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梅老板的病床被搖起來了一些,護士和醫生坐在玻璃房間裏,并不在他左右。梅老板看到香杏林,還是說:“你坐。”

香杏林在老位子坐下,陽光透過輕紗質地的窗簾照在她手上,她來回撫摸自己的雙手,一句話都沒有。

梅老板說:“你說點什麽吧,随便說點什麽。”

香杏林僵硬地笑了笑,把一側的頭發束到耳後去:“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哪有什麽應該不應該說的。”梅老板說。

香杏林想了想,說:“我小時候,有一天,外婆從外面帶回來一只小狗,也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外婆告訴我,我可以養這只小狗,我好高興啊,我好喜歡那只小狗啊。我每天都會出門遛狗,我一定會換上自己最漂亮的花裙子,撐一把小洋傘,牽着我的小狗走在馬路上。那些都是外婆送我的。我就帶着小狗到處轉。

“有一次,我去了湖濱公園,那裏有很多野狗,我的小狗大概被那麽許多狗的味道弄得有些暈頭轉向了,也弄得有些興奮了,那時候我還小,手上也沒什麽力氣,小狗一掙,我手上的狗繩就松了,眼睜睜看着它跑了,我就追它啊,跑啊跑,跑啊跑,還喊它,它不聽,撒開腳丫子跑得好開心,直到撞到一個男孩兒。

“那個男孩兒比我大很多的樣子,像個小流浪漢,他把我的狗抱了起來,我很害怕,我怕他很多天沒吃飯了,會殺了我的小狗,吃它的肉,我就說,你把我的小狗還回來,你放它下來,男孩兒說,你怎麽證明這是你的狗?我說,我叫它,它會答應。我就叫,斑斑,斑斑。因為我的小狗身上有一塊斑。斑斑就看我,應了一聲,還直朝我搖尾巴。

“男孩兒說,我叫它,它也會有反應。我不信,小女孩嘛,就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情,就覺得自己的小狗就是自己的小狗,肯定只認自己的呼喚。我說,怎麽可能!男孩兒就說,那你要不要和我打賭?要是它答應了我,它就是我的狗了,它就得留在我這裏,和我作伴。

“我說,好。

“我真是蠢。

“我都忘了那個男孩兒是怎麽叫的我的狗了,總之,男孩兒把小狗放在地上,喊了它一聲,小狗答應了,也沖他搖尾巴,還起舔他的鞋子,還要跟他走。我氣死了,又很害怕,但是那種害怕不再是怕狗被吃掉的恐懼,那只狗什麽人叫都會答應,我不要它了,我不喜歡它了,我害怕的是我對那只狗那麽好,我那麽照顧它,體貼它,好吃好喝地伺候它,別的什麽人随便叫它一聲,它就答應了,就要跟着那個人走了。世上原來是有這樣的事情的。”

香杏林長長舒出一口氣,放松了不少,對梅老板再次露出笑容時,這笑容是很自然的了:“我的故事說完了。”

梅老板似乎并未受什麽觸動,他指着床頭櫃裏的一格抽屜,說:“你打開這個抽屜。“

抽屜裏有很多本相冊。

“綠色封面那本,你拿出來。”梅老板又指示,“打開來。”

香杏林翻出一本綠封皮的相冊,打開了就看到一張兩個女人的合照,一個四十左右,一個十幾歲的樣子。這合照邊上是一條翡翠鑽石項鏈的照片。

香杏林說:“我在您的自傳裏見過這張照片,這是您的表姑和她的……”

“女兒。”

“那就是您的遠方表妹?”

“算是吧。”梅老板說,“邊上那條項鏈原本是我表姑的,後來被一個男的騙走了,再後來我在一場拍賣會上看到,拍了下來。”

“真漂亮啊。”香杏林摸着鎖骨說:“戴着一定很沉。”

梅老板笑了笑,香杏林忽然擡起眼睛看他,說道:“梅老板,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人能贏賭場嗎?”

