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山參知道這三界盛會向來不許閑雜人等闖入,少年并非三界生靈,本是不該被帶到這裏的。他不知這位上仙是否有問罪之意,忙站起答道:“他是我和孫兒在雪地裏撿到的,我們大王說他不是妖,可他究竟是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想帶來請諸位仙長甄別一二,”他說到這,又笑了笑,“真君特意垂詢,莫非是知曉他的來歷?”

雲澤一聽,便也擡起眼睛看向玉陽真君,他先前便覺得這仙人有幾分熟悉,此刻見他特意來到自己面前,心中不由湧起希冀,猜測他大約是識得自己。

誰料玉陽真君只緩緩搖頭:“并不知曉。”

這一下雲澤的心落得更沉,他起先還不覺得什麽,然而一路走來,見這些諸仙群妖皆是彼此知根知底,寒暄客套,無比熱鬧。偌大個仙宮中,唯獨他是個來歷不明的異類,心中早已生出孤寂之感,現下見這仙人也辨不出自己身份,不由失落異常。

玉陽真君一雙星眸卻未從他身上移開,反而在他案前坐下,緩聲道:“我師尊有一面靈犀寶鏡,可觀往生輪回之事。你若願意,待這場大會結束,可随我去靈臺,我向師尊借來寶鏡給你一觀,自可知曉來歷。”

雲澤一怔,還未答話,人參娃娃已撲到他面前用力推了推他:“上仙要帶你去天界呢,還不快應了!”

然而雲澤對天界一無所知,并無太多向往之意,玉陽真君瞧出他仍在斟酌,便又微微一笑:“不用急,這場盛會還有三日,待你考慮清楚再答複不遲。”

周遭諸妖原本對這位仙人很有些敬畏之意,此刻見他與少年說話時态度溫和,如同春風拂面,不由紛紛大起膽子湊了過來。

有個小妖細聲細氣地問道:“上仙的師尊,莫非就是紫宸道君他老人家?”

玉陽真君颔首:“正是。”

群妖們眼睛皆是一亮,衆所周知,上古時共工撞倒不周山,致使天地傾斜,星辰颠倒,而後女娲補天,大禹治水,天地間卻就此失衡。幸有乾元祖師立起靈臺,撐在不周山與天界之間,才算穩住了這支天之柱。之後乾元祖師回到三清天後,這靈臺便交由紫宸道君掌管,靈臺雖不在天宮,卻也是仙界至關重要的一處聖境,群妖們皆只有耳聞,從未得見。此時見了靈臺掌門的弟子都是如此風度,不由更加心馳神往。

有只白鼠精在座下撚須輕嘆:“聽說靈臺秉天地精華,不知多少上仙皆是在此處得道,想來是比青雲山還要大吧。”

那青雲山是白鼠精洞府所在,其實不過是座小丘,他卻看做天下第一名山,大多妖族并未聽過青雲山之名,也就沒有理會,卻有幾位白鼠精的比鄰知道根底,都竊竊低笑起來。

卻聽另個低沉沉的聲音道:“靈臺何止教出得道的上仙,聽說就連魔界那位魔尊,千年之前也曾在靈臺修道。”

坐在此間的妖們大都是妖族晚輩,千年之前的事知道的少之又少,聽了這話都微微詫異,不知是真是假。然而玉陽真君自聽見“魔尊”二字之時,臉色便驀然一沉,他相貌本就清冷出塵,此時冷了面色,便更如寒冰一般。群妖們一時有些生畏,便不敢再問,卻見他竟緩緩點了點頭:“魔君麽,确曾在靈臺修行過。”

衆妖皆驚。

雖說如今三界平等,然而妖族對仙界大多還是敬畏,對魔界則可說是恐懼了。尤其是那位魔尊,在他出現之前,魔界一直是隐匿于世,難覓蹤影,卻不知這天魔何時突然降世,帶着諸多魔王攪得天地大亂,之後更是血洗東海,屠盡昆侖,其惡名讓人聽到便不寒而栗。在座誰也不曾見過這位魔尊,卻皆聽過他的事跡,此時聽說他曾在仙家道場修行過,不由又吃驚又好奇,争相問道:“魔尊是何時入的靈臺,難不成與上仙是師兄弟麽?”

