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或被淋濕的小熊貼紙
為了澆滅她的矯情,暴雨如約而至。
身高差果然還是有些用處,讓她在被淋透之前,先一步注意到顧念呈由雨打濕的肩角。
“我現在就在幹自己的事啊。”
她在包裏一陣翻找,随後将手舉得老高,去夠他遠超自己平時撐傘的高度。
冷雨夾雜着巨風,過路的鳥兒拖着沉重的翅膀飛行,而她與之一樣,短時間內找不到任何可以遮風擋雨的栖身之地。
顧念呈的出現并非全無道理,而她的注意力早已随着他一同遠起,怎麽掙紮都沒有用處。
“我拿吧。”
或許是看她舉着胳膊的樣子實在費力,男生終于還是良心發現,避開她的手将雨傘接過。
都說化雪比下雪時要冷,因為融化吸熱,凝固散熱。
既然都是同種成分,雨大抵也和雪一般有着同樣的規律。
并肩時總會觸碰的身體将對方薄熱的溫度傳來,連同不規矩翕止又躁動的心跳。
莫可琳搓了搓胳膊,在并無目标的水路上跟着他一同前行。
她不知道他要去往哪裏,也不知道他如今是懷揣着怎樣的心情。
她已過了十八歲青春期僅靠簡單的身體接觸就臉紅心跳的年紀。
即便那一次失敗的情感經歷已将她自以為是的成熟盡數剝離,并在潛移默化中使她變得極度幼稚。
可是和顧念呈之間相隔的年齡差打消了她的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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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是無意間一瞥,卻是令人吃驚的一個重大發現。
男生攢着雨傘的手背上貼了個卡通貼紙,上面的圖案是正捧着書的熊貓坐卧在蔥茏的竹林裏。
“這是什麽?”
她伸出手指去上面點了點,眼見着熊貓憨态又認真的圓臉随着指腹擠壓,而有了一絲好笑的凹陷。
顧念呈停住腳步,她随之失去方向,跟着一起停下。
“圖書管理員給的。”他瞥了一眼,簡單回道,之後便又打算啓程。
他即使必要垂眸,也不舍得轉個角度朝她這裏多看一眼。
好像她就是公共場合擺放的愛心雨傘上最不值得關注的廣告标簽,即便與善心相連,也還是改變不了她頻繁出現又惹人讨厭的本質。
這讓她極度惱火,比方才差點栽倒在蚯蚓堆裏還要惱火。
可是顧念呈根本不會覺得怎樣,他們之間并無任何關系,他是清晰知道的。
所以他的冷漠合理,他的厭煩合理,他的忽視合理。
從始至終只有她的生氣不合理。
耳邊一陣語音播報音,車輛緩停,将層層渾水推向路邊。
幸好他們站的夠遠,不至于被那混入了尾氣、泥漬,甚至可能還有狗屎的路邊水潑個滿身。
顧念呈輕撞了她一下:“你該上車了。”
他說話的語氣極其篤定,如同催眠時将人從夢境中剝離的那一個清脆的響指。
“什麽?”她尚未完全清醒,以略顯迷茫的眼神朝四周打量。
公交車前門等着乘客上車的司機正扭過頭來看她。
身前無人,身後無人。這位置卡得剛剛好,像是那空蕩的大客車等待接送的只有她一人。
顧念呈早已繞到她身後,也像那司機一般等着看她上車。
莫可琳擺了擺手:“不好意思啊,我要坐的不是這輛。”
撲哧一聲響,司機師傅又驅動着車輛走遠,眼前瞬間開闊。
她再扭過身來時顧念呈還未離開。
“這雨太大,你沒有傘不行。”她解釋道,又将不知何時回到自己手中的雨傘舉得老高。
男生低頭:“我不需要。”
他未加任何賓語,讓她一時搞不明白,他口中說得不需要的,到底是雨傘還是她這個人。
“我把你送回去吧。”她小聲道,“反正我閑得無聊。”
她感覺自己喪失了一點氣力,好像剛剛真的做了一場夢,再醒來時已身心俱疲無半點活力。
顧念呈又沒說話,邁着長腿在路面上慢悠悠地走。
莫可琳趕忙跟上,驚覺雨勢漸小,确實已經不需要再浪費力氣撐傘。
大雨并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只是前方未知,或許再過五分鐘、再過十分鐘、再過半小時......雨滴就會再次降臨人間。
他們沒再說話,依舊是一人跟着一人。
只是到後半段路時,雨傘意外傾斜,将傘面上挂的水珠盡數滴在顧念呈好不容易才稍幹的肩膀上。
莫可琳并不覺得緊張,她只是覺得手酸。
傾斜的傘杆比她更能引起顧念呈的注意。
他這時才注意到兩人之間相隔不算近的距離,又淡淡瞥了一眼,将傘接過,讓她解放雙手。
沉默着實讓人尴尬,顧念呈大概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他先開了口。
“你知道我要去哪兒?”
