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岑寶樓好賭,随身總是帶着兩副撲克牌,一副用來和人賭。他才來洋市的時候,洋市的常住人口裏百分之七十就都是華人了,這麽多年過去,華人的比例只增不減,加上此地博彩業發展成熟,聲名在外,他身邊不是祖籍內地的賭徒,就是千裏迢迢從中國來的賭客,人多的時候,和南方來的,他和他們可以争上游,遇到北方人,抽掉兩張鬼牌,他們可以鋤大地;要是面對的人不多不少,只有一個,他們也還是可以争上游,鋤大地。
也有人看他只有一副牌,可還來找他玩21點,或者翻德州撲克的,岑寶樓并不會拒絕,他會脫下常年戴在右手手腕上,看上去像小孩兒玩具似的,帶計算器功能的卡西歐電子表,放在一邊看時間——和他賭的人必須在一秒之內給出反應,“要”還是“不要”,“過”還是“跟”,牌是他的,賭是別人找上門來的,規則自然由他來定,想在他身上試試自己的賭運,想殺一殺賭瘾也就只能由着他,況且這些人往往自認很會算牌,一秒鐘都嫌多。這些人往往在岑寶樓面前敗下陣來。
岑寶樓好賭,也擅賭。有人擅賭是因為擅長算牌,很會算數。賭場裏玩21點,四副牌混在一起,用發牌機發牌,有些天賦異禀的人能在瞬間根據牌面算出手上這把的輸贏概率。岑寶樓沒上過幾年學,上學的時候數學還很差,他擅賭一來是因為他賭運好,橫財運旺——這也算的上是一種天賦,再者,他在洋市街頭巷尾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領。
東方搞命理的斷言賭博靠的是運道,講究天時地利人和,西方搞心理的認為賭博純粹是靠自控力,打心理戰。岑寶樓無師自通,雜糅了這兩套賭博哲學,因此他和人對賭,無論賭什麽,鮮有敗績。
其實一副牌,最簡單,最殺賭瘾,最多人找岑寶樓賭的是比大小。按照洋市的規矩,大鬼最大,梅花2最小,兩個人玩,輪流抽牌。岑寶樓總是讓對方決定抽牌的順序,贏牌的規則。輸贏往來要麽是一餐飯錢,要麽是一筆車馬費,要麽就是一包煙,一盒火柴。
他的另一副撲克牌是用來和老天爺賭的。玩法類似比大小,用途近似占蔔。
舉個例子,這天早上,岑寶樓起了床,先看了一眼挂在床頭的老黃歷,黃歷上說,4月14,星期五,今日忌賭,大利東方。這可有些難辦了,他常去光顧的新美華賭場在洋市的西郊,換作平日,他已經開始考慮要換去哪家賭場開工了,他沒有存款,日用開銷全靠賭,一天不開賭,這一天的生活費就沒着落,可偏今天是周五,新美華三樓的中餐館香雪海有一道清炖日本A5和牛牛腩只在周五供應,他每周必定要去吃上一頓。綜合考慮了番,岑寶樓決定去闖一闖這個禁忌。于是,他把挂在衣架上的西服上下摸了個遍,從西褲後側的右口袋裏摸出了那另外一副撲克牌——和老天爺賭的牌他放得比較随便,不像為賭而賭的牌,總是貼着心口保管。
接着,岑寶樓在心裏暗暗定好一個規則:他先抽,老天爺後抽,誰大聽誰的。再接着,他面朝向東方,開始抽牌,第一張,代表他自己,抽出了個小鬼,岑寶樓的眼皮跳了跳,第二次抽,代表老天爺,抽出了個紅心K,岑寶樓朝東面拜了一拜,洗臉刷牙,穿好西裝,換上皮鞋,梳了梳頭發,拍拍胸前口袋裏的撲克牌,出門去了。
要是老天爺祭出大鬼王,打贏小鬼王,岑寶樓這一整天就會安分守己待在家裏,看看電視,抽抽煙,燙燙西服,擦一擦皮鞋。再睡一睡回籠覺,差不多就能熬到淩晨十二點了,是新的一天了,他才會出門去新美華。黃歷還是要看一看的,生活上有點禁忌那就還是一個賭徒,百無禁忌那就是賭棍了。不過,他的那本黃歷是過春節的時候在新美華領的,哪有賭場印的黃歷勸人連着天不上他們那兒去的呢?
