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沒過幾天,岑寶樓又在新美華的大廳見到了香杏林。那時夜已深了,岑寶樓正打算收工回家,香杏林才在新美華露了臉,她穿着一條黑色連衣裙,賭場裏冷氣開得很足,她搭了件牛仔外套,挎了個小皮包。

她慢慢地走着,步伐牽牽絆絆,不錯過任何一張賭桌,目光黐黐着着,将關注平均地分配給每張賭桌上的每一個人,她的目光還是謹慎、克制的,回避着每一個和人視線交彙的機會。

岑寶樓猜測,她還沒找準獵物,還沒準備好變色的方向,她現在扮演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帶着些許空虛和迷茫的年輕女人——這是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呈現出的狀态,這狀态能讓任何一個人迅速地在她身邊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過了陣,岑寶樓再在賭場裏捕捉到香杏林時,她已坐在了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邊上玩德州撲克,玩了兩把,她把手裏的籌碼拱手讓給了男人。男人身後站着一個頭頂鴨舌帽,戴寬邊墨鏡的女人。香杏林一擡頭,視線掃到岑寶樓,立即鎖定了他,揮着手,露出笑臉,小跑着朝他過來了。岑寶樓立即也露出笑臉,等到香杏林跑到他跟前了,兩人互相挽着胳膊,親熱地靠在一起,在賭場裏閑逛了起來。

這麽走了一會兒,香杏林甩着手上的小包,和岑寶樓耳語道:“我和你說完這句話,我先回頭,你再回頭,裝得高興一點。”

話音落下,香杏林便回過頭,岑寶樓跟着回頭,發現那先前坐在香杏林邊上的男人和那将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坐在了一塊兒玩德州撲克。男人點了根雪茄,笑着沖他們點頭致意,緊接着就轉過頭和邊上的女人說起了話。

岑寶樓在附近一張押大小的賭桌邊坐下,随手押了三個六。這一把要是贏了,他打算兌換了籌碼,去龍宮大酒店吃生滾龍蝦粥作宵夜,要是沒押中,降一檔,還是去龍宮,就吃一份白灼九節蝦。

香杏林站在岑寶樓身後,替他捏肩膀,說道:“你演技還可以,要不要考慮轉行?”

荷官開始搖色子。

岑寶樓扯着襯衣的衣領,問她:“就這樣,結束了?”

香杏林略顯吃驚:“你沒認出來啊?”

“什麽?”岑寶樓盯着那左右上下不停搖晃的色盅,目不轉睛。

“剛才那個男的是大導演,拿過金像獎的,不止一次。”

“明星認出來就算了,導演你都能認出來。”岑寶樓由衷欽佩,他點了根煙。香杏林又說:“要是我去演了他的電影,我說不定也能拿金像獎。”

她又說:“到時候我就感謝新美華,感謝洋市賭場。”

荷官放下了色盅,即将開點。岑寶樓一聲不吭,盯着賭桌,舔了舔嘴唇。

香杏林手上一松,趴在他肩上,看着賭桌說:“三個六,能中嗎?”

岑寶樓還是沒出聲,開點了,三個六,中了。岑寶樓笑着收籌碼,說:“宵夜能吃上龍蝦粥了。”

香杏林說:“你剛才那麽配合,我請你吃宵夜啊。”

“不用了,我贏的錢不花出去,我要倒黴的。”岑寶樓數着籌碼起身了,說,“我下班了。”

香杏林拍了下他,突然抓過他手裏的所有籌碼,替他全押了圍。岑寶樓有些傻眼,荷官已經喊停了這一輪的下注,他只好重新坐下了等開點,色盅打開,兩個一,一個二,沒中。

香杏林在邊上直拍手:“哇塞,真的是差一點就中了,我離押圍押中從沒這麽近過。”

岑寶樓輸了個精光。

香杏林又對他笑:“這下能讓我請你吃宵夜了吧?“

岑寶樓咬着香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末了,發出一聲苦笑。搖色子的荷官也笑,笑得怪壞的,眼睛瞥着香杏林。岑寶樓便說了句:“我真的要下班了,不去VIP廳啊。”

香杏林樂不可支,挽着他就往外走,經過兌換籌碼的地方,坐在裏頭的服務生探頭出來,問了聲:“寶哥,這就走了?”

岑寶樓朝他揮了揮右手,說:“幫我給小超帶句話,就說我想和他說,戒賭比戒澀容易。”

香杏林哈哈大笑,抓了岑寶樓的右手就貼在了自己的腰上,兩人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新美華。她說要帶他去吃特色羊腩煲。

兩人上了輛電車,并排坐下,香杏林靠窗,岑寶樓靠着她。電車很慢,沒有人候車,沒人按鈴要下車的站點也要停一停。這是條觀光路線,兩邊淨是裝修豪華,晝夜都燈火璀璨的賭場,沒有種行道樹,也沒有鋪設人行道,賭場門口站着一排泊車小弟,一些出租車司機停在路邊,坐在車上大口抽煙,大口吃炒米粉。馬路窄窄的,香杏林擡起手梳理頭發, “曼華城”的英文招牌映在了她雪白的胳膊上。她問岑寶樓:“你賭錢這麽厲害,有沒有什麽竅門?”

