,蹲下身子笑道:“豆豆少爺,你怎麽也來了?”
“因為我想媽咪了。”豆豆毫不猶豫地回答,十分果斷地表示他的坦誠。
容瑾眉頭擰緊,對妻子只關心兒子不關心自己的行為十分不滿。
他思忖片刻,幹脆俯身抄起還不及他腿長的兒子。
豆豆少爺不滿地他懷裏蹬了蹬腿:“爹地你幹嘛?我不要你抱……”
“你腿太短,媽咪蹲着跟你講話會累着。”
豆豆:“……”明明是你看媽咪不不理你吃醋了。
奈何武力值相差懸殊,豆豆最後不甘不願地咬着手指在他臂彎裏坐好。
豆豆少爺心裏扭曲地想:總有一天,他的腿要長過某個無恥爹地。
笙歌起身笑眯眯地旁觀父子鬥智鬥勇,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容瑾治好兒子,深邃的雙眸凝向妻子,問:“手術結果不好?”
笙歌眼底一沉:“不算太好。”
容瑾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妻子的腦袋,“別自責,你已經盡力了。”
“我只是想起了自己。”
“什麽?”
顧笙歌眸色一黯:“剛才患者的家屬問我懂不懂瀕臨失去的感覺,我突然想起當年爆炸我逼着給自己給你做手術的時候,那時我的心情和他一模一樣,那就是希望你能活着就好。”
容瑾的手勢一頓,他道:“都過去了。”
顧笙歌點了點頭,擡起腕表看了眼時間:“我下班了,你和豆豆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去換下衣服,一起回家。”
……
陸初轉入普通病房的那一天,沈晨和沈錦文回了S市。
最終,沈錦文也沒有答應不再打擾陸初的要求,對于這個虧欠的女兒,他還是想盡辦法來彌補,但或許他以後會找到正确的方式。
那天,蘇慧不知從哪得到消息,打來電話詢問。
慕雲深正在給陸初擦身體,手機開了靜音放到一旁,蘇慧足足打了三通電話,他才注意自己的手機響了。
慕雲深給陸初掖好被子,這才拿着手機出門給蘇慧回電話。
“雲深,阿初怎麽樣了?”電話裏,蘇慧問話的語氣難得地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語氣一種,慕雲深就會碎了一樣。
慕雲深笑了笑:“手術很成功,已經渡過危險期了。”
蘇慧确認他聲音聽起來無礙後,總算松了口氣,她喃喃道:“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她原本還想問問孩子,但深知這種情況孩子存活的幾率不大,也不願意提起來戳慕雲深的心。
但慕雲深卻好像深知她的想法般,直接回答她:“媽,您的孫子還在。”
“你說……什麽?”蘇慧愣了一下,喜極而泣:“孫子?是男孩嗎?”
“嗯,男孩。雖然小家夥現在的指标不太樂觀,但我不會放棄他。”
那可是陸初拼了半條命給他生下的孩子,小家夥的求生欲那麽頑強,他這個做父親又怎麽忍心辜負他對這個世界的渴望?
“好好好……”蘇慧連說了三個幹字,因為除了好字,她不知道用什麽言語才能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慕雲深問:“對了,嗎,你怎麽會知道阿初的事情?”
話落,電話那斷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爸情況不太樂觀,昨天他已經轉回C市醫院治療,我這才知道阿初患病的事情。阿深,抱歉,媽這陣子為了你爸的病情焦頭爛額,疏忽你和阿初,就算現在知道了阿初的情況,一時半會也沒有辦法放下你爸去青城。”
“不關您的事,阿初這邊有我照顧,您就放心吧。”慕雲深頓了頓,又問:“他情況如何了?”
“不太好。”蘇慧的聲音沉了下來,隐約可以聽到一絲顫意:“醫生說,大概是熬不了多久了。”
慕雲深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的母親,差點與陸初經歷生離死別後,他忽然理解了母親。
“他意識還清醒嗎?”