玉陽真君垂下眼睛:“他并非拜入我師尊門下,與我也不算是師兄弟了。他那時……”他說話時似是想起舊事,眉頭微微一蹙,卻終是說了下去,“他的師父是我的小師叔,長垣星君。”

群妖面面相觑,竟無一人聽說過這位長垣星君的道號,就連見多識廣的老山參也撫了撫須,露出疑惑之色。按說仙界諸多天尊星君名號繁多,難以記清也是常事,可玉陽真君既稱此人為師叔,他自然是紫宸道君的師弟,乾元祖師的徒兒。可乾元祖師乃是上古天尊,所收弟子只有九位,皆是位列有名的大羅金仙,何時又多出一個長垣星君來?

玉陽真君顯是瞧出衆妖的茫然之色,又淡淡解釋道:“我小師叔原先一直居于靈臺瓊華殿,不聽法會,不赴仙宴,所以知曉他的人不多。先前天庭曾封了他一個虛職——北辰九曜帝君,他卻不肯領受,依舊用着長垣星君的舊號。”

老山參一怔,訝然道:“原來是北辰九曜帝君。”

人參娃娃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爺爺,你認得他?”

老山參苦笑搖頭:“未曾認得,只是聽說乾元祖師曾點化過一凡人為仙,收做弟子,尊號便是北辰九曜帝君,至于這位帝君的事跡,我可一點也不知曉,原來他竟是魔尊的師父。”

人參娃娃托着下巴道:“爺爺不是說,千年之前,仙魔還是死敵,怎麽這位上仙竟收了魔尊為弟子呢?”

老山參幹咳一聲,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看向玉陽真君,玉陽真君料得衆妖要問到此處,因而臉色雖冷,卻還是照實答道:“那還是兩千年之前的事了,那時小師叔從下界帶回一個孩子,說要收做徒弟。我靈臺規矩森嚴,原本是不能随意收下弟子的,可小師叔生性灑脫随性,我師尊也極少管束他,便讓他留下了。誰知……”他低低嘆了口氣,“我們那時只覺那孩子形容古怪,卻未曾察覺他身上魔氣,待日後稍露端倪之時才開始警覺,誰知已是遲了。”

群妖驀然聽到那神秘可怖的魔尊幼時之事,都好奇心大起,還想細問幾句,卻聽人參娃娃沒頭沒腦地問道:“那魔尊小時候在靈臺受過你們欺負麽,還是說,你師叔待他不好?”

見他問得無禮,老山參慌忙在他腦殼上敲了一個爆栗,待要向玉陽真君賠罪,卻見那仙人眉頭微皺,搖頭道:“我等拜入靈臺,皆是潛心修道,怎會欺侮同門,再說我小師叔……”他每提起這位小師叔,眼中便顯出悵然之色,頓了頓才道,“小師叔向來随和,從不威嚴待下,對我們這些晚輩都是悉心照拂。從前我們但凡有人闖禍,怕受師尊責罰,便去向小師叔求情,總能得些轉圜之地。可自從小師叔收了這個徒弟,便一心回護他,極少再管我們的事了。”

人參娃娃愈發奇怪:“這麽說,你師叔對魔尊很好了,那為何爺爺說魔尊攻打仙界時,去的頭一個地方就是靈臺,他就不顧念師徒還有同門之情麽?”

老山參暗叫不好,想去阻止孫兒的追問,卻已經來不及了,只見玉陽真君握着塵尾的手猛然一緊,四面八方的玉石桌案也皆應聲而碎,像是怒氣難以遏制。

群妖見這上仙似被惹惱,一時都吓呆了,紛紛從案後站了起來,不敢多言。

玉陽真君也緩緩站起,他四周原本仙氣祥和,此刻都絲絲縷縷地淡了下去,冷冷道:“我也不知,那魔君為何如此恩将仇報,或許這便是魔之本性,貪極惡極,竟連師尊也敢親手屠戮。”

人參娃娃驚叫一聲:“啊,難道……難道你的師叔竟被魔尊殺了麽?”