“不相信。”梅老板笑得很大聲,卻因為氣虛,咳嗽了起來,一個護士走出了玻璃房,快步過來察看他的狀況,卻被他揮手趕走了。屋裏還是只有他和香杏林兩人。

香杏林又問:“那你相信有人在賭場能不輸錢嗎?”

“那就更不相信了。”

香杏林說:“我知道有這樣一個人,還是你們新美華的常客,他在你們賭場連贏過51把21點,他把賭博當職業,每天去贏生活費。”

梅老板哈哈大笑:“還有這樣的事情?你确定他不是老千?有人能靠賭博生活?”

“真的,你可以去問問其他人啊,大家都知道他,他就是偏財運很好,很旺。”

“那我應該見一見他,讓他旺一旺我。”

香杏林笑着說:“對啊對啊,說不定能幫您延年益壽。”

梅老板嘴角倒挂,一擺手,又輕咳了幾聲:“我要活那麽長幹什麽?我早活夠了。”

香杏林便問他:“那您要更多錢?”

“有錢賺,沒命花!”

“那我不懂了,那您要他旺您什麽呢?”

梅老板說:“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信邪,不信有人能贏賭場,我也好奇他能旺我什麽。”

香杏林笑了出來:“我以為活到您這個歲數的人,說話做事心裏都很有譜,很有數的。”

“我都要死了,我還管什麽譜?”梅老板招招手,示意香杏林坐到他床上去。

香杏林沒動,陪着笑。梅老板就說:“你和我說實話,你真的不知道是誰給你的信和玉佩?”

“我真的不知道,我還納悶那個人幹嗎找上我,我一開始以為遇到了什麽騙子,都不敢去找三小姐,我和朋友商量這件事,結果不知道怎麽搞的,故事就傳開了,故事就變了調了,成了我是梅家的私生女了……”說着說着,香杏林低下了頭,聲音也輕了下去。

梅老板又是一串大笑,這回他不怎麽咳了,他道:“我大概知道那個人為什麽找到你了。”

“啊?”香杏林擡起眼睛。

“或許你是來彌補我的遺憾的吧。”

“您還有遺憾啊?”

梅老板說:“對啊,死也不能痛快地死,手疼腳疼,眼睛痛,胸口痛。”

香杏林起身,去按他右手虎口,說:“按一按合谷穴,會感覺放松很多。”

“你還懂穴道?”

“我還會針灸哦。”香杏林笑着說。

梅老板又指着那只放相冊的抽屜:“裏面有本書,唐詩三百首,你拿出來。”

香杏林拿出了詩集,撫了下封面:“您喜歡讀唐詩?”

“我不喜歡,我喜歡別人讀給我聽。”

香杏林站着翻開詩集,梅老板就說:“這裏沒什麽光,你不要看壞了眼睛。”

香杏林便走去窗邊,靠着窗簾,靠着陽光,輕輕地念起了唐詩。

梅老板再沒說話,過了陣,他就合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香杏林遂蹑手蹑腳地離開了。藍白心就等在門外, 他往前一指說:“三小姐讓你去客房用晚飯,我和你一塊兒吃。”

“監視我啊?”香杏林東張西望,“其他那些少爺太太小姐們呢?都在自己房間裏吃,還是圍着一張很長很長的桌子吃?”

“早過了半個小時了。”藍白心瞄了她一眼,冷聲道。

香杏林道:“是大老板留我下來的啊。”

“你幹嗎沒事還幫他按摩?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香杏林吐了吐舌頭:“我以前在養老院做過義工,老人家都說按摩那個位置很舒服,我看他半死不活,随時可能會咽氣,讓他死得舒服一點不好嗎?”

藍白心翻了個白眼,兩人上了二樓,接着往三樓去。藍白心說:“我就住你隔壁。”

“客房還是專屬房間啊?”香杏林拉了他一下,一笑,“小王是狗,不是該住狗屋嘛?”

