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香杏林穿着泳衣坐在浴缸裏邊吃西瓜邊玩手機。砰砰,外頭有人敲門,兼傳來一串急切的呼喚聲:“姐姐,姐姐,你好了嗎?你都在裏面泡了一個小時了,你快好了嗎?”
這是一個男孩兒的聲音。
香杏林拉開了些浴簾,看着浴室的門說:“你進來啊,我沒鎖門。”
“我不要。”男孩兒聲音稚嫩,拒絕了。
“你進來啦,這麽小就開始憋尿小心以後長大了長腎結石,腎結石可是要切腎的,男人沒了腎還怎麽讨老婆?”
“你又騙人,”又是砰砰兩下敲門聲,“你到底在幹嗎啊?”
香杏林笑彎了眼睛,趴在浴缸邊說:“我把浴簾拉起來,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你進來上廁所吧。”
浴室的門開了,一個男孩兒跑了進來,和香杏林打了個照面,他抓着褲裆,又氣又急,臉漲得通紅,一個箭步沖到了浴缸前,“嘩”地拉上了浴簾,擲地有聲地警告她:“不許偷看!”
香杏林伸出兩根手指,悄悄撩開浴簾往外瞅,說:“是你先看的我,我才看的你啊。”
男孩兒一瞪她,她吐了吐舌頭,身子縮回了浴簾後,大聲唱起了歌:“我愛洗澡,皮膚好好!啦啦啦啦啦!”
她的歌聲幾乎蓋過了男孩兒小解的聲音。
“你在幹嗎?”男孩兒忽然問道。
“玩手機。”
“你都泡了一個多小時啦!皮都要泡皺了!”
“你好煩啊。”香杏林瞥了眼浴簾,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走向了洗手臺。抽水馬桶抽水的聲音響了起來。香杏林向後仰去,後腦勺貼着瓷磚牆,透過浴簾的縫隙往頭看。男孩兒又在看她。四目相接,她嘿嘿笑了一聲,又探出半個腦袋。她伸手拍了拍浴缸邊緣。
男孩兒嘟着嘴洗手,擦手,接着,坐到了浴缸邊上去。他托着腮,彎着腰,低着頭,像只小蝦米似的不聲不響地坐着。
香杏林遞了塊西瓜給他。西瓜就放在一只綠瓷盤子裏,擱在附近的窗臺上。還剩兩片還沒吃了。
“我不要。”男孩兒說,瞥了眼香杏林抓着的手機:“小心手機掉水裏。”
男孩兒不吃,香杏林自己吃,她指着手機屏幕,問男孩兒:“這個女的和我長得像嗎?”
屏幕上是一張有男有女的合照,像是全家福,每個人都打扮得宛如歐洲貴族,只是面孔還是東方面孔。她指着的那個女人個子高挑,燙着卷發,穿着白色蕾絲裙裝,脖子上戴着一條鑲翡翠的鑽石項鏈。
男孩兒點了點頭,問道:“她是誰?”
香杏林摸着脖子又問男孩兒:“她真的和我很像?她脖子上的項鏈好看嗎?”
“這個女人是誰?”男孩兒也又問她。
香杏林把手機放在了男孩兒的膝蓋上,伸手就摸男孩兒的頭發。男孩兒往邊上躲開了,香杏林放下了西瓜,往水下滑去,說:“幫我看一下時間。”
她躺到了水面下。浴缸裏的水早就冷了,她睜着眼睛屏住了呼吸。浴室的天花板上有一條緞帶似的光在搖晃,水上的一切都在搖搖晃晃。男孩兒也開始搖晃。男孩兒變得很小,很小……似乎下一瞬他就會從她的世界裏消失。
香杏林從水裏鑽了出來,大口喘着氣,抹了把臉,問男孩兒:“多久?有兩分鐘嗎?”
男孩兒問她:“你要搬去別的地方住嗎?”男孩兒看着地上,嘟哝着,“你剛才有新短信,兩萬一個月,住查得邦大道,搶錢嗎?”
他摸着膝蓋問道:“這裏有什麽不好嗎?”
