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藍白心帶着香杏林進了梅家。大老板的深山豪宅選址隐蔽,藏在連綿的雨林裏,離新美華不算遠,車程一個多小時也能到了。也确實是“豪宅”,光是從一扇電子鐵門開車到家門口,就得花上十來分鐘,繞上好幾個彎。

屋子也大,高樓層,大落地窗,大沙發,大電視,東西全是大件的,就連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水晶吊燈上頭的水晶綴片都是巨大的一片一片。

客廳裏有一些穿着統一式樣的白衣服,留着同樣長度的頭發的女傭在擦拭花瓶擺件之類的東西。香杏林還在客廳裏看到了梅三。她倒有些詫異了,小聲問藍白心:“她怎麽比我們還快?”

藍白心示意她看落地窗外。那窗外的草坪上停着一架直升機。

梅三身邊還站着個年輕女人,女人扶着一個底下帶滑輪的衣架,上面挂滿了時裝。看到香杏林,梅三低頭滑着手機,說:“要見老爺,先換身得體的衣服吧,小趙,帶她去廁所換衣服。”

小趙就推着衣架笑眯眯地帶着香杏林進了一間廁所。廁所大概是一間普通公寓的大小,香杏林正打量這廁所的內置,小趙拿出了一根棉簽,一只塑料瓶子,說:“香小姐,麻煩提取下dna。”

“啊,好的。”小趙實在很客氣,香杏林立即配合地張開嘴。小趙用棉簽在她嘴裏滾了一圈,說:“您随便挑一件吧,法國尺寸,我看您穿34碼,對吧?”

小趙收起了棉簽,香杏林抓着頭發說:“我也不知道啊,我平時買衣服都只是分s碼,m碼而已……你給我挑一件吧。”

小趙便給她拿了條黑色的連衣裙。

香杏林換上新裙子出去時,藍白心已經等到門外了,手裏提着一雙黑色高跟鞋。小趙笑着和他點了點頭,拉着衣架朝梅三走過去了。

藍白心單膝跪在地上伺候香杏林換高跟鞋。香杏林說道:“還要做dna測試?我以為她根本不在乎我是真是假。”

藍白心說:“37碼,合腳吧?”他說,“她說不定連你的玉佩和信是真是假都不在乎。”

“合适。”香杏林說,穿上高跟鞋,往前走了兩步。

藍白心輕聲說話:“有需求就有市場,最基本的供需關系咯,她需要什麽,我們就給她什麽嘛。”

香杏林笑了出來,又慢慢地,小心地,踩着高跟鞋走回了藍白心身邊,她假裝崴了下腳,藍白心扶住了她,兩人繼續說悄悄話。

“小王,檢測報告你能幫我搞定嗎?我感覺還是真一點比較保險。”

“沒問題,只要你保證半個小時後從這裏離開。”

“你怕我在這裏待太久,笨嘴拙舌被人識破身份?”

“小王是梅家的一條狗,自然處處為梅家着想,小王是怕你花言巧語,巧言令色,不出十分鐘整個梅家都被你騙過去。”

香杏林一挽藍白心的胳膊笑了出來。兩人此時已經回到梅三面前,香杏林尴尬地說:“不好意思,我不太習慣穿高跟鞋。”

藍白心又是一副毫無情緒起伏的樣子了,只是禮貌性地挽着她一邊胳膊,人像是很抗拒和她産生過于親密接觸似的,身子離她很遠。

梅三指了指一條走廊,說:“走吧。”

她便要領香杏林往那條走廊過去,此時卻有一個洪亮的男聲從他們頭頂上方傳來:“老三,這是誰啊?”