她當然不知道,零城面積這麽大,自離那勉強有些印象的圖書館越來越遠後,她便開始不辨方向。
“你也不怕我是什麽拐賣人口的?”他又道,語氣不像是在開玩笑。
莫可琳頓了下腳步。
顧念呈剛開始還以為她是有了些危機意識,打算找機會逃跑。
哪曾想這長得不錯,家境看着也不錯的大小姐,根本就不能以常人的思維一以貫之。
“現在搞拐賣的也不要求成年了?”莫可琳輕哼一聲,“這樣的話到底是誰拐誰啊。”
她根本不信他的鬼話,見他面癱,又挑起嘴角輕笑:“你這模樣倒是裝得挺像的,能把人吓死。”
小小年紀一副兇樣,就算笑笑也不會流露出半點真情實感。
莫可琳嘆了口氣,伸出手去感知了一下雨勢的大小。
周圍磚瓦房屋密布,牆體被雨水洗滌後現出深紅,瞧着與角落裏冒頭的青綠色小草極為相襯。
“前面都是泥路,走起來不方便,你還是趕快回吧。”
顧念呈甩了甩胳膊,就打算這樣頂着一側窄袖冒雨跑回家去。
雨滴碰撞陶瓷水缸的聲音悅耳,在這般雨水泛濫的天氣,慣常無人注意的青石板下也傳來代表歡悅的蛙聲陣陣。
莫可琳應他要求将雨傘接過。
剛要開口,男生已經邁着健步朝雨霧朦胧的巷內跑去。
他大概忘了自己手上還有一個可愛的卡通貼紙,就那樣讓“小熊貓”被無情沖刷後開膠脫皮多不好。
莫可琳啧了一聲,腳下的厚底馬丁靴早走得她腳跟發酸,如今再和泥土接觸,深陷其中又算得了什麽?
挨家挨戶頂樓用來排水的管道朝着路面灌下成噸成噸的混水。
她頂着傘,沿着大概是很早之前刷牆壁殘留亦或是滴落下來的水泥勉強拼接成的狹窄通路,朝男生方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犬吠聲比雷聲還要可怕。
刺耳的聲波在密密麻麻的雨簾中不斷碰撞,卻沒能溶解其中,依舊以震天價響般潇灑的豪情訴說着自己強烈的不滿。
石板上的青苔滑腳,或許還有沾了泥的緣故。
莫可琳繞了好久,這成排的房屋大都是一個模樣,她追得不及時,并沒能注意到顧念呈是進了哪個。
“天找打的娃娃,下雨呢還鬧着往外跑。”隔壁傳來一陣罵聲。
不一會兒,便有一個矮小的橘紅色生物從大門竄出,踩踏的路面噗噗作響。
意外撞見阻礙的小娃娃擡起頭來看看,見她撐着傘,趕忙繞到了另一邊。
果然小男孩都喜歡下雨,且對淋雨這件可能導致頭疼、感冒、發燒等一系列病症的事情尚未帶有任何顧慮。
莫可琳和他面面相觑。
同樣是帶着好奇,可相比之下,對方的眼神要比久歷風塵的她要清晰明澈得多。
“小孩兒。”她笑着喚了他一聲。
穿着寬大雨衣的人活像個成形的蘑菇,因為接收到外界的騷擾,而極其敏銳地歪了歪腦袋。
“剛有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穿黑色衣服的哥哥朝哪邊去了嗎?”
她只是打探消息,不想會被人當成諜戰片,蜷着身子揪着衣領扭過頭去,對着并不存在的對講機說話。
“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說話還是一股奶音,瞧過來的眼神倒是顯得有幾分犀利。
莫可琳又笑,跟着一起配合。
“收到收到!請組織指示......”她思考了一下措辭,依舊打算以通俗易懂的語句來打動他尚未存有多少詞彙的小腦袋瓜。
“......請組織指示剛才的人跑哪兒去了。”她板着臉,表情盡量做得正經。
從小學開始看狗血偶像劇後她便總有種錯覺,自己有當演員的天賦。
如今倒真如她所想那般應驗,這平日裏不知和夥伴玩過多少次“過家家”的小前輩都認可了她的表演,略一點頭後伸出手指指了指她身後。
“就在......”