贏了老天爺後,岑寶樓從家裏出來,搭電車到了蘇州街,走進了椰林茶餐廳。
椰林茶餐廳裏只有老板娘珍姐坐堂,看到岑寶樓,喊他一聲“爛賭仔”,招呼他在沿街靠窗的位置坐下,接着就送上一個椰塔,一個蛋撻。這是有喻意的,是岑寶樓自己給自己找的一個偏方:早上“噎”過“蛋”了,開工後就不用吃零蛋了。“噎”在粵語裏就是吃。岑寶樓并非粵語區出生,從前洋市遍地都是講粵語的,他來了沒幾年就能聽懂了,只是講起來總是很費勁,他又無心認真向學,加上千禧年後,普通話大行其道,他索性就不琢磨粵語了,進了餐廳落單,會點椰塔和蛋撻,能說上一聲“唔該”,“埋單”。對他來說已經足夠。有時候遇到從深圳、廣州來的賭客,他和他們攀談幾句,他們都說他的白話有廣西口音。
總之,偏方逐漸成了習慣,習慣逐漸成了規矩,現在,它完全地成了岑寶樓獨有的迷信。早上不吃一吃這兩樣東西,他就渾身不舒坦。
規矩做好,岑寶樓要了個A餐,雞蛋三明治加一杯凍奶茶。他掏出一百塊泰铢買了單。他算了算口袋裏的散錢,他還剩一百泰铢,四千多緬幣,三張一元美金。
洋市位于泰緬邊疆,美金在這裏最受歡迎,這幾年,人民幣的行情也是一路看漲,而泰铢和緬幣的需求就沒那麽旺盛了,越來越多地方打出了只限美金或人民幣消費的告示。賭場百無禁忌,什麽幣種,什麽面值的都收,這些零散錢都是岑寶樓等會兒要拿去換籌碼的。這些是他過會兒要去新美華“爛賭”的本錢。
等餐的時候,珍姐送了好幾份馬經和報紙過來。岑寶樓對數字不敏感,但對新聞時事更提不起興趣,退而求其次,寧願慢吞吞地消化馬經。他的A餐上桌時,恰好兩個穿軍裝,皮膚黝黑的年輕士兵進了餐廳。他們頂多十五六歲,腳踩人字拖,肩上背着步槍,進來了先看了店裏一圈,店裏這會兒只有岑寶樓這麽一個客人,三人的目光交彙,岑寶樓低下頭繼續看馬經。
珍姐迎了過去,往士兵手裏塞了一大把錢,又塞了個電視遙控器。那兩個士兵選了張圓桌,把腳盤在椅子上坐着看起了電視。他們不停換臺,叽裏咕嚕講起了緬甸話,有說有笑的。珍姐在吧臺裏調冰奶茶。
陸陸續續有一些學生進來買豬排包,菠蘿包,有的落了座吃,有的打包帶走,學生們也都十五六歲的模樣,穿亞麻質地的白色校服,男孩兒的褲子都很短,系棕色皮帶,女孩兒清一色百褶長裙。
年輕的士兵坐在印有椰樹林的牆紙下擦拭步槍,撫摸皮帶,喝冰奶茶。
一個老人家來和岑寶樓搭讪:“今日姓瓦的來了,添日姓華的來了。”
岑寶樓見過他幾次,叫不上他的名字,就對他客氣地笑了笑,附和了聲:“就是這樣的啦。”
老人家搓了搓手,沖岑寶樓比了個眼色,努了努嘴。岑寶樓會意地拿出了他那副和人賭的牌,在桌上橫向抹開。老人家摸着下巴想了又想,說:“我先,就一把,就一把啊。”
他說完又想了好久才抽出一張牌,攥在手裏,沒有看。
岑寶樓跟着抽了一張牌,攤在桌上,紅桃Q。
老人幹吞了口唾沫,眼裏放精光,搖着手指笑着說:“爛賭仔,我這把要是贏過你,我就馬上去對面的澳門人那裏下一單十八號。”
澳門人賣跑馬券,今天報紙上的賽馬專欄說十八號賠率最高。老人翻開手上的牌,笑出了聲音,用力拍了下腦門,起身就走了。岑寶樓看着他走進了對面的澳門人。老人抽了一張紅桃7。
岑寶樓把牌收了起來,很多人找他比大小都是為着試手氣。無論輸贏,他們都還是會去賭,區別在于輸了的人走着去賭,贏了的人跑着去賭。岑寶樓見過太多了。
吃完早點,岑寶樓步行去了兩條街外的新美華。早上的洋市,馬路上除了士兵就是學生,士兵穿着各種款式的軍服,有泰國軍隊的,有隸屬瓦将軍的,有華将軍麾下的。瓦将軍的人總是穿人字拖,華将軍的人喜歡戴貝雷帽,據說他們的帽子都是從法國進口的。
瓦将軍和華将軍的人總是默契地隔着一條馬路在街上走着,一旦眼神交鋒,誰也不動,等到一輛車過來,錯開他們的視線,他們才各自走開。
岑寶樓進了新美華,門童和他打招呼,他是老顧客了,新美華開張第一天他就開始光顧。
此時,新美華大廳裏的游客很多,叽叽喳喳講着話,牆上貼着歐洲皇室珠寶巡回展的廣告,有幾個戴大草帽,穿花長裙的游客在珠寶展海報下合影。
洋市一共三十二家賭場,八千一百張賭桌。賭徒們迷信運道是一陣風,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熱衷跑場,三十二家賭場輪換着賭,岑寶樓卻總是去新美華。這倒不是他的又一個規矩或者迷信。新美華才開張的時候靠着大老板梅正生在演藝圈的人脈,天天請港星臺星來表演,彙聚起來不少人氣。不過很多人嫌惡新美華的名字,倒黴加花錢,覺得很觸黴頭,不愛光顧,新美華的住宿生意總是比賭場生意興旺。可對岑寶樓來說,新梅華自助餐廳的食物可口,中餐館香雪海的炒菜也很美味,他很樂意連天光顧。畢竟他去賭場不是為了解悶,不是為了命懸一線的刺激,不是為了那麽一點腎上腺素,他去賭場是為了賺生活費。誰不願意挑一個夥食好的工作單位?
