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2)
女人笑出來,坐在了岑寶樓對面,托腮看着他,說:“錢都輸光了,連打火機都當掉了,香煙都是最後一根了。”
“那你的打火機一定很值錢。“岑寶樓摸出煙盒,放在了桌上。
“我老公的打火機。“女人含着笑意說,右手覆在了左手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左手中指上打着圈。岑寶樓默不作聲地抽煙,翻了一頁馬經,女人垂下了眼睛,目光也跟着低垂,她又開腔了,說道:“該說是前夫了,本來想花掉點錢,散散心,結果花錢也不開心。”
她像在強顏歡笑,牆上用作裝飾的鏡子反光照在她臉上,她看上去也像玻璃鏡一樣,易碎,脆弱。
岑寶樓給女人倒了一杯茶。女人繼續輕輕撫摸着手指,抽煙。
岑寶樓問她:“你要吃點什麽嗎?“
他抽出壓在茶壺下面的賬單遞給她看:“我點了這麽些點心,你看看有沒有想加的。”
女人擡起眼睛一看他,在煙灰缸裏彈了彈煙灰:“你今天手氣一定很好。”
岑寶樓說:“這裏的東西很好吃,吃點好吃的,人就開心了。”
女人挽了挽頭發,還是那副強顏歡笑,故作潇灑的樣子,嘆息着望向不遠處的一排落地窗。
香雪海的落地窗外是一片海,此刻金光閃閃。
女人幽聲說:“你知道嗎?香雪海說的是梅花盛開時仿佛下雪,好像一片雪白的海洋,香雪海,是真的有這麽個地方的,在中國,內陸,那裏根本看不到海。”
女人仍舊望着窗,眼也不眨,又說:“他在洋市養了個女人,我以為他只是好賭,跑這裏跑得這麽勤,沒想到他是好澀,賭難戒,澀……”女人轉了回來,望着岑寶樓,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你說,男人好賭和好澀,哪個比較嚴重?”
岑寶樓說:“都不太好。”他推了兩張餐巾到女人手邊去。
女人用手腕壓着那兩張紙巾,不抽煙了,只把煙夾在手指間,她瞟了眼岑寶樓放在桌上的籌碼,輪到岑寶樓笑着說話了。他說:“我是好賭,賭是我的職業。”
“哪有人拿賭博當職業的?”女人睜大了眼睛,顯得訝異,人往前傾着,似乎很想聽一聽具體的解釋。這下,她身上的香水味同她那溫柔的眼波突然離岑寶樓很近了。
女人手裏的香煙過濾嘴上印上了一圈口紅。她用指尖撥彈着過濾嘴。
岑寶樓愈發想笑了,喝了口茶,說:“賭場裏很多這樣的人的。”他看着女人,“賭場裏有很多各行各業來這裏找飯吃的人。”
“他們是把賭博當事業,不是職業。”
“有什麽不同嗎?”
“職業是朝九晚五,兢兢業業,事業是愛拼才會贏,有今天沒明天地去拼的。”
岑寶樓看了看女人,不置可否。這時,服務生來上菜,放下好幾籠點心,岑寶樓點的清炖日本A5和牛牛腩也上了桌,他提起筷子就吃,還招呼女人:“一起吃一點吧,只有周五才有這道菜。”
女人饒有興致地打量着他:“我猜你是基金經理,才從公司下班就來這裏上班。”
岑寶樓一模西裝的衣領,無奈道:“我真的是賭徒。”
女人一聳肩,說:“可能吧,反正我看人總是看走眼,尤其是男人。”她丢來一個好奇的眼神:“那你們賭徒之間是不是會定期搞什麽賭王争霸?我聽說每家賭場每張賭桌都有自己的記錄,你知不知道以前有個人在這裏連贏了五十一把21點,五十一把,天哪,他一輩子的好運氣可能都用在那一天了。”
她說到這兒,褚晶晶走到了他們這一桌邊上,她換了便裝,披肩長頭發紮成個馬尾,岑寶樓看到她,示意服務生添一副餐具。女人忙道:“哎呀,不好意思,剛才這副餐具原本是要給這位女士用的吧?”
