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3)

這天晚些時候,香杏林在路邊打包芒果糯米飯的時候,收到了一條來自一串陌生號碼的短信。她打了個電話過去,電話沒打通。那個號碼是個空號。短信的內容是個網頁鏈接,她想了想,還是點了進去。手機自動下載起了一個pdf文件鏈接。香杏林抓了抓臉,收了小販給的找零,已經開始在網上搜索起了手機中了木馬病毒該怎麽辦了。

文件下完就自動打開了,一份出生證明出現在她的眼前,後面還有她的小學畢業合照,初中,高中紀念冊照片,同學介紹,大學畢業證,甚至還有她母親——一個叫表字铮喜的女人故事。

香杏林回了條信息給那個陌生號碼:租那麽大一個地方,那麽多演員,需要多少錢?

等了好一陣都沒回信。她又發了一條:別這麽小氣啦,同行信息共享一下嘛。

還是沒回信。香杏林笑出了聲音,提着外賣袋子,邊走邊滑手機。

這個铮喜出生書香世家,1930年時,祖父在上海病逝,家境逐漸凋零,尚且年幼的父親随祖母遠赴南洋投奔表親,父親長大後,在曼谷教華文,認識了一個祖籍長沙的絲綢商人之女,不久,兩人成婚,72年,生下铮喜,94年時,铮喜來到洋市探親,在查得邦大道5號的曙光服裝訂制專門店裏幫親戚打雜。梅大老板當時的妻子是這家店的老客戶,一年四季的裙子都在這裏訂做。有一天,铮喜去梅家送貨,偶遇了梅大老板。95年年中,铮喜在曼谷中西大醫院生下一名女嬰,之後将她遺棄,自己遠赴歐洲,下落不明。

她看完這些文件資料時,人回到了家。屋裏沒開燈,廚房和客廳都沒人。香杏林把糯米飯放在了客廳茶幾上,抓着手機在沙發上坐下,抱着膝蓋從頭開始看資料,跟着默默背誦了起來。

屋子沿街,窗簾拉開着,不時有汽車開過,對街店鋪的霓虹燈招牌在客廳的地板上,電視機屏幕上,擠在窗臺上的葉片肥大的綠植身上投下了一片暗沉的粉色光芒。

一個男孩兒走進了客廳,打開外賣袋子,拿出了一盒糯米飯,坐在地上吃了起來。

男孩兒問了聲:“你在等誰的短信?”

香杏林換了個坐姿,頭枕着沙發扶手,平躺了下來。她把腳擱在了男孩兒的肩上,笑着說:“對啊,他都不回我短信。你以後不能這樣啊,女孩子問你事情,你一定要回哦。”

男孩兒低頭吃芒果,哼了聲:“還有男的會不回你短信啊?同性戀吧。”

“唉,你從哪裏學來的這個詞?”香杏林笑着踩男孩兒的肩膀,看了他一眼,“你們這個年紀說起同性戀不都說娘娘腔,不男不女,陰陽怪之類的嗎?”

男孩兒也看她,幾乎是在瞪她:“都什麽年代了?”

香杏林把手機按在了胸口,注視着男孩兒,突然很認真地和他說:“你喜歡男孩子也沒關系哦。”

“神經病吧你!”男孩兒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反手抓住她的腳踝,把她的小腿拉到了地上:“你不要亂踩我!”

香杏林差點摔下沙發,她尖叫了聲,重新躺好,笑了起來,又去踩男孩兒的肩膀。男孩兒在空中揮舞手臂,不說話了,光是吃東西。香杏林笑得更起勁了,她一邊還在背誦那些文件資料,忽而,她靈光一閃,抓起手機給喬治發了條信息。

前幾天的事,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和你好好談談。

她在網上找了家咖啡店,發了個地址過去。

喬治很快就回信了:好,我馬上就到。

香杏林一骨碌起身,抓了抓頭發就往外走。男孩兒問她:“你又要去哪裏啊?”