香杏林擡頭一看,一個夾着雪茄煙的圓臉圓身子的男人正從二樓往下俯視着他們。他穿着一席剪裁妥帖的西裝,打着領結,別着袖扣,頭發油黑,年紀不小了。接着,陸陸續續有其他打扮得光鮮亮麗的人物從二樓、三樓探出了身子往樓下他們這裏看。

梅三和二樓的男人說:“二哥,這是表姑婆的外孫女。”

香杏林就怯生生地打招呼:“梅先生好。”

三樓的一個比梅二年輕不少的時髦男人笑了出來:“你這招呼打得夠省力的,一下叫了我們四個人吧?”時髦男人上下一指,這樓上樓下光是男的确實就有四個,有兩個匆匆瞥了香杏林一眼就消失了,那梅二還站在二樓抽雪茄,打量她。而那時髦男人沿着樓梯往下走來了。

梅二又說:“表姑婆不是早和咱們家不來往了嗎?多少個世紀沒聯系了,你上哪兒找到的?”

梅三說:“真是巧了,我前幾天不是在倫敦開會嘛,她正好是搞生物研究的,一問出生,就對上號了。”

時髦男人這時走到一樓了,環顧四周:“老五和老六跑哪裏去了?“

梅二說:“打高爾夫去了。”

他也就走開了。

一個站在二樓的卷發女人此時發話了:“原來是家裏的遠親,小王,我還以為是老三看你天天忙成個陀螺,又給自己找了個助理。”

女人約莫和梅三同歲,打扮得花枝招展,手裏捏着根翡翠煙嘴。

這時又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從一個側廳走出來,這女人要年輕許多,二十來歲,光照着她,她那一身珠寶興頭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後頭跟着一群提着購物袋的跟班,一個女傭忙為女人送上一杯冰檸檬水,女人看也沒看香杏林,過去拍了下梅三的肩膀,說:“啊?新來的管事傭人?”她左右張望着,喊了起來:“沈姨,老三找了個人來接你的班啦!”女人仍看着梅三說話:“什麽學歷啊?泰語會講嗎?瓦省話呢?這裏過了個山頭就是瓦将軍的地盤了,上海話呢?老爺子祖上是上海的,唉,老三,你說這都什麽年代了,都是文明人了,再說現在不還有瓦将軍罩着咱們嘛,哪可能還有綁架搶劫的事嘛,我去買個東西還得自己親自出門跑,這地址告訴別人也不會怎麽樣,你說是不是?”

梅三對這女人似乎很不耐煩,從她身邊走開,不冷不熱地道:“之後再說吧。”

“大嫂,回來了啊。”那時髦男人這會兒下拉住了他大嫂的跟班看起了那些購物袋,“這都買了些什麽?”

這女人想必就是梅大少爺的妻子了。梅家大嫂看到那時髦男人,跑去拍他的肩,親昵地和他說起了話:“老四,可別又說大嫂偏心了啊,給你買東西了,你看看,就那袋。”

梅四笑着去拆購物袋。這時,一個穿着一身素藍旗袍,神色頗為緊繃的女人緩步走進了客廳。

梅家大嫂就笑着說:“這就是沈姨媽,家裏的管家!”

這話像是對着樓上樓下所有人說的。

沈姨沒吭聲,她上了歲數了,鬓角染霜,戴珍珠耳飾,畫淡妝,腳上穿布鞋,看着梅三輕聲說話:“你爸正巧醒了,剛才還問起你呢。”

梅三說:“我帶她去看一眼就走,也是巧了,在倫敦遇上的,真是沒想到。”

沈姨看了香杏林一眼,問道:“晚飯在這裏吃嗎?”

她無論說什麽話都是輕輕的,很溫和。

“不了吧。”梅三說,“她還要趕飛機回倫敦,過會兒就讓小王送她去機場。”

香杏林跟着附和了幾聲,梅家大嫂和梅四早就不往她這裏遞好奇的目光了,兩人正熱絡地讨論着購物袋裏的戰利品。沈姨走開了。梅三帶路,他們這才終于走出了客廳,踏上了一條寬闊的走廊。

走廊牆壁兩邊挂滿了肖像畫,都是油畫質地,畫裏不缺梅老板的身影,畫裏的他年紀不一,他身邊或坐或站的女人的樣貌和年齡也總在變化。他們身後站着的人的數量和年齡也不時有些變化。