“就是運氣好,老天爺賞飯吃。”

“那豈不是和我長得這麽漂亮一個道理。”香杏林撩了撩頭發,“我長這麽漂亮,不多騙幾個男人,享受享受漂亮的紅利,不像話吧?”

岑寶樓笑出來,打了個哈欠,香杏林握住他的右手看了看:“你這個手表,哈哈。”她笑得很大聲:“玩具啊?”

岑寶樓說:“能當計算器用,要是到了一個語言不通的地方,要買東西,和別人讨價還價很方便,你看……”他按了兩下,10乘以10,“一百。”

香杏林也來按,10乘以3:“三十。”

岑寶樓又打了個哈欠:“你也太狠了,一般都是砍半,你直接三折起。”

“我和人砍價的唯一目的是制造話題,不是買東西,你不知道嗎,漂亮女人從不自己掏錢買東西。”

“那你掏錢請我吃宵夜?”

香杏林美滋滋地說:“你也覺得我漂亮?”

岑寶樓笑了笑,摸着西服的前襟,不出聲了。兩人的身上都落滿了閃爍的霓虹光。

香杏林問了句:“你平時幾點睡覺?”

岑寶樓揉着眼睛,趴在沒有人坐的前排椅子的椅背上:“我是昨天沒睡夠,昨晚遇到一個大學生,醉倒在我家門口,硬說我是她男朋友,我說我要報警了,她說,你為什麽要去法國,你說啊,瑪麗蓮是誰。”

香杏林咬着嘴唇笑:“那她是不是還在你家裏?她要找瑪麗蓮不是應該去好萊塢找嗎?法國不是只有蘇菲和阿佳妮嗎?“

岑寶樓确實很困了,懶得接話茬了,電車又進站,香杏林一看窗外,喊了岑寶樓一聲,拽着他下了車,一路把他拉到了一家涼茶鋪門口。

岑寶樓摸着肚子說:“不是吃羊肉嗎?”

香杏林說:“大夏天的,吃羊肉容易上火。”

岑寶樓說:“我知道了,我也算半個本地人了,沒資格吃本地特色。”

他還道:“我很挑剔,要是東西不好吃,我會發脾氣的。”

香杏林看着他笑:“好好好,打我耳光都可以。”

涼茶鋪裏沒有布置座位,香杏林買了一杯雪梨海底椰和一杯雞骨草涼茶。岑寶樓要了雞骨草。店家送了他們一盒山楂糕,兩人站在涼茶鋪外頭喝涼茶,店家見了,拿來兩張塑料高腳凳,沿着櫃臺放下,請他們坐。香杏林打開了山楂糕,攤在腿上,吃一口山楂糕,再喝一口涼茶,不時皺一皺眉。

岑寶樓一直皺着眉:“這算宵夜嗎?”

他越喝越餓,四下除了豪奢的賭場,就只有對街一家挂着二十四小時招牌的麥當勞。洋市的麥當勞裝修得也像奢侈品,外牆貼金箔,霓虹燈閃五彩光,招牌上的“24h”幾個字仿佛散落在夜空中的鑽石。

路上好久都再沒電車經過,他們剛才搭的電車是今晚的最後一班了,夜更深了,顏色誇張的各式跑車紛紛登場。街上汽油味和橡膠味很重。

又兩輛跑車開過去,開得很快,看不出車型,紅色的車尾燈拉扯出幾道長長的紅線。

香杏林伸長脖子看了幾眼,懶洋洋地說:“是有點配不上你的定制西裝和意大利手工皮鞋。”

岑寶樓提了下褲腿,踩着高腳凳軟趴趴的橫杠,喝茶,問香杏林:“我要薯條和魚柳包,你要什麽?”

“你家在哪裏?”

“浙江湖州。”

香杏林笑出來,說:“我是問你在這裏住在哪裏,我打聽你老家幹什麽?“她看了看岑寶樓:“談婚論嫁才關心對方祖宗十八代。“

岑寶樓點頭稱是,。香杏林用手肘捅了捅他:“你覺得他們在吵什麽?”

“他們?”岑寶樓奇怪地看她,“什麽他們?”