香杏林從廚房抽屜裏找到了一支口紅,抹了抹,還在手指上蹭了些,抹在眼角,她道:“去做随堂測試。”

“啊?”男孩兒追到了玄關,看着她。他手裏還拿着半份芒果糯米飯。香杏林穿上了鞋子,捏了捏他的臉:“吃完東西記得刷牙。”

男孩兒突然狼吞虎咽吃完了剩下的那幾口甜食,他的腮幫鼓鼓的,看着香杏林急急開口:“我吃完了,你再給我打包一份回來吧,我還想吃,我今晚還想吃。”

香杏林笑了笑,拍了拍男孩兒的腦袋,轉身走了。

她到咖啡店的時候,喬治已經坐在一張靠近後廚的隐蔽沙發座上了,見到香杏林,他忙噓寒問暖:“你沒事吧?她沒再找過你了吧?”

香杏林搖了搖頭,坐在了喬治對面,她掃了眼窗外,一臺造型張揚的藍色摩托車就停在咖啡店外,好些路人經過它時都會停下來和這車合影。她還瞥見眼咖啡店斜對面的連鎖西餅屋,門面敞亮,正在做晚間促銷。

香杏林默默地搖了搖頭。

“要喝點什麽?就不喝咖啡了吧,我看你好像也沒怎麽睡好。”喬治叫來服務生,要了杯港式奶茶。

香杏林點了點頭,還是默默地。

“真的對不起你,讓你面對這些,”喬治嘆了口氣,握住了香杏林的手,輕聲說話,“不過,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就知道我和她的事情了。”

香杏林還是不說話,服務生送了杯冰檸檬水過來,這時,她前些天才見過的麗婵進了咖啡店。她踩着高跟鞋,挎着羊皮小包,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走到了他們這桌邊上。喬治忙說:“你怎麽來了……”

麗婵說:“不是你放出的信號嗎?你不想我來,那幹嗎把那麽顯眼的摩托車停在我總店的對面?”

她又說:“你幾天都不回我信息,也不接我電話,現在搞這麽一出,不就是想讓我主動來找你嗎?”

喬治小聲道:“坐下說話吧。”

他伸手要拉麗婵坐下,麗婵甩開了他的手:“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了。”

喬治就說:“那……你們兩個聊?”

香杏林擡眼看了看他,他憨笑了兩聲,抓起一只摩托車頭盔:“我去兜兜風,你們先聊。”

喬治溜之大吉。

麗婵坐在了香杏林對面,翹起了二郎腿,一杯奶茶上桌,她拿過去喝了一口,問道:“他怎麽約你來這裏的?”

香杏林說:“我約的他。”她露出一個苦笑:“我特意選的這裏。”

“幹嗎?為了驗證你的猜想?”麗婵打量着香杏林,“看不出來你年紀不大,看男人倒真有一套。”她的目光突然一冷,“他把戰場留給我們,真是卑鄙。”

“他留出戰場但不代表我們要上戰場啊。”香杏林溫聲說着話,把手伸進衣領裏,摸出了早前得來的那枚梅花玉佩,輕輕撫摸着。

麗婵笑了:“你現在是不是在後悔沒拿我助理給你的錢?”

香杏林眨了眨眼睛:“你忘了,我是梅老板的孩子,我要是缺錢可以直接去問梅家要啊。”

麗婵不屑道:“得了吧,你知道洋市每年有多少個梅老板的女兒,兒子去找梅家嗎?”

香杏林把那玉佩拉起來給麗婵看:“我有梅花玉佩,你知道梅花玉佩對梅家的意義吧?”

麗婵抓過那玉佩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擡起一邊眉毛,盯着香杏林:“真的假的?”

“你覺得呢?”

“我覺得……”麗婵擠出一個笑,“我倒是在梅四那裏見過一次,看上去是挺真……”

香杏林說:“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你媽媽?”麗婵松開了玉佩,靠着沙發座端詳香杏林,目光試探,帶着些許揣測的意味。

香杏林說道:“她也算是個書香世家出生的千金小姐吧,祖籍上海,我爺爺很早就下南洋了,在曼谷教書,大概是因為爺爺的關系,媽媽很喜歡看書,家裏總是堆滿了書,媽媽還很喜歡背一句古詩,她總和我說,梅花一開,春天就不遠了……”香杏林喝了口水,“怎麽說了這麽多我的事,我還不知道原來你認識梅家的四少爺?”