藍白心指着兩人路過的一間房間:“對啊,這就是有錢人家的狗屋。”

“這可不是普通的有錢人家。”

藍白心把香杏林領進了一間卧室,香杏林直咂舌:“哇噻,頂級雨林景觀房,比雅軒二樓大了起碼三倍!”

她打開了屋裏的衣櫃,又是番贊嘆:“連衣服鞋子都給我備好啦?哇噻這些都是最新款吧?欸,你看這條裙子好看嗎?”

她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劃,藍白心道:“別光顧着這些了,我問你,你能不能好好背資料?親族關系能不能記清楚一些?我問你,你媽的爸爸你叫他什麽?”

“外公啊。”

“這不就對了。”

“咦?”香杏林偷笑着上下打量藍白心。

“你咦什麽?”

“沒什麽?”

“什麽沒什麽?”

“沒什麽就是沒什麽啊。”

兩人還正繞口令,就聽到樓下一陣喧嘩,香杏林踢開了高跟鞋,立馬跑去走廊上看熱鬧。藍白心拽了她一下,他們躲在一根柱子後頭往下看。

先前香杏林見過的梅家二少爺正捂住額頭,垂頭喪氣地坐在客廳的大沙發上,梅四給他遞冰袋,抽着煙,那上了年紀的花枝招展的女人要察看梅二的額頭,一個護士和那祝醫生提着藥箱匆忙跑進了客廳。梅四忽而仰起頭,往上看過來,香杏林和藍白心趕緊躲開了,溜回了屋。

兩人都沒說話,默契地貼在門板後聽着外頭的動靜。

幾個端菜送飯的仆人一邊說着閑話一邊往樓上來了。一個說:“二少爺也真是的,嘴上沒把,被四少爺一撺掇就去問老爺什麽第十枚玉佩的事,氣得老爺差點沒背過氣去。”

另一個說:“別看老爺病成那樣,手勁可還大着呢,我看是要縫針了。”

又聽一串腳步聲,那腳步聲停在了他們這屋的門前,緊接着響起了一個女人上氣不接下氣的說話聲:“香小姐,老爺,老爺找您陪他用晚飯。”

香杏林和藍白心面面相觑,她指了指外頭,作着嘴型:大老板找的我啊。

藍白心比了個“我盯緊你”的手勢,摸出香杏林身上的手機,又撥通了個電話,放進了她的口袋裏。

香杏林理了理頭發,四下一找,找到剛才那雙高跟鞋穿上,開了門,跟着那來傳話的女傭走了。

梅老板吃流食,香杏林面前一字排開十幾道菜。她恰也餓了,端起飯碗每樣都嘗了嘗,她喜歡一道梅汁煨鴨肉,酸甜可口,吃了不少。

梅老板就看着她吃,并沒話,香杏林亦是無言,飯後,她吃了些鮮果,喝了幾口熱茶,一看,梅老板又睡下了,天也黑了,香杏林又坐了會兒,那祝醫生就來送她出去了。

外頭左右不見藍白心,香杏林摸出有些燙手的手機,說道:“飯吃完了,我挂了啊。”

藍白心的聲音響了起來:“你現在就回房間睡覺。”

“收到。”香杏林力争敬禮,挂了電話,一瞥周圍,梅家的傭人們散步在大房子各個角落,他們似乎有幹不完的活兒,擦不完的擺設。

經過客廳時,香杏林一眼就看到了麗婵,她正和梅四坐在一塊兒喝茶。麗婵也看到了她,站起來一揮手,熱絡極了:“小香,正好我找梅四去朋友新開的夜店捧捧場,你也一塊兒來吧?”