換了籌碼,進了賭廳,岑寶樓就見到了阿福師,過去和他打了個招呼,恭恭敬敬地遞給他兩個籌碼。阿福師穿一身黑唐裝,身前挂着條绶帶,頂着一頭油光黑亮的頭發,兩鬓卻是斑白的,一張瘦臉,面上帶笑,鼻梁上架着副墨鏡。那绶帶上印的是:瞎子算命,有事請出聲。
阿福師接過籌碼,在手裏撚了撚,和岑寶樓說:“今天一個女人請你吃茶,你不要吃。 ”
岑寶樓問他:“什麽意思?“
阿福師說:“就是少貪一口涼的意思。 “
岑寶樓笑了笑,四月份了,溫熱的海風不停從海上吹到洋市,他走過來這一路,出了些汗,不過眼下已經被賭場的冷氣吹涼了,但阿福師金口一開,岑寶樓還是很願意把他的叮囑放在心上的。他沒找阿福師算過命,也沒經由他提點成了億萬富翁,他們兩人第一次見面,阿福師先是說聞到了岑寶樓身上依稀有千金散盡之味,要幫他逆天改命。岑寶樓擺擺手,要走。阿福師立馬摘了墨鏡,摸着岑寶樓的手贊嘆不已,啧啧稱奇,說:“小夥子,你這雙手是開過光的手,逢賭必贏,只是贏大贏小的問題。“
阿福師那時還關照岑寶樓:“贏大也是個問題,賭桌上贏來的錢畢竟是不義之財,你這雙手是一雙好手,太好了,是抓不住不義之財的,要一雙壞手,一雙黑掌心的手才抓得住,鎮得住。”
岑寶樓也覺得自己的這雙手不賴,他上學時學的最好的是“勞動”,他很會做手工,老師常誇他心靈手巧。他的手指長而有力,關節不會太過凸出,剪紙縫紉,切菜和面,摸牌下注,掂量籌碼,從來都很穩。
除了千金散盡之味,阿福師還能準确地分辨出麥克紐杜紅标,金标,25年雲頂威士忌,各款男式古龍水,各大品牌女式香水的味道,接着他便要向抽雪茄,喝威士忌的推薦萬寶龍招財進寶定制款簽字筆,向香氛環繞的推薦貔貅挂飾,水晶手串——這些必定是去武當山,少林寺開過光的,能擋煞,能借運,像少林和武當這樣的道觀寺廟,名號雖有爛大街之嫌,不過它們已經經營數千年,問他們借一借運道,最容易借到。別人要是要阿福師算牌算點數,他就笑了,他只能幫人改運,不能幫人勝天,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嘛。
阿福師還說:“小夥子,我連瞎子都不裝了都要把這個天機洩露給你,你不得不信啊。”
阿福師便說:“小夥子,你今晚要是贏了大錢,幫襯下朋友倒不是不可以,幫襯朋友能消不義之財帶來的橫禍,我和你說了這麽多,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
那天聽了阿福師一席話,岑寶樓把自己用一百塊本錢贏了的三十六萬裏的三十五萬捐給了賭場裏的紅十字基金會辦事處,留下一萬,找到褚晶晶,提前付了她兩個月房租,還剩四千,他請阿福師,褚晶晶去新美華的香雪海中餐館吃了頓龍蝦三吃。餐後,還是他請客,三人一人一支煙,一人一杯窖藏四十年威士忌。千金散盡,無災無難。