這位女士。這用詞聽上去和她的發型一樣,像沉浮在上個世紀的時代殘渣。
她放下了手裏的煙,靠着椅背,并着膝蓋坐着,眉眼彎了起來,收斂了傷感,沖褚晶晶微笑着,伸出手作勢要和她握手,說道: “你好啊,你們是來旅游還是專門來賭錢的啊?”她環顧左右,“都說這裏華人多,溝通無障礙,我來了好幾天了,今天才讓我遇到一個說普通話的。”
褚晶晶和女人握了握手,坐在了她邊上:“你一個人來的?那一起吃啊,”她抽了賬單一看,捏着岑寶樓的胳膊,面嘟嘴翹地抱怨了起來:“真是的,就這麽幾個菜,等一下爸媽,小姑,大舅他們過來怎麽夠吃啊,加個荷葉包叫花雞,這裏的叫花雞都是野雞,整天野在外面,肉很香的,再要一個扁尖老鴨湯吧。”
岑寶樓低頭吃蝦餃,一聲不響,還是很想笑。褚晶晶就叫了服務生來加菜,女人還坐着,保持着得體又微含些許失落的笑容,等到褚晶晶加完菜,她才從容地在煙灰缸裏滅了香煙,起身說:“我就不打擾了吧。”
女人邁着不急不緩地步子走開了。
女人一走,褚晶晶敲敲桌子,陰陽怪氣地問:“這位男士,你和剛才那位女士都聊了些什麽啊?”
岑寶樓搖搖頭,說:“她來借火。”他看着桌上熱騰騰的叫花雞,說,“你有點過分了啊。”
褚晶晶笑了兩聲,手上劃了個圈:“哇,這裏一個半只腳踏進棺材裏的,一個賊眉鼠目,一個龇牙咧嘴罵馬經的,不都比你好下手,幹嗎找上你?”她坐到了岑寶樓邊上去,繼續說,“小超找來的外援,他在群裏發了照片了,要我們多照顧的,沒想到她先來照顧你了,舊上海叫拆白黨,房間裏面拜阿修羅的。”
她做了個祭拜的動作,岑寶樓也跟着拜了拜莫須有的神明,說道:“關公總算松一口氣,人間的三教九流總算有一派不歸他管了。“
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岑寶樓給了褚晶晶一些籌碼,說:“三個月的房租。”
按道理,賭客和荷官是不能有任何交易往來的,但是岑寶樓的轶聞在新美華幾乎人盡皆知,他開過光的手,他賭運極佳,卻從不豪賭,只求溫飽,加上他偶爾還幫着趙經理抓一抓水袖老千,很派得上用場,他和褚晶晶交易,不過是房客付房租,趙經理并沒有異議。倒是岑寶樓主動避嫌,從不去褚晶晶主持的賭桌下注。
趙經理以前是新美華的樓面經理,現在是新美華大酒店的總經理,三小姐下頭就屬他聲音最響。梅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集團名下産業很多,但是一直沒有上市,集團裏遇到大事、要事素來由幾個重要人物投票決議。外傳這些人裏既有梅家的子嗣,也有外聘的擔任要職的。而趙經理的手上現在就握有這一參與重大決策的投票權。
褚晶晶和岑寶樓吃着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閑話,加的菜上桌,兩人都有些飽了,正犯愁,就看到一個男人進了香雪海,徑直朝他們這桌走過來。褚晶晶一拍岑寶樓,笑逐顏開:“不打包了。”
她從別桌拿了副餐具,朝男人直揮手。這男人穿白襯衣,牛仔褲,手裏卷着一疊報紙,腋下夾着一本書,皮鞋有些顯舊,收拾得還算幹淨,男人過來坐下後,就拿了褚晶晶的茶杯喝茶,吃她碗裏的牛腩。
褚晶晶給他盛湯,男人呼嚕嚕喝了半碗,沖岑寶樓努了努嘴:“寶樓哥,今天手氣不錯哇?”
岑寶樓笑着說:“吃光用光一身輕松。”
褚晶晶翻了翻男人帶來的書,書很舊了,紙頁泛黃,封面上都是英文,邊緣打了卷,書裏貼了不少便簽條。書裏也都是英文,岑寶樓只認得封面上一個碩大的“LAW”。
男人這時有意要和岑寶樓握手,他客氣地說:“寶樓哥,借點仙氣。”
褚晶晶拽了拽他,借手氣是賭徒間的大忌諱,男人沒理她,仍看着岑寶樓,仍笑着。褚晶晶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了,頭往邊上撇,指甲掐着那厚厚的書。
岑寶樓和男人握手:“仙氣說不上,說不上。”
借手氣并不屬于岑寶樓的忌諱。
兩人握完手,男人把手往桌上一攤,仍舊沖着岑寶樓笑。褚晶晶掏了掏口袋,往男人手心裏放了兩個籌碼,男人便站了起來,拿起蒸籠裏最後一只蝦餃,塞進嘴裏,卷起報紙,把書夾在腋下,走了。
岑寶樓看着桌上的剩菜:“還是打包吧?”