走到盡頭了,梅三推開一扇厚重的木門,門後的房間裏就只有一張偌大的床。梅三帶着香杏林走近那大床。藍白心就守在門邊。

床上躺着一個老人,頭發全白了,發絲寥寥,散在枕套上,老人那張灰白的臉龐上隐隐透出淺淺的粉色。他的皮膚很皺,如同新生兒似的。

老人戴着氧氣面罩,眼睛微微睜開着,卻不像在看任何人,任何東西。床邊配有許多滴滴發響的監護設備,兩個護士正在記錄數據。這房間裏另外還有個玻璃房,乍一眼看過去,很像手術室。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從玻璃房裏走了出來,笑着和梅三搭話:“三小姐,老爺今天狀況不錯。”

梅三往病床上輕輕抛去一聲呼喚:“爸……”

老人的兩顆眼珠緩緩滑向同一邊,目光落在了梅三的身上。

香杏林用眼神和屋裏衆人一一打了招呼,那白大褂就問了:“這是?”

梅三說:“來看老爺的遠親。”

白大褂便和香杏林握手:“你好,敝姓祝,祝醫生。”

香杏林小聲問道:“你們……不會住在這家裏吧?”

“哈哈,不止我們,還有兩位醫生護士,現在正在休息,我們是輪班制的。”

藍白心這時說:“香小姐,你的航班馬上就要起飛了吧?”

香杏林一怵,攥着手指又一看那大床,床上的老人——梅老板正在看她。他緩緩地擡起手指,指了指氧氣面罩。一個護士替他取下了面罩,梅老板就問話了:“遠親?什麽遠親?”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發出來,在傳播的路途中被風撕得粉碎。

梅三看着梅老板,在床沿坐下,摸着父親皺巴巴的手背,好聲好氣地說着話——她聽上去有些像沈姨了。

“爸,說出來你可能都不相信,你還記得我的表姑婆吧?就是二十幾歲就和家裏斷絕了關系的那個,也太巧了,前幾天我在倫敦,你猜我遇到了誰,就是表姑婆的外孫女。她聽說你病得很重,她就想來看看你,她都還沒見過梅家的人呢。”

梅老板看着梅三:“你知道你表姑婆什麽事?”

梅三笑了笑,說:“我聽說過她的事情啊,她也算您那一輩裏的傳奇人物了吧,您的自傳裏不也寫了嗎?還放了表姑婆和她女兒的照片出來呢,您看,她和她們長得像不像?你看這個眉毛,這個眼睛。”梅三就指着香杏林輕快地和梅老板說着話。

“你知道個屁!”梅老板一聲怒喝,那護士和醫生都識趣地走開了。

香杏林整個人一彈,拍着胸口像是吓了一跳。

梅老板又說:“你表姑婆沒有外孫女。”

梅三幹笑了笑,來回撫着床單說:“您和表姑婆也幾十年沒聯系了吧……”

“我說她沒有外孫女她就是沒有!你到底是什麽人?”梅老板整張臉都發了紫,指着香杏林質問道。

梅三便要說話,梅老板又是一怒:“你閉嘴,我要你說!”

他那雙混濁的眼睛裏迸出兩道寒光,一張老臉上淨是兇悍霸道,實在難以想象,他這樣一具衰老孱弱的軀體裏竟然還能爆發出這樣的力量。

香杏林便迎着他的目光,瑟瑟發抖,唯唯諾諾地開口:“我是受人之托……有人要我把一封信和一個玉佩拿來交給梅小姐,還有……還有來看看您。”

“受什麽人之托?你說清楚。”

“我也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有人把東西和指示放在我家門口,還放下了一個信封的美金……”

“什麽信,什麽玉佩?”