“意識還算清醒,就是發病是疼痛得厲害,我看得難受。”
慕雲深:“媽,孩子還沒有取大名,他若願意的話,給孩子取個大名吧。”
蘇慧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她笑道:“你爸爸一定會很開心的。”
327章 信件,寫給他的
慕雲深挂掉電話轉身,就看到了宋哲宣。
二人對視片刻,宋哲宣嘆了口氣:“我來看看她。”
慕雲深點點頭:“阿初還沒脫離危險,不能入內探視。”
“沒關系,我只要在外面看她一眼就好。”
陸初手術那天,宋哲宣沒有來青城,他在心裏對自己說,等陸初手術成功後便徹底放下,可他終究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說是放下,實為膽怯,慕雲深早已告知他陸初的手術結果,但不來看一眼,宋哲宣的一顆心總歸是放不下的。
加護病房內,陸初靠高壓氧維持呼吸,面色蒼白削瘦,宋哲宣來之前已經做好十足的心理準備,可看到陸初的那一瞬間,還是禁不住紅了眼眶。
裏面躺得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姑娘嗎?
慕雲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醫生說只要渡過了今夜,阿初就能轉入普通病房了。”
“這個結果挺好的。”宋哲宣阖了阖眸,将眼淚逼了回去,都說铮铮男兒,流血不流淚,只是未到苦處而已。
慕雲深:“是挺好的。”
本該是情敵的兩個男人,因為共同喜愛的那個女人,意外地達成了短暫的共鳴。
宋哲宣狠心從陸初臉上移開視線,扭頭快步地離開了加護病房。
再下去,他怕自己忍不住。
慕雲深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跟上了宋哲宣的腳步。
吸煙區內,宋哲宣叼了根煙,又抖了一根遞給慕雲深:“抽一根?”
“戒了。”慕雲深說着,卻還是撚了一根在手指間把玩,“不過煙有時候是個好東西。”
“誰說不是呢?”宋哲宣把煙盒随意擱置在一旁的臺子上,掏出打火機點燃煙狠狠吸了一口,吞吐間,雲霧缭繞:“你跟我出來,是有話要說?”
慕雲深:“阿初的病情,還是要多謝你告知。”
宋哲宣伸手抖了下煙灰,自嘲笑笑:“你不用謝我,你以為我想打電話給你,我這麽做,是因為我無能無力,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
慕雲深凝着他,靜默了好一會兒:“阿初把你當成最親近的兄長。”
宋哲宣夾煙的手指顫了一下,嘴角的笑容越發苦澀:“如果你是來提醒我的,那大可不必,我拎得清自己的位置,否則當初我也不會給你打那通電話。”
“宋先生,我只是想說,既然阿初視你為兄長,那你也就是我的兄長,以後你若有需要,只要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必當竭盡全力。”
宋哲宣愣了一下。
“煙雖然是個好東西,但能少抽還是少抽點好。”慕雲深朝他颔了颔首,轉身離去。
宋哲宣盯着手裏的煙看了半秒,伸手在旁邊的垃圾桶上碾滅,擡頭看向慕雲深離開的背影:“阿初有只木匣子,你知道吧?”
慕雲深腳步微微一頓。
“據說那是她外婆和外公定情時裝書信用的,陸姨去C市時把它帶了出來後來贈給了阿初,阿初知道信匣的意義,從小到大,會把自己認為最重要的東西,都收進匣子裏面。”
慕雲深想到那一匣的信,胸口堵了堵,但很快就釋然了,他扭頭看向宋哲宣:“我知道。”
只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
宋哲宣扯了扯唇角,道:“我曾經看到阿初畫了張你的畫像,放進了匣子裏。”
這次,愣住的是慕雲深。
陸初已經許久不曾作畫,上次他生日的時候耍賴都沒能從她那裏如願讨得一張素描,宋哲宣看到的又是什麽時候?