褚晶晶點了根煙,抽煙,說:“再坐會兒吧。 ”
她說:“我再吃一點。”
岑寶樓問她:“吃甜品嗎?”
褚晶晶驚訝:“你今天這麽旺?”
“是有點,不義之財要趕快散盡,你随便點吧。”
“不然會怎麽樣?”
“會有血光之災,很慘的。”岑寶樓說。
“你賺把大的,買個房子吧,最好是能看到海的那種。”褚晶晶說,“然後換我問你租房子好了。”
她笑起來露出一個酒窩。
岑寶樓搖搖頭說:“也不行,只能吃吃喝喝,我的事情你還不知道嗎?”
褚晶晶連連點頭,說:“知道,知道,贏大錢對你來說确實是個問題,出了賭場就被人打劫,錢藏在家裏不是鄰居做飯,搞得整棟房子被火燒了,就是遇到入室搶劫,去買金條,金表,金店也被人劫,去買樓,全款買房,隔天開發商就跑路了,還有一次,被人拿槍指着額頭,差點吃槍子。”
阿福師有一點說的沒錯,岑寶樓的好手應付不來賭場裏的壞錢,不義之財,因此對岑寶樓來說,阿福師的話不得不信。
“租房子的錢我看沒事嘛。”褚晶晶又說。
“很難講,老天爺有他自己的規矩。”
“我知道了,老天爺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安排,我和你說過嘛?我遇到過一個很好的男人,結果和他在一起不到半個月,我當時做會計,老板給我一疊發票,要我想辦法,我就很認真地想辦法,有一天,我覺得我不能這樣,這樣是犯法的,就去報警,結果稅務局找上門來,老板把我開了,還打了我一頓,我流産了。”
褚晶晶頓了頓,說:“我的老板就是那時候我的男朋友,孩子是他的。”
岑寶樓叫來服務生,說:“冰糖燕窩,三份,一份直接打包。”
“還有誰吃?”
“你打包帶回去吧。”
褚晶晶是個中葡混血兒,有雙大眼睛,眼睛一眨,濃密的睫毛就跟着上下扇動,一些陰影在她臉頰上掃動,外頭陽光那麽燦爛,餐廳仍然開着燈,發黃的燈光幾乎難以尋覓,只在褚晶晶的眼睛裏閃了一閃。她沒話了。冰糖燕窩上桌,她無聲地吃完一碗,又來吃岑寶樓的,岑寶樓讓給她吃,自己只是喝茶消食。最後褚晶晶把原本打包的那碗也打開了吃掉了。她把叫花雞和湯也打包了。
買單的時候,褚晶晶說要請客,岑寶樓怔了怔,随即笑着推辭了:“剛才碰到阿福師,他和我說今天有女人要請我吃茶,不要吃。”
褚晶晶翻了個白眼:“那個老神棍的話你也信?他要是真的準,他會變真瞎子。”
岑寶樓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褚晶晶拗不過他,這頓茶點,岑寶樓付的錢。
他今天已經賺夠了,回到賭場沒再出手,今天是不能再賭了,再賭就想不出贏來的錢要花去什麽地方了,房租繳了,身上的錢夠他吃晚飯,吃消夜,買煙的了,他的西裝、皮鞋還沒到要換的時候,他就只好看別人賭。以前他總忍不住,總想出手,覺得很痛苦,很難熬,十萬只螞蟻在血管裏爬似的,久而久之他也習慣了,按捺得住了,看別人賭,暗地裏自己和自己賭別人的輸贏竟成了他的一大樂趣。
一臺老虎機中了獎,大家鼓掌,歡呼,岑寶樓也跟着拍了拍手。他看到一個男人由一個興高采烈的女人挽着去換籌碼,女人二十五六的模樣,笑起來眼睛彎成兩道月牙,黑卷發,燙得像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港星。鈎子鈎到獵物了。岑寶樓沒再看他們,去了邊上的酒吧,要了份香蕉船。