“真是一會兒不打你就皮癢癢了是吧。”緊張又刺激的幻想被現實打斷,莫可琳尴尬地立在原地。
反觀另一人,或許是這種事經歷多了,他并不顯得沮喪亦或是吃驚,而是以堪比獵豹的速度抛下剛還埙篪相和的好隊友,丢下一連串“啊啊啊啊啊啊”後便毫不猶豫地逃出生天。
這堪稱鬧劇的一場經歷并沒給她留下任何實質性的線索。
莫可琳瞧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在遠方角逐,呲着牙笑了笑。
“看你倒是玩得挺歡?”話音從身後傳來。
她動作一僵,未轉身先回頭:“你怎麽又出來了?”
她是真的覺得奇怪,因為以他們現在的交情,顧念呈必不可能猜透她的心思又好心到專門出來接上一趟。
是一片相襯的黑色,黑色方格條紋。
她視線上移,如今已拿不出事關“需不需要”的可笑借口,來讓他接受自己無理取鬧的各種糾纏。
男生沒立刻回話,又走幾步,越過她時才淡淡說道:“出來買點東西。”
兩頂傘避免擠壓後存留的巨大間隔讓他們誰都不願先行讓步。
“這片有超市?”
“不是超市,是小賣部。”
他說得認真,莫可琳卻極其不解:“這有什麽區別?”
“一大一小的區別。”顧念呈道,“你想要的東西在這裏不一定能買到。”
他話裏大概是帶了什麽更深層次的意味,莫可琳擰着眉感覺不适,但看他不顯沖突又自顧自在前方轉彎後,已來不及細想。
她跟上前去:“紙巾應該是有賣的吧,我也不幹什麽,就是腿上濺了點泥需要擦擦。”
那泥點已在腿面上幹涸,凝固成不透風的結塊。
“嗯。”顧念呈點了點頭,将雨傘合緊後便一跨步,掀開已呈褐黃的塑料門簾。
裏面地方狹窄,莫可琳跟着一道進來,竟是發現裏面人還不少。
“小呈來了啊。”
前臺顧店的是位上了年紀的大叔,見人到了眯着眼熱情招呼。
店裏有股淡淡的潮味,和方才在圖書館門前的蚯蚓堆處聞到的味道一模一樣。
莫可琳皺了皺眉,她讨厭擁擠,特別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
所以她站在後方,等着前方買的人都散開後自己再走上前去。
“牛叔,有沒有那種記電話的小本子,夠一個手掌大的就好,可以的話再加條紅繩。”
他們仍在前方對話,顧念呈難得語氣帶了溫和,伸出手來比劃了一下他口中所說的大小。
店內人數只增不減,但顧念呈身量夠高,怎樣都不能逃離她的視線。
腿肚子又是一陣冰涼,莫可琳往後退了半步。
低頭時那個方才逃跑的“小指揮官”也正在擡頭看她。
他将帽子摘下,濕潤的雨衣已在無數過路擁擠的人群上擦過,而她避而不及,卻還是有幸成為了其中一個。
莫可琳:“什麽?”
他的眼神大概是帶着懵懂,總之不是欣賞。
莫可琳捉摸不透,将他舉至前來的一根棒棒糖接過。
“嘭!”
離手的一瞬間,他小小的五指竭力伸開,往前一仰做了個爆炸的動作。
莫可琳并沒有被他吓到,雖然不理解其中用意,但還是十分配合地晃晃腦袋,假裝真被擊倒。
這次的表演并沒有得到他的認可。
小指揮官撇着嘴搖了搖頭,将棒棒糖一把奪回,神色認真:“背叛者,終究要受人背叛。”
他說話時一字一頓,還偏要抿着嘴說,将那重複兩遍的“背叛”如岩漿般噴發,以此來表達自己的深惡痛絕。
莫可琳滿頭問號,剛想問他怎麽回事,視線中卻突然出現一雙很好看的手。
“給。”顧念呈已經買完東西回來。
他高挑的身影将前方擁擠的現況盡數遮掩,與此同時,也讓方才鋒芒畢露的小指揮官愈發怒火中燒。
這其中緣由她尚沒有搞清,在顧念呈垂眼看她的瞬間,又心思一拐,沉浸在男生竟然會好心幫她買東西的驚詫中。
“謝謝。”她小聲說道,去他手中将紙巾接過。
“咳!”