麗婵道:“那個敗家子,前幾年說要投資我的西餅店,還說要和我聯手做什麽fusion餐館,要去香港,澳門開店,還說能拿到米其林推薦,我問他要商業計劃,他連個屁都給不出來,真是繡花枕頭一包草。”

她朝香杏林努了努嘴:“你要是有了很多錢,你打算幹什麽?”

“我?那我就開一間烹饪興趣班。”

“烹饪興趣班?”

“那我就在最奢侈的購物中心租店面,收一些闊太太闊小姐做學生,也不需要真正教她們什麽,我想,她們也不在乎自己能學到什麽,這會成為一個信息交換的社交中心,迫切想要成為某個階層的一份子的人,或者需要接近某個階層的人,會願意付這個學費的,烹饪興趣班的學費可比什麽慈善酒會,私立學校校慶的門檻低多了,就好比螞蟻聞到了蜜糖味……”

麗婵說:“也好比蒼蠅聞到了臭味。”

兩人同時大笑了出來,她們又閑聊了會兒,麗婵開車送香杏林回了杏林藥鋪。

第二天,香杏林精心打扮了番,一身黑配白,手臂上戴上了孝去了新美華。她先是找到了趙經理,提出想見一見三小姐,她道:“是關于梅老板的事情,我這裏有一封他的親筆信。”

趙經理敷衍地回道:“我知道了,我會傳達您的意思的,麻煩您留個聯系方式,我們會聯系您的。”

香杏林便拿出了藍白心給的那封信,說:“那這封信還麻煩您直接交給三小姐吧。”

趙經理收下了信,繼續打哈哈:“我會安排的,我們會聯系您的。”

香杏林無奈地嘆了聲氣,摸出了脖子上的玉佩。

五分鐘後,她就見到了梅三小姐。

三小姐在賭場頂層的辦公室工作。電梯直接入戶。辦公室裏清一色有棱有角的紅木家具,牆上挂着幾幅風景油畫和一些人物油畫像,像是特納和倫勃朗的作品。三小姐戴着一只看上去質地十分堅硬的翡翠手镯。她的辦公桌上堆着許多文件。她見了香杏林就道:“信我看了,已經和負責處理家中這類事務的歐陽律師通過電話了,他找了筆跡鑒定專家和當年制作玉佩的工匠在趕來這裏的路上了,玉佩我可以看看嗎?”

香杏林摸着玉佩,很是猶豫。

“你放心,我不會搶它。”

香杏林猶豫再三,把玉佩拿了下來,遞給了梅三。梅三看了看,道:“你是來賣這玉佩的吧?你開個價吧。”

香杏林顯得有些驚訝,又有些驚惶,一時無語。

趙經理先行退下了。梅三又問:“我可以告訴你,父親的遺囑裏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給你這個野種,不過你這個玉佩還是有些用處的,我想你或許明白這一點,那麽你是要錢還是要股份?”

她還道:“你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不用扭扭捏捏的了。”

梅三面無表情,她約莫四十出頭,短發,淡妝,人精瘦。身上除了那翡翠手镯再沒別的飾品了。翡翠的眼色太綠,襯得她眼裏都好像有熒熒的綠光。

香杏林說:“要是為了錢或者股份,我回到洋市就拿着它們來找你了。”

“對啊,為什麽你沒有呢?反而只是到處聲張你是梅老板的私生女。”梅三冷冷說道。

香杏林像是無法承受她目光裏的寒意,低下了頭,攥着雙手說道:“我外婆過世,我是回來奔喪的,今天外婆正式下葬了,我回來的那天,母親和我說外婆臨終前把這封信和玉佩留給了我,說是那時她撿到我時附在襁褓裏的。”香杏林慘兮兮地笑了下,重新擡起頭和梅三對視:“我以為你們會來找我,我以為我到處說,我……”她頓了頓,似是哽咽,許久後才繼續說話,“我以為梅老板知道了我的存在之後會主動來找我。”她問道:“他知道我的存在嗎?”随即她又搖了搖頭,自答道:“遺囑都沒我的份,我問這個問題簡直是自尋煩惱。”

梅三道:“你的重點是?”

“我能見見梅老板嗎?”

“你覺得他見到了你,他就會改遺囑?”