女人和男人也來了酒吧,男人要了杯馬提尼,一口氣喝了一大半,女人喝水果雞尾酒,謹慎地喝,她現在的一舉一動都是小心翼翼地,眼神裏滿是無辜和天真。和剛才面對岑寶樓時是兩個面貌了,判若兩人了。岑寶樓暗地裏咂舌,真是個厲害的情場賭徒,她拜的或許是千面千手的阿修羅。
岑寶樓趴在吧臺上,邊吃香草雪糕邊看電視上的賽馬。不少賭客跟着看,有的手裏拿着馬經,有的拿着馬票,賽馬場就在隔壁,馬兒開跑一程不過幾分鐘,有人忍不住要來賭場耗這幾分鐘,撥一撥老虎機也開心。賭徒的生活就是這麽充實、緊湊。
女人和男人還在吧臺前坐着,女人天真地問:“賽馬場是不是要花門票錢才能進去的啊?像VIP廳一樣,要花錢買票,沒一定資本進不去。“
男人說:“進VIP廳要什麽資本?今天你這麽旺我,我們走。“
岑寶樓打了個哈欠,女人興高采烈地挽着男人走了,岑寶樓也吃完了香蕉船,他要付錢,酒保麥克比了個眼色,說:“有人幫你給過了。”麥克又說:“封口費啦。”
兩人相視一笑,确實有些好笑,就算不給這筆封口費,岑寶樓也不會到處亂說話。賭場裏的人各有各的把謀生把戲,他的把戲是賭,靠他開過光的手,靠一點迷信,有的人的把戲是騙,靠演技和膽量,大家各憑本事賺錢,井水不犯河水,沒有必要去拆別人的臺。
岑寶樓又看了會兒賽馬,也去了VIP廳。他想看看鈎子今天有多旺。
VIP廳裏,冷氣開得很足,煙味混着香水味,客人身上不是穿翡翠寶石就是金表傍身,燈光一打,滿室璀璨。小超在和那個男人說話,他們在賭百家樂,女人也在一邊,和小超把男人夾在中間。
男人确實運氣好,手氣旺,四把之後,越來越投入,他買莊,大家跟着買。女人在旁吹風,說:“大家都跟着你押,許老板,你好厲害啊。”
許老板眉飛色舞,開牌了,閑贏。許老板說:“再來,莊。”
他認準了買莊,女人輕聲說:“不要了吧,許老板,一把好多錢的。“
許老板說:“不要緊,這點算什麽,毛毛雨。“
還是閑。許老板認死理,硬是買莊,小超忙碌了起來,連跑了三次換籌碼,女人越來越擔心,偶爾許老板贏下一把,她要麽激動地抱住他,要麽連連拍手,有時她不敢看,頭靠在許老板頸邊,閉攏了眼睛。
三個小時候,許老板輸光所有籌碼,走了。輸錢不輸陣,他帶着女人昂首挺胸地走的,還關照小超,明天再來。小超自然是喜不勝收。
岑寶樓一看時間,十點了,他該回家了。出了賭場,他去等電車,在車站時,有人喊了他一聲,一回頭,又看到了那個上世紀的女人。女人在吃一根棒棒糖。她問岑寶樓:“你是不是跟蹤我?“
岑寶樓說:“我下班了,坐車回家,你也下班了?“
女人哈哈笑,3路車到了,岑寶樓上車,女人也上去。岑寶樓問她:“你坐到哪一站?“
“終點站。“
“終點站是哪一站?“
“南灣碼頭。“
岑寶樓點了點頭。女人問道:“你不怕我又騙你?“
岑寶樓笑了:“我沒什麽錢,你最多就只能騙騙我的感情,不過感情對你來說應該是最沒用的。”
女人看着他: “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我聽說這裏賭場多,坐船來這裏。“
“大學畢業?“
“十歲的時候。“
女人眨眨眼睛:“小賭鬼。”
女人說:“我外婆過世了,我回來奔喪。回來之後發現,其實這裏和別的地方也沒什麽差別。”
岑寶樓說:“這裏有很多賭場。”
女人突然一拍岑寶樓,拉着他在下一站下了車。她抓着他攔住路邊一個推着鬼檔的小販,說:“我請你喝涼茶啊。”
女人要了一杯二十四味,一杯五花茶,二十四味給了岑寶樓,她自己喝五花茶,她還另買了一包清甜涼果,塞進包裏。
岑寶樓拿着紙杯,沒喝,女人說:“你怕苦?”