宋哲宣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麽,思忖了一會,道:“**年前吧,時間太久記不清了。”
又或許只是不願意細想而已。
宋哲宣在醫院沒待多久就離開了,似乎真的像他所說,只是來看陸初一眼而已。
但是他離開時,腳步分明比來時輕松了許多。
慕雲深去兒科看了眼孩子,說是看,其實只是在遠遠望了一眼,孩子比他媽媽更脆弱,需要用儀器維持生命,雖然好不容易活了下來,但本是強行留下的生命,未來還是個未知數。
醫生告訴他,這孩子若能正常長大,怕也會體弱多病,難養。
慕雲深想,再難養又如何?那可是他和陸初的孩子,既然他來到了這個世界,那他作為父親又怎麽能不負責?
慕雲深從兒科走出,給鄒成打了個電話:“你去一趟S市,把太太的那個信匣子拿過來。”
當夜,陸初順利地渡過了危險期,顧笙歌檢查了一遍後,說:“病人生命體征穩定,可以轉普通病房。”
次日一早,笙歌轉到原來的病房,與此同時,鄒成把從S市拿來的東西交到慕雲深手中。
除了信匣之外,還有那本《悲慘世界》。
鄒成:“劉嫂說,太太把鑰匙夾在了書裏。”
慕雲深點點頭:“辛苦了。”
鄒成識趣地退出病房。
匣子和書都擱在床頭櫃上,慕雲深先是擰了條溫毛巾給陸初擦了把臉,又把花瓶裏的花換成新鮮的,這才拉過一把椅子在床頭坐下,拿過那本《悲慘世界》。
夾鑰匙的那一頁很明顯,慕雲深随意一翻,便看到了那枚小巧的銀色鑰匙。
他拿起鑰匙,視線在書上瞥了一眼,發現被鑰匙壓住的地方,是這樣的一句話:“夜沒有星光,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可能有一個站着的大天使展開着雙翅,在等待着這個靈魂。”
慕雲深盯着這句話看了足有兩分鐘,這才把書本合上放到一旁,用這把鑰匙打開了那個年代看起來有些久遠的木匣。
慕雲深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些書信,但這次,他的心情無疑是最平靜的。
書信足有幾十封,沒有裝在信封裏,只是整整齊齊折了三折,摞成一疊厚厚的記憶,年代久遠的關系,信紙有泛黃,有的還被磨出了毛邊。
慕雲深翻着信件,忽然發現壓在最底下的那封信竟然裝在信封裏,信封格外地新,像是近期的産物。他将信抽了出來,冷不伶仃帶出一樣細小的東西,那東西在空氣裏劃過一道銀色的弧線,“叮”地一聲掉到了地面上,滾了牆角才停了下來。
慕雲深看清滾落的東西時,呼吸一窒,他把信放下,起身走到牆角。
一枚小巧的戒指躺在慕雲深的掌心,是他送給陸初的婚戒,後來因為戴上了點翠,陸初拴了條紅繩子将它挂在了心口。
很久後,慕雲深才偶然得知,在陸初的家鄉,紅繩拴得是相思意。
如今這條紅繩還拴在戒指上,不過顏色卻黯淡了許多,就好像它的主人,不複當日的光彩。
慕雲深吸了一口氣,攥緊了戒指,回到了病床邊,将戒指放到一邊,這才發現,他剛才抽出的那封信,信封上是有字的。
筆畫工整的柳體,是陸初的字跡,那幾個中性筆寫上去的字,卻幾乎灼傷了慕雲深的眼。
信封上寫着:致我的先生慕雲深。
慕雲深手指不經意地一顫,手下的信紙驀地有些沉,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封什麽樣的信。
陽光從窗戶跳入,落了些許在他手背上,青筋清晰可見,信封的邊緣幾乎要被慕雲深捏爛了。
慕雲深擡頭看了眼病床上的陸初,緩緩拆開信封。
阿深:
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說明我或許已經離開了又或者情況并不樂觀。落筆之前,我想了很久,我知道你會怨恨我,但是我并不後悔做了這個決定。