告誡完岑寶樓,阿福師就轉身走開了,他那條绶帶背後的字出現在了岑寶樓眼前,寫的是:事在人為。
岑寶樓揣着籌碼從老虎機區走開了。
新美華這幾年添了不少新玩意兒,光百家樂就多了好幾種,不過大廳裏最多的還是押大小,進門的地方放了六張桌子,專門招攬那些初來乍到的游客和殺紅了眼的賭棍。岑寶樓在賭場的一天就由押大小開始。他拿了一個一百塊的籌碼,押圍,賭開出來的三個骰子是三個一。
他一放下籌碼,邊上一個面生的,穿POLO衫,立着領子的中年男人就看了看他,帶着點輕蔑的笑意,小聲用普通話說:“小夥子,這個很難中的。”
押圍的賠率高達一比一百五十,只有急着翻本,腦袋不清不楚的爛賭鬼才會押這個。
岑寶樓的腦袋很清楚,這也是他獨有的迷信之一:第一把拿圍注試手氣,要是中了,說明今天旺,賺了錢立馬就把房租提前付三個月的,要是沒中,說明今天只能贏個飯錢。
他總是帶着必贏的心情進賭場,這倒和出沒在賭場裏熟口熟面的道友們不謀而合。
所有好賭的人都覺得自己會贏。不是這一把,就是下一把,不是今天這最後一把,就是明天第一把。日複一日,并且對此堅信不疑。洋市就是靠着這些人的這一信念在八十年代中期迅速發展繁華起來的。
開點了,三個一,岑寶樓押中了,那個中年男人看了看岑寶樓,兩人互相笑了笑,岑寶樓拿了籌碼就走了。那個中年男人跟着他。這在賭場裏叫順風借運。
一張俄羅斯轉盤桌邊圍滿了個人,岑寶樓晃了過去,一看大家正要下注,而所有人都盯着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人,他面前摞着好高的一堆紅籌碼,身後站着不少人,他下12,大家跟着押12,荷官做了個手勢,轉動轉盤。岑寶樓在旁看着,轉盤轉來轉去,嘩啦,嘩啦,滴溜溜,中了。12。人群嘩然。年輕男人攬住一堆籌碼,笑得合不攏嘴,他又押注,32,大家跟着走。那個跟着岑寶樓的中年男人跟着這個年輕男人下了注。
岑寶樓看了看就走開了。他從不跟注,不借運,別人的鴻運是別人的,分給他,他也不要。
忽然,有人喊了他一聲,岑寶樓回頭一看,是新美華裏的中介人小超,以前這些人叫放碼仔,現在統一叫中介,類似房産中介,演藝中介,靠給賭客換碼獲取傭金抽成,也有和大耳窿沆瀣一氣的,收水放水一條龍。岑寶樓和小超不熟,只打過幾次照面,在蘭州路的羊腩煲大排擋裏看到他和幾個大耳窿一起吃飯。
小超見到他,滿臉堆笑地過來,一看他手裏的籌碼,說道:“寶哥,今天這麽旺,去VIP廳吧。”
VIP廳賭得大,小超自然也賺得多。岑寶樓說: “今天生意這麽難做?”