“喏,對面麥當勞裏那一男一女,女的一直低着頭,男的的手還在空中甩來甩去的那個。”香杏林示意岑寶樓看對街。

岑寶樓伸長了脖子,在麥當勞裏看到了香杏林說的那一男一女。

香杏林突然開腔,說:“我就想知道你有沒有愛過我……”

岑寶樓背靠着櫃臺,意興闌珊:“這種時候談什麽愛?你不覺得你很分裂嗎,我和你談愛的時候你談錢,我和你談錢的時候你談愛,你兩邊的便宜都想占?世上怎麽可能有這麽好的事?”

香杏林便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說:“這麽多年感情,你怎麽能說放下就放下,我不明白。”

這時,麥當勞裏的那男人的手不再亂擺了,撇過了頭。他顯得有些氣短了,女人反倒昂首挺胸了。

香杏林便說:“我已經咨詢過律師了,照片,手機聊天記錄我都有,孩子,房子,存款,你什麽都拿不到。”

岑寶樓喝了口涼茶,琢磨了會兒,說:“你能不能理智一點,我們都沒有辦法為對方改變,這才是最關鍵的,不是她,還會是別的女人,還會是因為別的事,你明白嗎?”

“我還沒有為你改變?你說不喜歡女人出去上班,我就當全職太太,你說要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兒女雙全,順産的孩子聰明,我就給你生,一個不夠,生兩個,湊個好,我孕婦高血壓差點死在手術臺上。”

麥當勞裏的男人垂頭喪氣,不停喝飲料,他喝的好像是可樂。女人還一直在說話,神情激動。

香杏林就繼續:“你還要我怎麽變?年輕個十好幾歲,變得和她一樣年輕?還是變老十幾歲?變得和你媽一樣?幾十歲?變成你外婆,你奶奶,你做什麽都是對的,你做什麽我都應該原諒你,體諒你?”

岑寶樓看了看香杏林,香杏林也正好看他。她喝完了涼茶,問岑寶樓:“你家在哪裏啊?”

她說:“近麽?我想借個廁所。”

岑寶樓說:“有點遠,搭電車還要坐五站,再走個十來分鐘。”

他說:“麥當勞有廁所。”眼睛往那對男女身上瞄了瞄。

香杏林笑着和他一起穿過了馬路,進了麥當勞。她去上廁所,岑寶樓排隊點單。那對靠窗坐的男女還在,岑寶樓聽見他們在為比例,精算,模型之類的問題起争執。兩人的椅座上都挂着雙肩書包。

香杏林出來了,沖岑寶樓一陣擠眉弄眼,走去了那對男女邊上。不一會兒,她指着外面說:“我去外面等你。”

岑寶樓還在排隊,站在他前後的人全都酒氣沖天,有的抱怨沒有電子點餐機,不耐煩地按手機,看美股,有的在抽煙,大着舌頭議論曼聯和利物浦。足球比賽快開始了,他們得趕快下注。

兩個黑皮膚的年輕點餐員揮舞着手臂用口音濃重的英文大聲喊話:“不要抽煙,不要抽煙。”

隊伍一動不動。不耐煩的人開始估期貨,抽煙的人開始罵皇馬,接着罵南華。麥當勞裏煙霧彌漫,人人分分鐘都是幾十萬上下。

岑寶樓回頭往外看了一眼,香杏林站在了一輛藍色摩托車邊,摩托車後座上綁着一只裝貓狗用的航空箱。她站了片刻,脫掉了腳上的高跟鞋,挖出皮包裏的手機,現金,塞進牛仔外套裏,接着,她把皮包丢進了邊上的垃圾桶,把頭發抓得蓬亂。

終于有新上崗的點餐員出來分流了,輪到岑寶樓了,他要了兩份魚柳包套餐,靠在一邊等餐時,又往外看。香杏林和一個穿皮夾克,一手拿着個摩托車頭盔的高個青年說上了話。

“3078號,堂食!”

岑寶樓舉起手,擠到餐臺前,拿起自己的套餐坐去了窗邊。從他坐着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香杏林和那高個青年。

他還能看到半截馬路,半座“葡京大酒店”,有車鳴笛經過酒店門前。香杏林顯然被鳴笛聲吓了一跳。她忙去拍那航空箱,接着又吓了一跳,她的兩次驚吓很有層次,從驚慌過度到了頓悟,仿佛整個人在瞬間升華了。

岑寶樓托着臉頰吃薯條,剛才抓在手裏,拿進了麥當勞的雞骨草涼茶還沒喝完,他剝了剝塑料杯上的貼紙,貼紙上說,雞骨草清熱祛濕,活血解毒,保肝利尿,解酒健胃。簡直全能。岑寶樓笑了一聲,邊上的男女又開始為模型争吵,牽扯到八位數字,男的繼續垂頭喪氣,女的繼續咄咄逼人。兩人看上去都很疲倦了。

香杏林抱住那只航空箱,跨上了那藍色輛摩托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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