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慮,這也是我寫這封信的目的。
我的眼睛第一次出現異常,是在被蘇馨綁到酒店天臺的時候,你剛出現在天臺上時,我的視野有一瞬間很模糊,看你成了一條線,不過那天風雪很大,情況又混亂,加之後來一心撲在腹中的小生命上,我忘記了這件事。
真正讓我注意到異常,應該是在三月三十號,那天早晨我起來穿衣服,突然一陣頭昏腦脹,惡心想吐,我以為是孕吐,可當我跑到衛生間吐完之後,卻發現眼睛看東西有些模糊,而且視野裏偶爾是線狀的,索性這樣的狀态并沒有持續多久,我閉上眼睛緩了幾分鐘,看東西又恢複如常,但是我隐隐覺得自己看東西好像沒有原來那麽清楚了。
四月二號,我去醫院例行檢查,想到前兩天的事情,特意去了趟眼科,那裏的醫生告訴我孕婦內分泌系統發生變化,眼角膜組織有可能發生輕度水腫,眼角膜弧度發生變化,造成視力下降的情況,他給了開了瓶孕婦用的眼藥水,剛開始的幾天眼藥水确實有點效果,但很快我就發現,眼藥水只能緩解眼睛的疲勞,但我視力模糊的情況卻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而且有一天我照鏡子發現,我的左眼瞳孔有些往外偏移,只是這細微的變化,除了我自己,應該還沒人看得出來。
發現這個情況,我心裏就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因為媽媽查出患上的腦瘤,瞳孔便是這樣往外擴的,她去世的那天,視線模糊得幾乎看不清我。雖然腦瘤大部分都不會遺傳,但卻有研究結果表明,腦瘤患者的直系親屬患病的概率會比普通人大很多。
我不想自己吓自己,也不想讓你擔心,于是我又去了一趟眼科,我跟醫生說眼藥水很有效,讓他給我再開一瓶,然後找他要了名片,回到初園後,我就給眼科醫生打個電話,告知我眼睛的真實情況,他聽完後建議我去查下腦部。
挂掉電話的那一瞬間,我的心就沉了下來,但是結果還未蓋棺定論,我心中還抱有一絲僥幸。我當着你的面給導師打電話讨論課題的事情,制造課題收尾的假象,然後趁着去學校做課題的時候躲開鄒成,悄悄去醫院做了檢查。
你應該猜到了,檢查結果并不如人意,我患了腦膜瘤,良性腫瘤但因為瘤體依附神經而長,又長得深,手術難度很大,醫生勸我放棄孩子做手術,我問他們做手術有幾成成功率,他們無法告訴我一個準确的概率。
那一瞬間,我感覺天好像塌了一樣,我渾渾噩噩回到學校,然後我就看到那時來學校接我的你。
阿深,那天的櫻花雨很漂亮,但我沒有告訴你,我其實并不喜歡櫻花,櫻花開得時候絢爛美麗,可花期卻不過半月,而且生命過于脆弱,一場瓢潑大雨,就能将它砸得面目全非,可我卻說不出口,就好像我知道腹中的孩子唐氏篩查結果健康,我卻有可能面臨不得不放棄他的局面一樣,難以啓齒。
那天回家後,我查了很多資料,然後我做了個自私的決定,我不想放棄我們的孩子。我想賭一個雙贏的機會,如果沒有賭贏,就把生的機會留給孩子,我的手術難度那麽大,就算做了也不一定能成功,可是孩子不一樣,若我能撐到足月,他幾乎就能活下來了……
一頁A4信紙到此戛然而止,慕雲深幾乎不用看就知道下面寫了什麽,原本心中的猜測在陸初的這份信中得到了證實。
她想疏遠周芸和其他家傭很容易,不過是動口說幾句話的事情,但是想要疏遠他卻不得不廢一番心思。而那時候蘇暮忌日将至,所以陸初就利用了蘇暮在二人之間這一層複雜的關系,順利地瞞天過海。
信寫到最後,陸初的字跡已經有些潦草,好幾個字糊在一起,需要仔細辨認才能看清楚。