他在新美華這麽多年,從沒換過碼洋,小超在這裏也有些年頭了,不會不知道,拉人頭拉到他身上,看來今天是有些冷清。岑寶樓看了周圍一圈,走在賭場裏的多是些拿着籌碼遲遲不下手的散客,坐在桌邊的幾乎都是白發斑斑的老人,桌子沒坐滿,好些荷官無所事事,目光呆滞地盯着賭桌。
新美華的裝修新潮,服務周到,自打上個月梅三小姐成了新美華的新老板後,這三十多天來賭場內一直生意不振,大家都說是因為梅大老板最近不行了,病危了,好賭的人都不想去一家老板命數耗盡的地方賭,他們認為梅大老板會吸他們的運道續命。就像電影裏吸人精氣的黑山老妖。這些人都在等梅老板這個老妖過身,到時候,新妖王繼位,妖氣旺盛,賭徒們甚至可以從新妖王身上吸一吸新鮮且旺盛的妖氣。
小超說:“三小姐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天搞溫泉酒店大改造,洋市哪裏有什麽溫泉啊,還不是熱水燒燒開,泡大澡堂,明天她又搞什麽古董展,珠寶展,這裏是賭場,又不是博物館,哎,不說了,不說了,大少爺二少爺倒是想得開,全世界只要有一根網線,随時随地都能賭,連機票住宿錢都省了,還省電,節約人工,小的麽要麽讀書,要麽玩賽車,跑時裝秀,都不像要接班的樣子。”
岑寶樓沒接話,笑了笑,小超嘻嘻哈哈,就這麽帶着他進了VIP廳。岑寶樓進去就看到了褚晶晶,她在一張21點桌前發牌。
褚晶晶在新美華做荷官,也做二房東,她在桂林街和福州路的轉角處租下了一套大平層,隔成五個房間分別外租。原房東是對老夫妻,去了加拿大和兒女團圓,一年都不見得回來一次。
岑寶樓租了二樓一間帶陽臺的,每個月三千,包水電,不包網,岑寶樓不太需要網絡,一天大半時間他都泡在賭場裏,專心務工。他有一只手機,還是褚晶晶淘汰下來的,號碼也是登記在她的名字下面的,他們偶爾發發短信,打個電話。褚晶晶說,爛賭仔,你可能生錯了年代。她說,你要是生在民國,天天這麽油頭粉面地混賭場,混得和誰都熟口熟面,你就是個很有交際手腕的人,你生在這個交際全憑表情符號的年代,你沒有什麽用武之地了,你就只是個爛賭仔。
岑寶樓确實有些舊時代的派頭,來賭場像赴宴,西裝皮鞋,一絲不茍,西裝必定要量身定制,西裝前面要有一個口袋,放手帕,內襯要有一個口袋,大小要足夠放進一副撲克牌,袖子要在他擡起手時露出來一寸,讓他能看到他的那只手表。皮鞋也是定做的,意大利人的手藝,皮鞋匠在家裏做生意,有時去時他家裏有五個小孩兒,圍着桌子跑,有時去時家裏有六個孩子,分成兩隊,男女混雜,在家門口踢足球。他們家門口還有一棵玉蘭樹,玉蘭樹上的紫玉蘭一開,遠遠看到,岑寶樓就知道,春天到了。
岑寶樓經常在香雪海和褚晶晶碰頭,預付房租或者請她吃大餐。賭桌上贏來的錢越快脫手他越安心。兩人才認識沒多久,褚晶晶就和他說過,你不要再賭了,你回國,回家,拿好戶口本,辦一張身份證,好好找一份工作吧,你要是喜歡賭場,你可以申請工簽,來這裏當荷官,我們一起上下班。岑寶樓不願意,他不是喜歡賭場,他只是喜歡賭。他也不願意回家,家裏的風水克他,在家裏他一件好事都沒遇到過。
岑寶樓去了褚晶晶邊上的那張俄羅斯輪盤桌押號。
小超跟着他,幫他要了濕毛巾,給他擦手,還要了壺普洱,請他潤喉,岑寶樓連贏了三把,給了小超價值三千的籌碼,小超笑笑,一看手機,啪嗒啪嗒打字,抱一抱拳,謝過他,也就走開了。岑寶樓慢悠悠地喝着茶玩21點。
荷官說:“請下注。”
他放下一個籌碼,看牌,跟牌。
桌上四個玩家,一個接着一個爆了點數,剩下他和莊家,莊家也爆了,他湊出個21點。
他每一把都只賭一個籌碼,贏得不多,但不輸,同桌的人換了好幾批。有人說,老兄,你運道這麽好,多下一點啊。岑寶樓還是每次只下一個籌碼。
一轉眼到了中午,岑寶樓揣着籌碼去了香雪海吃點心。他要了壺碧螺春,點了幾份蒸點,喝茶,看馬經,一個女人走到他跟前,問他:“能不能借個火?”
香雪海裏可以抽煙。賭場都不禁煙,這是賭徒們共有的迷信,煙能燒旺賭運,一根煙,抽得越慢越好。賭場裏從來都是煙籠霧繞,好似不在人間。
岑寶樓四下看看,偌大的飯廳,只有寥寥三桌人。賭客們的中午不是在客房裏呼呼大睡,就是在賭桌上和自己的欲望厮殺。
岑寶樓抽出一根火柴,劃亮,女人咬住煙,低下頭,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了臉孔,香煙湊到火苗上,煙點上了。女人看看岑寶樓對面的椅子,慢慢吐出一道青煙,問他:”介意嗎?”
青煙散開,岑寶樓看清了女人的樣子。她大約二十五六,眼圈紅紅的,似乎剛哭過,頭發到肩膀,燙着卷,擱在一邊肩頭,沒有劉海,有些像八十年代流行的港片裏女人們愛做的發型。女人的眼睛黑亮。
岑寶樓說:“不介意。”
他問她:“你不會想請我喝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