香杏林說:“我上班方便啊。”她抓了條毛巾擦了擦臉,繼續吃西瓜。
“惡不惡心啊,在廁所裏吃東西!”男孩兒彈了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你發什麽脾氣啊?随手關門啊。”香杏林笑着伸長了脖子對着門外喊了聲,男孩兒本來已經不見了,突然他又出現,拉長着臉,碰一下關上了浴室的門。
香杏林拿起手機看了看,算了算,她大約能在水下憋兩分半鐘氣。在浴缸裏又躺了會兒,吃完了剩下的那片西瓜,她就起來了。她給雅軒現在老板打了個電話過去。她早前發去詢問租房事宜的短信有了回音,老板同意今天下午一點看房。
“那我現在就過來,需要帶什麽證件或者銀行存款證明嗎?”
香杏林問道,走到了外面去。男孩兒正在客廳裏看電視,一看到她,就去了窗邊澆花。
一個中年女人從開放式的廚房裏走出來,問香杏林:“你又怎麽得罪他了?”
香杏林聳了聳肩,雅軒的老板說:“身份證件就可以了。”就挂了電話。
她和女人打了個手勢:“不用做我的晚飯了,我要出門。”
說着,她從放在沙發邊的行李箱裏找了件舞蹈學校的文化衫,又抓出一條牛仔短褲,去了浴室換了衣服就出門了。走到樓下,她隐約感覺到幾滴雨灑到了她身上,她擡頭一看,豔陽高照。水滴是從擺着綠植的窗臺邊灑下來的。香杏林笑着朝窗臺的方向揮了揮手。
她打車去了雅軒,雅軒照舊不對外營業,她給老板打電話,還去敲門,聽到門裏傳來電話鈴聲,她在額前搭了個棚往裏觑着。
屋裏還是很暗,沒一會兒,一個戴口罩和鴨舌帽的男人來給她開了門。她還想再往裏看看,男人擠出了門,反手就關上了玻璃門,示意她上樓。
男人似乎很緊張,看不出年紀,連長相都看不清,他用長袖和長褲把自己包裹了起來。他走在香杏林前面,不停抓手臂。
香杏林問他:“包水電嗎?”
“你本地的幹嗎不在家裏住?”男人問。他的聲音比電話裏要輕細一些,也更低沉。
香杏林說:“短信裏說過了啊,我是藝校的學生,學舞蹈的,這裏離學校近。”
“你學什麽舞?”
“現代舞。”
上了二樓,男人回頭看了看她,說:“不能帶男人回來,過了九點不能放音樂,我就住在你樓下,我不喜歡吵。”
兩人經過了一些房間,香杏林問道:“這些房子都是你的嗎?”
男人說:“你問題真多。”
到了一間綠門屋前,這正是阿福師先前租住的地方,男人提出要先察看香杏林的證件。香杏林把證件給了他,問道:“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我是幹什麽的了,那你呢,你叫什麽啊?”
男人用手機拍了一張那張證件的照片,這才把證件還給了香杏林,說:“來來。”
“來來?”香杏林在空氣中寫字,“哪個字啊?”
男人說:“來去的來。”
香杏林說:“來是你的姓嗎?好少見啊,能進去看房間嗎?”
男人開了門,領着她進屋。他帶着香杏林轉了一圈,說:“卧室,浴室,客廳,廚房,還有個陽臺。”
他又強調:“我就住在你樓下,什麽動靜我都能聽到,不能帶男人回家。”
香杏林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問道:“來租房的要是個男的,也不能帶男人回家嗎?”
男人抓起了臉,急急忙忙說:“你問題真多!你租不租?”
香杏林說:“能便宜一點嗎?”
“不能。”
“那我考慮考慮吧。”香杏林轉回了客廳,摸摸牆壁,按了按牆上的開關,挑起了刺:“燈還是壞的?我還要自己修?”