岑寶樓說:“今天早上一個算命師傅和我說,一個女人請我喝茶,不要喝。“
“你們賭徒真迷信。“
岑寶樓問她:“你的房間裏有阿修羅像嗎?”
女人哈哈笑:“我的房間裏養了一條千年變色龍。”她拿出手機,給他看變色龍的照片,岑寶樓問:“變色龍在哪裏?”
照片裏只有一玻璃箱的枯樹葉。
“在這裏啊。”女人指着一片樹葉說,“都說是千年變色龍了,那肯定變色的技術很厲害啊,你仔細看看。“
岑寶樓懷疑女人給他看的真的只是一玻璃箱的枯樹葉。但是一個人家裏為什麽會有一玻璃箱的枯樹葉?他喝了口涼茶,涼茶太苦了,他無法認真思考任何事。他就默默地和女人沿着街走着。深夜了,金碧輝煌的賭場照亮整條街道。女人說:“賭場裏面沒有白天黑夜,外面也一樣,真好。“
“好在哪裏?“
“一天好像永遠不會過去。“女人說。
“那我豈不是還一直是才到洋市來的小鬼,我覺得沒什麽好的。“岑寶樓說。
“你爸媽呢?是不是一對爛賭夫妻?“
岑寶樓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就這麽掏心掏肺,那以後再見到就沒有什麽可聊的了。”
女人努努下巴,他們正走到一間藥鋪前。女人停下了腳步,說:“我到家了。“
“你不是要坐到3路的終點站嗎?“岑寶樓問。
“騙你的你也信啊?“
岑寶樓苦笑,舉了舉紙杯:“謝謝你的涼茶。“
“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
女人跑到了藥鋪邊的一道樓梯上,彎下腰和岑寶樓說話,說:“我待一個月,過完七七就走。”
“四十九天?“岑寶樓也微彎着腰,看着她。
“今天是第一天。”女人說,”你叫岑寶樓是嗎?小超說的。“
女人說:“我姓香,香杏林,花香的香。“她指了指藥鋪。藥鋪就叫杏林藥鋪。
香杏林又說:“其實我是梅老板的私生女,你信不信?“
新美華的梅大老板是個從曼谷來的“外來戶”,二十五年前初到洋市,好不容易吃下一張賭證,立志要在洋市大展宏圖,號稱要建洋市第一大賭場,這話一經媒體報道,洋市那群地頭蛇哪裏咽的下這口氣,明裏暗裏給梅老板下了不少絆子。新美華開張前光是新建賭場就出了不少麻煩事,三天兩頭有人來查超時工作,水泥質量不過關,工人罷工,建材遲遲不到貨,進口家具被海關扣押,諸如此類,好在梅老板在曼谷積累了些軍方的人脈,一支泰國軍隊坐着卡車浩浩蕩蕩開進洋市,駐紮在新美華工地前,這些風波才算平息了。可賭場一竣工,軍隊一走,麻煩又接踵而至,消防檢查做了好幾次都沒法過關,原先挖角的經理帶着一群幹事放了老板鴿子,好不容易找來一個在拉斯維加斯幹過十多年的趙經理來救場,總算在原定的黃道吉日開了張,賭場急需人氣,什麽牛鬼蛇神都招待進門,趙經理甚至還派專人去收容所和老年公寓派發自助餐券,附帶免費班車接送。新美華正式營業的第一天,最熱鬧的就要屬一樓的自助餐廳了。
梅老板來到洋市時年紀已經不小了,籌備新美華似乎讓他心力交瘁,新美華開業剪彩後,梅老板便在洋市郊區的深山豪宅裏隐居了起來,近幾年更是退居二線。今年年初,洋市更是流傳起了梅老板已經病逝,家族生意全權委托給三女兒梅三小姐處理。謠言傳得有板有眼的當口,梅老板上了回泰國的電視,做了個專訪,人倒還活着,就是精氣神大不如前,頭發花白,陪伴在他身邊的确實是他的二太太為他生的長女,年近五十的梅三小姐。梅老板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大太太生有兩個兒子,第二任太太生了一個女兒,坊間傳聞,能力最強,最得寵,也是最厭惡博彩業的,梅老板立下家規,家族企業,絕不上市,不上市就意味着少了一個賺錢——賺很多錢,更多錢的渠道,梅三小姐是很想賺更多錢的,為此父女倆有過不少争執。梅老板的第三任太太有三個孩子,也都三十好幾了,香杏林要是他的私生女,大概得是最年輕的孩子了。
岑寶樓問道:“你回來分家産?”