玉陽真君低頭看了這小妖一眼,他已知今日失言,在群妖面前說了太多不應說的話,可憶起舊事,情緒激蕩,竟難以忍住,沉聲道:“當日魔君帶領魔界,攻至靈臺,小師叔為清理門戶,持了少微劍前去降他。可惜少微劍雖刺入魔君身體,他卻僥幸不死,反而以魔界之力反擊,”他說到這,又咬牙冷笑,“他是天魔降世,法力非凡,小師叔抵禦不住,當下便元神俱碎,灰飛煙滅了。”

群妖原本只是想問些閑話聊作消遣,哪知道會勾出這些駭人舊事,惹得這位仙君動了雷霆之怒,不由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人參娃娃更是被老山參捂住嘴,按在懷裏動彈不得,大殿裏猛然靜了一靜,卻又響起了方才那個低沉的聲音:“上仙不必如此悲憤,千年之前,我等妖魔在上仙手中灰飛煙滅的,也不在少數。”

老山參心中暗暗叫苦,向那聲音的方向看去,卻見那是只身形魁梧的魔狼,雙眼碧綠,左耳缺失了一塊,看起來很是兇惡。眼看偏殿內衆妖都瞧向自己,他便前腳一蹬化作了一個巨漢,徑直向玉陽真君走去,面色不善地道:“真君方才提起少微劍,想必便是落在大荒的那把神劍,聽聞此劍是取日月精華鍛造而成,專誅世間妖魔,果然名不虛傳。”他咬着牙,冷哼了一聲,“這大荒境千年之前還是青山綠水,除了我們魔狼一族,還孕育出白猿、靈貓等妖族,直到那柄劍從天而降,這大荒生靈皆被神劍光芒碾碎,從此這裏寸草不生,終年冰雪。敢問上仙,我等凡世生靈,只是生而為妖魔,便要受仙人誅殺,何其無辜。”

他這诘問極其尖銳,玉陽真君和衆妖都微微變了臉色,老山參心中暗暗叫苦,剛想說幾句話緩和一下,卻忽然手中一松,竟被孫兒掙脫了桎梏。人參娃娃像是毫未察覺殿內的緊張氣氛,只東張西望地蹦了兩蹦,而後大聲叫道:“咦,雲澤呢,雲澤怎麽不見了?”

這座仙宮與之前群妖栖息的密林一樣,皆是用法術幻化而成,只是仙法顯然比妖法高明得多,出了殿門只見周遭流雲變幻,真如在天界一般。雲澤獨自尋了藤梯攀岩而下,見四周雲霧缭繞,讓他愈發覺得如夢似幻,魂不守舍。

方才他本坐在殿中聽玉陽真君說那些仙魔糾葛的往事,可沒聽幾個字便覺得意識恍惚,耳邊的說話聲驀然遠去,卻另有個聲音在他心底裏響起,那是從一開始便喚着他來到大荒的聲音,他情不自禁站了起來,循着聲音走了出去。

頭頂的雪依舊是紛紛揚揚,永無停歇,然而雪片落到身上時雲澤卻不再覺得冷,他方才服下了千年參須,又飲了花露,吃了仙果,不複先前虛弱之狀,此刻無知無覺,鬥篷下一雙赤足深深淺淺踏進了雪地裏。

入夜之後的大荒比白日更顯得靜,因頭頂無星無月,周遭漸漸漆黑一片,雲澤走了許久,忽然停下了腳步,他遙望向遠處顯出的那抹幽藍光芒,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那抹光起初很是黯淡,然而越走近便越是耀眼,光源來自于地下,隔着不知幾丈厚的冰層映照了出來。雲澤怔怔看向那抹光,他心底裏的那個聲音愈發強烈,呼喚着他向光芒走去。他向着那個方向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在跑,厚重的冰層在他前方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仿佛是感知到他的到來般,緩慢地向他裂開了一條縫隙。縫隙下的藍光愈發明亮,幾乎映藍了半邊天際,少年被光芒閃耀的瞳孔驟然縮緊,他急切地想要去抓住冰層下的東西,竟向着那道如同深淵般的裂縫縱身一躍。

就在他縱身躍下的一瞬間,一道黑影從雪地裏跳了出來,抓着他的腳踝将他一把拎起,而後重重地扔到了冰面上。

雲澤被摔得頭暈眼花,還沒來得及呼痛,就見那個巨大的黑影逼到了他的面前,雷霆萬鈞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來盜少微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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