“換個燈泡不就行了,”男人說,“樓下就有車站,走路五分鐘就有個大超市,警察局就在邊上,你一個女的自己住,這裏最安全。”
男人又說:“一萬八,不能再便宜了。”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香杏林當天就在古董店二樓的出租屋裏住下了。付了訂金後,她去超市買了些水果和零食回去。客廳東牆上貼的仍是那描繪狩獵場景的牆紙。那牆紙上的翹角也還在。
香杏林拉開了窗簾,在明亮的光線下,用兩根手指捏住那牆紙翹角,慢慢地,耐心地撕起了牆紙。
牆紙下面有一張透明薄膜。
她把整面東牆的牆紙都撕了下來。那牆紙下的透明薄膜後封着一幅蘭花水墨畫,她小心地取下了薄膜,拿出了手機,比對着畫面右下角地一個小印章和網絡上唐寅真跡的印章,那印章幾乎一模一樣。
香杏林拆了包薯片,坐在了地上,看着那蘭花畫,搜索起了洋市乃至整個泰國境內最負盛名的拍賣行。
恰巧,在洋市就有一家評價頗高,提供免費估值,且看履歷和新聞報道,像是舉辦過不少拍賣會的拍賣行。香杏林打電話約了個時間,第二天便找了過去。
拍賣行位于遍地賭場的繁華郊區的一幢寫字樓十八樓,占了三個樓層,看樓層地圖,一樓還專門有個他們名下的拍賣大廳。
香杏林直接去了十八樓,她來遲了一些,前臺聽說她的來意後,囑咐她稍等,約莫十分鐘後,才有一個穿西裝,梳背頭的年輕男人出來接待她。背頭男人将她帶進了一間小會議室。
“那麽安小姐,您想要估值的東西就是您手上這幅畫?”
香杏林點了點頭,把畫在桌上卷開,露出一個抱歉地笑:“我還在倒時差,對這裏也不熟,出租車司機帶着我繞圈子,路上耽誤了不少時間,來遲了。”
背頭男人笑了笑:“沒大礙。”他戴上眼鏡,口罩和手套,認真研究起了桌上的畫作,嘴上問道:“不知道能不能打聽打聽這畫是……”
香杏林說:“我奶奶前一陣過世了,我們在俄亥俄生活,我為她收拾房間的時候,發現了這幅畫,聽家裏人說奶奶以前在洋市,和一個古董店大老板有一段情,可能是那個老板送給她的。奶奶是華人,名字裏有個蘭字,而這幅畫,畫的就是蘭花。
她看着那男人,鼻子一酸,眼裏湧出熱淚:“奶奶臨終前說起自己的故鄉在洋市,她很想念這裏,還是想在這裏入土為安,至于為什麽找到你們,說句實話,我并不太相信美國那些鑒定中國國畫的專家,就帶着它一起回來了,打算找人做一下鑒定。”
“原來如此,您節哀順便。”背頭男人抽了幾張面紙給她,沖她欠了欠身子,“您稍等。”便出去了。
一會兒,一個自稱馬經理的男人進來了。他也戴着手套和口罩看畫,他的耳朵裏塞着無線耳機,不時說上幾句話。香杏林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不多時,之前那個背頭男拿着三杯咖啡進來了,他和香杏林坐在了一塊兒。
“我們正好有個國畫專家,正在趕來的路上了。”背頭男人說着,“喝咖啡啊。”
他這話說完才沒多久,一個唐裝男人就風塵仆仆地趕到了,他幾乎是沖進了會議室,幾乎是沖着桌上的畫就撲了過去。馬經理笑着和香杏林說:“這是我們的鑒定專家,高教授。”
高教授對着那畫是近看遠看,忍不住地贊嘆,忍不住地稱奇。
“安小姐就是這畫的主人。”馬經理介紹道。高教授卻只是揮了揮手就當是打過招呼了,一點目光都沒勻給香杏林。
那背頭男這時問道:“您說是您奶奶的房間裏發現的,不涉及什麽遺産糾紛吧?”
“那肯定沒有。”
那馬經理就說了:“安小姐,不知道您想估值是想出售呢還是……”
香杏林問他們:“這幅畫很值錢的嗎?”