“我對遺囑沒有任何興趣,要是為了錢,我拿到這些東西的第一時間就會來找你了,我等了這麽久,等到世界上對我最親的那個人徹底地離開了我……”香杏林的鼻尖發酸,聲音顫抖,“你可以不用告訴他我是誰,我只是想見見他,我沒有見過我媽媽,我知道他病得很重,我不想還沒見過我父親,他就……”

梅三說:“這是你出售玉佩的唯一條件嗎?”

香杏林點了點頭。

“真的不要錢?你考慮清楚。”梅三說道,“任何情感都是可以找人填補的,你還年輕,多一些錢再身邊對你來說沒什麽壞處。”

這時,電梯的門開了,一個中年,穿西裝的男人匆忙趕到,他身後還跟着兩個老人家。想必就是歐陽律師一行了。

那歐陽律師立即示意兩位老人開始鑒定信件和玉佩。

一位老人說:“确實是梅老板的筆跡。”

另外一位老人說:“當年這枚玉佩還是我親手送去給梅老板的,他特意囑咐我千萬不能将多造了一枚玉佩的事說出去……”

梅三便示意兩位老人先行退下,單留下歐陽律師,兩人輕聲交談了起來。歐陽律師長得憨厚老實,天生笑眼,一頭聽着梅三說話,一頭看着香杏林,揮着手客氣地招呼她:“坐啊,香小姐,坐啊。”

香杏林仍舊站着,那梅三和歐陽律師說完話,歐陽律師就拿了紙筆去邊上寫起了什麽。

梅三喊了一個叫小王的人上樓,她上下打量香杏林一番,嘀咕着:“你和表姑婆倒長得有些像。”

約莫一分鐘後,小王從電梯裏出來了。這小王個頭高高的,西裝革履,不茍言笑,頭發也是梳得一絲不茍,皮膚很白,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眼鏡的鏡框恰到好處地中和了他那過于西化而顯得有些張揚和銳利的外貌。

歐陽律師遞了份手寫文件過來,要香杏林簽字。上面寫的是:本人香杏林鄭重承諾将梅花玉佩所有權并相關一切權力轉交給梅丹青女士,特此申明。

梅三吩咐小王:“送這位香小姐去老宅,要是別人問起,就說……”她瞥了眼香杏林,“她是表姑婆的外孫女,要在老宅住一陣子。”

梅三和香杏林道:“我希望你明白,就算你在父親面前表明身份,你也不會得到任何好處。”

香杏林說:“你這麽不信任我,不然再拟一份保密協議?我也願意簽字,就寫你願意給我一個億,要我在梅老板面前對自己的身份保密,要是我單方面毀約,我一分錢都拿不到。你們有錢人是不是非得牽涉到金錢交易才會對承諾這件事比較安心啊?”

梅三說:“是個好主意,一個億也是合理的價錢,美金,對吧?”

她給歐陽律師使了個眼色,歐陽律師又埋頭奮筆疾書了起來。

小王看了看香杏林。香杏林簽了歐陽律師遞來的兩份文件,就跟着小王走了。

兩人坐電梯到了地下停車場。上了一輛私家車,香杏林坐後排,小王開車,她系好安全帶,噗嗤笑了出來:“小王?”她從後視鏡裏瞅着小王,“藍白心,你這算什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藍白心似乎很沉浸在小王這個一本正經的角色裏,又或許是在生氣,板着面孔,說:“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他回頭看香杏林:“你去梅家是什麽意思?”

香杏林笑着拍他:“不是已經有一個億到手了嘛。”

“還沒到手。”藍白心看着她:“你不會琢磨着讓老家夥改遺囑吧?你最好打消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他明知有個私生子,遺囑裏一毛錢都沒留給那個孩子。”

香杏林笑了出來,問他:“你說深山老林裏的大老板的豪宅長什麽樣啊?我沒見過啊。”

她又說:“你放心,我就是去見一見大老板,見一面就走,能出什麽岔子?到了晚上,你就有六千萬美金到賬了,而且你看樣子是要全程陪同我,我要是做了什麽讓你不開心的事,你就當場揭穿我,讓我吃不了兜着走嘛,說不定你還能升職加薪,從此走上人生巅峰。”

藍白心一言未發,繃着臉發動了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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