小指揮官毫不計較場合地散發自己渺小的存在感。
他盯着看過來的眼神幽怨,莫可琳心底咯噔一下,又瞥了面無表情的顧念呈一眼,才算明白他方才說的“背叛”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我不能要。”莫可琳抿着唇做苦惱狀,将紙巾退回。
“?”
顧念呈挑了下眉。
他彎翹的眼睛帶些微妙的笑意,在莫可琳以為他會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時候輕哼了口氣。
“你就這麽幼稚,要配合他玩這小朋友才會認真玩的游戲?”
他知道的遠比她想象的要多,三言兩語便将這游戲的樂趣全部驅散。
小指揮官最先不願,像小吃街上賣的肉夾馍裏那寥寥又弱小的肉片一般,紮在兩人中間。
“壞人快接受審判吧!”
他拄起胳膊,将雨衣上的水又淋了一點在顧念呈身上。
這狹小又嬉鬧的空間不容許他們有機會展開介紹指揮官、追逐者和逃匿者三者之間的複雜關系。
被喚作“壞人”的顧念呈還未來得及替自己申冤,那自後方聽見聲音尋過來的大媽,便在匆忙動作間實打實地創了他一胳膊。
“你這小屁孩就是不讓人省心,看我回去不打爛你的屁股!”
可憐的小指揮官被揪着耳朵,以十足狼狽的姿态喪失了自己的一官半職。
連同莫可琳迎合他一同演戲的心情。
她撇了撇嘴,在顧念呈恢複無語又淡然的神情後将紙巾收回,跟着一起出了門。
小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
他沒再阻攔,或許是因為已經變髒的鞋面讓他沒有了可以勸導她的理由,又或許是自己親手買的紙巾已割斷了所有的後顧之憂。
路過那家門口時還能聽見小指揮官在裏面凄苦的叫聲。
莫可琳走得很慢,以避免泥上加泥當做借口,實際上是怕看到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犬吠聲依舊,雨聲依舊。
莫可琳在相隔不遠的地方站定,前方正好有一叢上層長滿雜草的煤炭堆做遮擋。
男生停步的門前放有一座搖椅,上面坐着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
她大概眼神不好,直到顧念呈邁步走近,一直走到他跟前蹲下時才恍然一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埋怨他吓了自己一跳。
雨水劃過傘面,從密集的雨幕變為疏散的雨幕。
男生将方才在小賣部裏買的筆記本掏出,率先将自己手背上那個幹淨的熊貓貼紙撕下,粘在首頁。
“真沒騙您,以後我去一趟給您帶一個貼紙回來,等到把整個筆記本貼滿,您的寶貝孫子就能上大學喽。”
他笑着,十分開朗地笑着。
莫可琳抿着嘴不敢出聲,
眼瞧着老太太欣慰地又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起身進門後,盯着模糊的虛空,兩三下眨眼後揣起手背抹了抹眼角。
房屋是近處唯一一棟泥胚瓦房,那要水滋養的雜草向來不願放棄任何可能攝取養分的生長場所,即便它是為人遮風擋雨的地方 。
顧念呈再出來時手裏拿了一個幹淨的飯缸,側壁貼滿了和那熊貓一般的,從圖書館得來的卡通貼紙。
這是她第一次正眼見他真誠地笑着。
卻也只留存了幾秒,男生便再次背對着她,将那些萬分寶貝的貼紙小心翼翼地轉移到如今已承載着家人期許的筆記本上。
傾斜的雨滴将他的後背打濕,可他的動作依舊謹慎,直到最後一個貼紙被揭開又安上。
他将裝飾好的本子拿起,撥着側沿翻過一遍,笑道,“還不到三分之一,之後還要努力才行。”
他稍顯憨态地笑着,那老太太也一起眯眼笑着。
雨勢漸大,莫可琳本不想打擾這般溫馨的畫面,但自己不識趣的身體不懂。
即便是着急捂住鼻子,咬了舌頭,也還是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顧念呈和老太太說過一聲後朝着這邊走來。
莫可琳從沒覺得自己如此緊張過,以至于添了血口的舌頭碰到齒關時,疼得她擰眉哆嗦了一下。
都說痛感是人腦能感知的知覺中反應做迅速的。
出于保護自身的利我意識,她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可是直至當下,與疼痛作伴的,她的聽覺又是那麽靈敏,他的聲音又是那麽清晰。
“你看到了的,我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孩,我沒有功夫和你一起瞎玩。”
“我也成不了你口中的賀沈,我和他沒有半點相似,也注定了和你之間不可能有半點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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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寫副cp寫爽了,快樂
看了的寶貝甜甜可以的話賞點評論,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