馬經理道:“和您說句實在話吧,這是難得的稀世佳作,過幾天我們在新美華有一場慈善競拍,為紅十字會籌款的,要是您點頭,我現在就吩咐下去将您這幅畫添加進藏品目錄裏,加入競拍,分成嘛,絕對少不了您的,合同我們現在就可以拟,您知道上一次我們這裏唐伯虎的畫賣出去多少錢嗎?
“五千萬。”
年輕男人補充:“美金。”
高教授就皺起了眉頭:“俗不俗?這是無價之寶!根本不能拿金錢來衡量,這個真跡保存得非常好,非常好。”
馬經理又和香杏林說:“您要是今天就簽約,把這幅藏品交給我們操作,收益您拿百分之八十,您看怎麽樣?”
“我其實還約了別的拍賣行。”
馬經理仍然笑容滿面,道:“不着急,不着急,不過我建議您啊,這麽貴重的東西,還是先投保比較安全,也省心,這樣,我們給您出個估值認證證書,您拿着這個證書去找保險公司。”
“保險費大概要多少?”
“您稍等,我打個電話問一下。”馬經理就在會議室裏開了公放打了個電話。對方是保險公司的一位蔡姓經理,兩人寒暄了幾句後,馬經理提到:“蔡經理,我們這兒有一幅唐伯虎的畫想要投保。”
“什麽時候走拍賣程序啊?”
“您誤會了,不是委托我們這裏拍賣,就是一個客人想要投保。”
“哦,這樣啊,客人私下投保的話,合同條款會比較苛刻一些,流程也會比較長。”
“是,是,我知道,不過客人還想去別的拍賣行問問行情,我也不好強賣強賣,您說是吧,我就是看她一個小姑娘拿着這麽有價值的東西,要是被什麽居心不良的分子偷了搶了,我也不忍心啊。”
香杏林這時說:“馬經理,那就在您這裏拍賣吧,委托給您處理吧。”
馬經理和蔡經理道:“過會兒再和你說。”他挂了電話,看着香杏林:“安小姐,你确定嗎?真的不再去打聽打聽。”
背頭男人也說:“真的不着急,您多找幾家問問,收益分成的比例啊,具體操作的流程啊,我們這裏也會給你做一下規劃,出個計劃書給你,你就先投保吧。”
高教授一敲桌子,道:“馬經理,你就和小蔡說是你們這裏做嘛,給份好合同,保險公司三點系統就不更新了,拟合同,簽字,還要時間,不然一拖又是一天,你們公司裏的人嘴巴都緊吧?這真跡現身的事情要是傳出去……你也知道洋市什麽人都有。”
香杏林問道:“最基本的保費大概多少錢?”
“三萬。”
“美金?”
高教授冷笑了聲:“小姑娘,你這個畫可是真跡啊。”
香杏林又問:“現在投保那現在就要交錢對嗎?現金還是銀行轉賬?”
馬經理說:“都可以。”
高教授說:“三萬美金現在轉賬,今天是周五,那得周一才能到保險公司賬上了。”
香杏林說:“你們等一等,我現在去提錢。”
“那我現在就給您出鑒定證書。”馬經理說。
背頭男人說:“畫您拿着,別落在我們這裏,回頭出了什麽纰漏,那可真是說不清了。”
高教授大手一揮:“小徐,你陪着一起去吧,她這個身板拿着三萬美金走在路上,我都替她捏把汗!”
小徐便陪着香杏林跑了一趟,兩人現在便利店買了個小包,接着,提了三萬美金現金,小包裝錢,回到了拍賣行。高教授書名的鑒定證書也出了,保單也傳真送到了,香杏林簽字交錢,拿了保單。
馬經理對她道:“這畫您要是不放心交給我們保管,還是您自己收着吧,拍賣前一天送過來就行了。”
香杏林感謝了馬經理一番就走了。
她并沒走遠,去了拍賣行對面的一家咖啡店,找了個位置坐下了。服務生來送菜單,她問了一聲:“對面十八樓的拍賣行開了很久了嗎?”
“拍賣行?對面有拍賣行嗎?不知道啊。”服務生還問了咖啡師一聲,咖啡師也是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