梅三插嘴說:“爸,你是不是和一個叫铮喜的女人有過一個孩子,還悄悄找老方做了個玉佩給她,這玉佩突然出現,你知道多擾亂家裏的……”

梅老板一凝眉,說:“我知道了。”

他說:“是。”那語氣有些像犯了錯,不情不願承認錯誤的孩子。梅三又說:“您是老風流了,這事兒說出來家裏也不會鬧什麽意見矛盾,您還非得藏着掖着,您是一家之主,梅大老板,想喜歡誰就喜歡誰去嘛,想和誰結婚,想和誰生孩子就和誰生嘛,我們這些當子女的還巴望着您能多遇到些喜歡的人物,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可不賴啊,喜歡一個人多叫人開心啊,您開心,我們也開心啊,您說是吧?”

梅老板一雙老眼,一張老臉又沒什麽脾氣了,他看着香杏林,目光柔和了許多,他問她:“你叫什麽?”

“香……杏林,香是香味的香,杏樹林的杏林。”

梅老板說:“你坐。”

藍白心就找了張椅子過來,在床邊放下,香杏林坐下了。

梅三笑着說:“說她是表姑婆的外孫女也是好和家裏其他人交代,不是存心騙你。”

梅老板揮動手指:“你和他們交代就和他們交代,到了我跟前也不說實話?”

“那玉佩的事情您不也……”

梅老板蹙起眉頭:“你出去吧,你讓歐陽明天過來一趟。”

“好,知道了,那我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梅三要拉着香杏林一起走,梅老板卻說:“你今天就住在這裏吧。”

“啊?我?”香杏林指着自己,似是難以置信。

“怎麽樣?你真的要趕飛機回倫敦?你家裏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你這麽急要走?回頭讓老三用飛機送你一趟不就行了,你留下來。”

梅老板發話,梅三是啞口無言了,藍白心上前來小聲和香杏林說:“香小姐,我看才看到您的手機好像落在客廳了,您給家裏人打個電話說一聲吧。”

梅三順水推舟:“對,對,也得通知人家裏人一聲啊。”

三人便借口出去了。梅三又支開了藍白心,和香杏林就站在門外小聲說話,她道:“說句實在話,香小姐,我沒想到你的信和玉佩是真有其事,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原來以為或許是老方他們被你買通了,我還想,我見過這麽多打着梅老板私生子名頭的騙子,你也算願意下血本,藝高人膽大的了,不過你放心,就算我和父親确認了你的信和玉佩都是不存在的,我也不會對你怎麽樣。你知道我需要什麽,我也知道你需要什麽。”

香杏林糊裏糊塗地眨眼睛:“我聽不太懂你的話,不是啊,我難不成真要住下來嗎?現在怎麽辦啊?他要見律師是什麽意思啊?”

梅三一挑眉毛:“老爺子都發話了你就住下來吧,其他的事情你不要擔心,只要不是你自己暴露了身份,一個億我一定會給你。”

香杏林倒有幾分委屈了:“倒不是因為錢的事情,我其實真的只是就想來看看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梅三嗤笑了聲:“你就當留下來盡盡孝吧。”

“盡孝?他也沒盡到撫養我長大的責任啊。”香杏林皺起眉頭說道。

這答案似乎出乎梅三的預料,她愣了下,拍了拍香杏林,又喊來藍白心:“準備一間客房,就住你隔壁吧。”

她比了個眼色,大約是在示意他多注意着香杏林一些。

香杏林遂說:“您放心吧,我不會告訴他我是誰的,他對自己的孩子那麽兇,對外人倒還算客氣,那我情願當個外人。”

梅三一笑,走開了。一個護士從屋裏出來了,看着香杏林道:“梅老先生讓您進去,還讓你們……”她看了看藍白心,“讓你們幾個臭皮匠別商量什麽山海經了……”

藍白心笑了笑,遞了一只手機給香杏林:“你的手機。”

香杏林一看,那手機是已經撥通的狀态。

藍白心笑着囑咐她:“老爺脾氣不太好,你小心說話,可別再惹人生氣了。”他把手機放進了香的口袋裏:“有什麽需要就叫我,我随時都在,随叫随到。”

香杏林點了點頭,轉身回進了梅老板的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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