信的落款時間是蘇暮忌日那天。
那時候陸初視力的退化已經很嚴重了,慕雲深無法想象,陸初在眼睛随時可能看不見的情況下是如何勉力寫完這封信的。
他握着信沉默了很久,才把信放到一旁,拿出信匣底部那一本日記本。日記本已經快要寫完了,可笑的是,慕雲深竟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還有記日記的習慣。
他翻開了最後一篇日記,上面只有一句話。
六月四日,天氣不算太好,阿深,我大概是該離開了。
然後,慕雲深看到了宋哲宣口中那幅他的畫像。
328章 日記,她找過我
只是這畫像并不能算作畫,而更像是上課開小差時的信手塗鴉。
是一張素描人像,畫在一張撕下的紙張上,看紙張的材質,如果慕雲深猜得沒錯,應該是當初學校的作業本。
慕雲深看到畫像的那一瞬間,便知道是宋哲宣錯了。
因為畫上的人并非是他,雖然畫中人眉眼确然與他如出一轍,但那讓人溫暖和煦的,還有他左眼眉尾那顆淺淺的痣卻是慕雲深沒有的。
陸初畫的人是:蘇暮。
而宋哲宣之所以會認錯,大概是因為畫裏的蘇暮是站着的,這兩天大概是陸初心目中設想蘇暮站起來的樣子。
慕雲深把畫像與那一疊書信放到一起,開始從頭翻日記。
……
2010年1月20日,天氣雨
S市冬天不太冷,但下起來雨來就要人命,涼意好像要鑽入骨子難以忍受,媽媽說這裏是我的家鄉,但我着實不喜歡這個城市。
2010年2月7日,天氣晴
今天是南方的小年,外公難得清醒,想吃後街老店賣的混沌,媽媽遣我去買,街坊鄰居問我是誰家的孩子,我剛回答老陸家,那人看我的眼神馬上就變了。
果然,人性到哪裏都是一樣。
……
慕雲深看到此處,幾乎能夠想象出陸初拿事不關己的嘲諷表情,唇角不由揚了揚。
寫第一篇日記應該是陸初剛回到S市不久,想來日記的主人很懶,十天半月才會寫上一篇,而且只是寥寥數句話,不像是寫日記而更像是尋常記錄。
慕雲深心想,這确實是陸初的風格。
接下來的一篇日記時間間隔得更長,足有兩個月。
2010年4月9日,天氣雨
外公最終還是沒能熬過去,生命的盡頭,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只不過他說的是:“陸初,我真希望你媽媽從來沒有生過你。”
他的目光依舊沒有溫度,可是聲音卻在顫抖。
那一瞬間,我心中便明白了,這個年邁的老人,就算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但還始終對當年的事情耿耿于懷。他發病的時候,偶爾識人不清,有那麽幾次他把我當成了年輕時的媽媽,沖着我說“滾”,可我卻看見他眼角流出眼淚。
我想,或許外公怨得不是我,他怨的是當初沒能阻止媽媽誤入歧途的自己。
我跪在床邊,就那麽看着他,說:“外公,您又何苦自欺欺人?”
外公渾身一顫,良久他嘆了口氣,苦笑道:“也罷,至少我去後,你媽媽還有你。”
是啊,這世上我又只剩下媽媽一個親人了。
2010年4月10日,天氣雨
今天我和媽媽帶外公回老家,我第一次見到外婆的照片,老照片上的女人很很年輕,看起來溫婉娴靜。媽媽說外婆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認識外公前,家裏已經給她定了親,但她與未婚夫素未謀面,并無感情,而是對外公一見鐘情,二人互通情意後,外婆便不管不顧要嫁給外公,為此幾乎與家裏鬧翻。幸運的是,外婆最終嫁給了愛情,也得到家人的理解,只可惜紅顏薄命,沒能熬到媽媽長大成人。
我發現,媽媽和我在情感取舍上,竟然像極外婆,只是媽媽沒有外婆的幸運,我又能有那樣的幸運嗎?