香杏林還彎着腰,岑寶樓也還彎着腰,兩人像是站在快要關上的卷簾門前說話。
香杏林說:“我不要分家産,我只想見爸爸一面,我收到他的信,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通過私家偵探找到我,問我要不要見他,家裏其他小孩都還不知道我的存在的,你也不要出去亂說。”
岑寶樓又問:“那你要不要分點家産?”
香杏林板起了臉孔,說:“男人好騙,賭徒也好騙,你這個男賭徒怎麽這麽難騙,我走了,再見。”
她扮了個鬼臉,轉身輕快地往樓上跑開了。
岑寶樓仰起頭看了看,藥鋪上方的格子窗戶裏透出一抹黃光,隐約還能聽到念佛的聲音。藥鋪屋檐下挂着白燈籠,鐵門上貼着:東主有事。
念佛的聲音似乎更響了,好像是在念《地藏菩薩經》。那是送人往生的經。
第二天,岑寶樓去新美華,在香雪海吃午飯,又遇到了香杏林。她已經在吃飯了,坐卡座,身邊是一個年輕男人,很年輕,大概才二十出頭。卡座邊的鏡子裏映出兩張天真爛漫,生機勃勃的臉。
岑寶樓在鄰桌坐下。
香杏林和年輕男人說着話:“你知道嗎,真的有香雪海這麽個地方的。”
年輕男人抖着腿說話:“我知道,我知道,我怎麽會不知道,我上海的,就在蘇州光福嘛,我去那裏玩過的。”
“我只在網上看過照片,梅花開了一片,像海一樣,是不是很好看?”
“要找對時間去,時間不對,花開得零零落落,你不是泰國人吧?”
“當然不是,你看到哪個泰國小姑娘這麽白的?我老家在雲南,零零落落……你講話真有意思,你們那裏的人講話都是這樣的調子嗎?不像這裏人講話都是硬邦邦的。”
“在賭場不能亂問別人借火的,會借走別人的運道,是大忌諱。”
“真的嗎?我不知道啊,你年紀不大,看不出來懂得倒很多。”
“還有不能随便拍別人的肩膀。”
“這又是為什麽?”
“也會借走別人的運道的。”
“哇,像吸星大法,那個香港電影,以前電視上經常播的,叫什麽來着?”
男人笑了,香杏林看手機,說:“朋友放我鴿子,那我也走了,賭場裏原來有這麽多規矩,我這個土生土長的洋市人都不知道,我怕我再待下去,一直壞別人的規矩,你要是不在我邊上,我沒人提點,說不定真的被人一頓耳光。”
“那你跟着我好了,我教你啊。”
“我怕我一賭就收不住。”
“賭這件事不能急,不能燥,不能太激進,小賭怡情。”
香杏林輕聲笑:“我真的不行,輸了就想翻本,扔那麽多錢進去都聽不到一聲響,不然你在邊上看着我?我們贏了錢,我請你吃飯。”
岑寶樓看了眼男人,男人的手表都能請一百頓龍蝦三吃了。男人說:“你請我吃飯?”
“對啊,你難得來洋市,只喝茶,不吃點這裏的特色嗎?我不贏錢都想請你吃飯了。”香杏林笑盈盈的。男人說:“那你想請我吃什麽?”
“我們走吧,這裏的菜又貴又難吃,我請你去吃羊腩煲啊,來洋市一定要吃的,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店。”
香杏林拉着男人走了,臨出香雪海,她回頭看了眼岑寶樓,用嘴型和他說拜拜。
她是上班還是下班,是剛開工還是要收工了,岑寶樓說不準。
至于香杏林是不是她的真名,他也不确定。
服務生來收餐碟,說了句:“聽說她在家裏養了一條變色龍,那條變色龍成精了。”
這是真是假又說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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