梅四卻打起了哈欠,伸長了腿,懶懶地說:“你們去吧,我就算了,今天有些累了。”

香杏林背過手站着,沖麗婵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好啊。”

一輛黑車等在梅家外頭,上了車,那司機遞過來兩個眼罩,麗婵利索地戴上,香杏林也跟着戴上,問了句:“這夜店的位置這麽保密?”

麗婵哈哈大笑:“保密的當然是梅家的地址!”

汽車發動,香杏林和麗婵親熱地挽着胳膊靠在一起坐着,她問她:“你和四少爺關系很好?常來這裏嗎?”

“我們倆關系還不錯吧,我要來都是打電話給他,他派車來接,我喊他經常出來走走,別一直悶在家裏,唉,梅四這個人啊,就是缺乏安全感。”

“缺乏安全感?”

“啊?你不知道?他小時候被人綁架過,以前梅家不住這深山老林裏的,就是因為梅四出了事,才搬了家,搬來了軍閥邊上,也再沒綁匪敢對他們家的孩子出手了。”麗婵一拉香杏林,“欸,你之前可沒和我說你要來梅家住啊。”

“我也是突然有事才來的。”

“有事?什麽事啊?”

香杏林卻沒細說,嘻嘻哈哈地轉移了話題。到了那新開張的夜店,麗婵極盡熱情,先是介紹老板,經理給香杏林認識,對外就稱是她的好閨密,接着又拽着她去見什麽交通部長的少爺,什麽貿易公司的千金,什麽傑出設計師,常青藤海歸……這一大幫青年才俊也是給足了香杏林面子,端茶遞水,送名片邀舞,頗有些衆星捧月的架勢。

麗婵拉着香杏林去了舞池裏熱舞。夜店裏動感的音樂聲震耳欲聾,麗婵不得不扯着嗓門和香杏林說話。

“你上次說的烹饪班,我投資,你來操作,你說怎麽樣??”

“你說什麽?”

“我說!我給你投資!!”麗婵趴在香杏林耳邊大吼大叫。

香杏林笑着看她,兩人随音樂擺動着身體。香杏林點了點頭。麗婵舉高雙手歡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舞得更投入了。

這晚她們直玩到了深夜,那送她們來夜店的司機就等在門口,香杏林一出來,他就下了車,領着她上了車,遞給她一個眼罩,看着她戴上。

這回到梅家,香杏林脫下高跟鞋抱在懷裏,悄悄摸上樓去。傭人們此時也都睡下了,她就慢慢地,悄悄地經過每一層的每一間房間。她在二樓的一間房間門前聽到裏面傳來議論的聲音。那是兩個男人的聲音,一個說:“什麽表姑婆的外孫女,老四說了,那個女的可能就是那個野種,她有玉佩!也不知道老三扯這麽個謊,打的是什麽主意,媽的,也不知道她從哪裏把這個女的給找出來的,要是那女的把玉佩賣給她,要是她成了老三那派的,那咱們……”

“別急,爸已經找了歐陽明天來了,肯定是有什麽事情要宣布,我們靜觀其變吧。”

“歐陽那個老狐貍和老三可是一夥的,大哥你不會還沒看出來吧?萬一他給爸遞些什麽話……”

“那女的我已經找人去查了,讓馬姨明天就去她房間偷一根頭發,這dna測試肯定得做。”

“他媽的,管她是不是真的野種,問題是那玉佩要是真的……”

哐一聲,像是酒杯用力敲擊玻璃桌面的聲音。

“你小點聲!”

那屋裏頓時安靜了。香杏林便一路摸回了四樓的客房,她洗了個澡,刷了個牙,一邊梳理頭發一邊把房間檢查了一遍。她找到了五個竊聽器,分別在兩只床頭櫃下頭,書桌下,床底和廁所梳妝鏡後。

這實在是太過漫長的一天了,香杏林一坐到床上就順勢躺下了,她閉上眼睛,拍了兩下床頭櫃,道了一聲:“晚安,我要睡咯,不早了,小狗狗,你也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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