2010年6月3日,天氣晴
蘇暮,和你失去聯系已經整整一年了,你在哪裏呢?
2011年7月15號,天氣晴
如願被S大藝術系錄取,媽媽告訴我到了學校後要斂鋒藏芒,我不知道怎麽跟她提我打算去美國的事情。
2012年3月4號,天氣雨
今天S市又是陰雨天,但我卻很開心,因為交換生的名額下來,蘇暮我很快就能去美國找你了。
慕雲深翻到此處,手指頓了頓,在這篇日記裏,陸初喜悅的語氣躍然紙上,但那時的她卻不知,蘇暮已然車禍去世。
慕雲深想他那時在幹什麽呢?
似乎在忙着找車禍的真相,忙着構建達铖科技的雛形,忙着照顧那只被蘇暮拜托、最終被他帶到美國水土不服的胖貓。
而在忙碌的空隙,他總會也會想起那雙将他從鬼門關拉回的茶色眼睛。
手指繼續翻動着日記,慕雲深發現下一篇日記時間又隔了大半年。
2012年10月18號,天氣不好
媽媽拿命逼我放棄畫畫,看着沾滿媽媽鮮血的刀,我吓壞了,終是答應了她,蘇暮,我沒有忘記和你的約定,可是,我只有一個媽媽。
慕雲深明白,為什麽陸初中間間斷了那麽長時間沒有寫日記,因為那段時間她的右手出事了。
後面幾年,陸初的日記依舊斷斷續續,記錄了一些她認為重要的事情,可與先前不同的是,她的字有了很大的變化,所說先前的字體娟秀靈逸,那麽後面的字就有點難看,像是剛學寫字一樣,扭扭曲曲毫無風格,這樣的字體延續了一年左右,才漸漸好了起來,那一年也是陸初記日記最頻繁的時候,事情也很是瑣碎,慕雲深懷疑她的本意并非想寫日記,而是刻意練字。
日記時間寫到了2015年時,紙面上已經是一手漂亮的柳體,剛毅有勁,棱角分明。
日記本翻過小半本,時間已經走過五年,慕雲深從陸初的字體感受到了脫胎換骨,她本人也經歷了涅槃重生。
然後慕雲深意外地在陸初2015年的日記裏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出現。
2015年9月14號,天氣雨
專業要求實習,我聽見後座同學在讨論一家達铖科技的新公司,說是這家公司的團隊非常厲害,據說是老板直接從矽谷帶回一批人才,在S市借殼收購一家科技公司成立新公司不到半年時間,就壟斷了S市的防盜市場,而且達铖的老板和S市的第一財團沈氏財閥的關系非同尋常。只要能進達铖科技實習,将來有望跳槽到沈氏財閥,就算不去沈氏財閥,若能順利熬過實習期成為達铖的正式員工,薪水福利待遇比其他同類公司高出三分之一,絕對是個好去處。
看着後座的幾個女同學躍躍欲試的樣子,我大抵明白,她們其實更感興趣其實不是達铖的職位,而是那位年紀輕輕卻已跻身S市商業新貴的老板。
也對,青年才俊誰不喜歡?
那幾名女同學見我看過去,急忙捂嚴實了招聘信息,我知道她們在害怕我跟她們争搶實習機會,因為兩年就修完別人四年才修完的學分,在班級裏一直是異類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怎麽跟她們解釋我并不打算實習,我的目标是S大的金融系研究生,因為我要赴與一個人的約定,即使我已經有五年都聯系不上他了。
我只能抱着書本離開教室,但不知為何“達铖”兩個字一直印在我的腦海中,剛才還鬼使神差地搜了達铖科技的資料。
慕雲深,達铖科技老板的名字,為什麽隐隐有幾分熟悉?
2015年9月20號
今天我去了一趟達铖,同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