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次雲澤醒來時,周遭不複先前那般幽暗,恍惚有光亮照在他眼皮之上。他睜眼看去,只見頭頂懸着一顆巨大的明珠,光暈宛然,照出他周圍景象,竟是一間甚為寬廣的居所。他一時忘卻身在何處,怔怔坐起身來,下意識摸向胸前傷處,卻發現琵琶骨上被長藤貫穿的血洞竟已愈合,只剩一點極淡的痕跡。

他正覺得吃驚,就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旁喊道:“咦,你醒啦。”

雲澤沒想到身旁就有人,稍稍一驚,才看見一個容貌昳麗的小童從床後繞了過來,向他道:“你睡了這麽久,餓不餓,要不要吃些東西?”

這話讓雲澤一下就想起在幻域中見到的那盤血肉模糊的吃食,忙連連搖頭:“不……不必了。”誰知話音未落,肚子卻不争氣地叫了兩聲。

小童聽得清楚,抿嘴一笑,伸手在空中平平一拂,轉眼變出一壺清水,一盤山桃,放在了雲澤面前。

雲澤見都是可吃之物,稍稍放下心來,接過小心翼翼地嘗了嘗,只覺泉水清冽,桃果甘甜,竟與先前在仙宮中所吃的仙果一般無二,心中好生奇怪。又看面前這個小童相貌端正,言談有禮,絲毫不像先前所見諸魔那樣煞氣嚣張,不由冒出個很不得了的想法。暗道,莫非是我先前暈厥過去,竟有人趕來相救,把我帶出了魔界?可若果真如此,怎麽這小童竟只字不提。

他不好冒然詢問,猶豫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問道:“請問此處是什麽所在?”

小童随手一拂,收了殘餘杯盤,毫不在意地答道:“雲夢閣。”

雲澤猛然愣住,想起婆娑羅王為他取名時說的話,不由追問:“雲夢閣這名字,是源自雲夢澤麽?”

小童搖了搖頭:“這我可就不知道了,此處樓閣是尊上拟的名字。”

雲澤聽見“尊上”二字,心裏微微一沉,卻還不死心地問道:“你說的尊上是指魔尊麽,難道這裏還是在魔界?”

小童似乎覺得好笑:“這裏當然是魔界,你是不是睡了一覺昏了頭啦,昨天你跑到九霄殿前,惹出那麽大一場亂子,難道全忘了不成?”

雲澤自然沒有忘記昨日之事,只是覺得神思恍惚,如同經歷一場夢境。他有些疑惑地捂住胸口,仍不相信自己還在魔界之中,喃喃道:“先前那人明明說我禁不住魔界之氣,再過片刻就要窒息而死,怎麽我現在還好端端的,氣息也順暢了許多?”

小童歪頭看他:“你從外界進來,自然受不了這裏的魔氣,不過尊上已為你渡了魔息,你不必再擔心了。”

雲澤微微變色,他記得昨日那業靈帝君曾說要為他渡魔息,看那情形,竟是要以口相渡,那麽魔尊……

一想到魔尊,那雙暗紅瞳眸竟又浮現在他腦海中,他心頭一時又是一陣亂跳,像是慌亂至極,也不敢問魔尊究竟是如何為他渡的魔息。猶豫了半天只是暗想,他留我性命,又為我治傷,想是同赤天護法一樣,要把我煉成丹藥。

小童在一旁看他神色搖曳不定,不由問道:“你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

雲澤搖了搖頭,輕聲問道:“你們魔尊把我拘在這裏,是想要如何發落我?”

小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尊上只說暫時将你安置在此處,可沒說要拘着你,你若想出去随時便可出去,唔……至于如何發落,尊上沒說,我也不知道。”

雲澤半信半疑地看向他:“那麽,你是來看管我的?”

小童又是失笑:“尊上撥我來,是讓我照顧你的起居,誰要看管你來。”他說完,拍了拍胸脯,“對了,我叫無英。”

雲澤先前就是被赤天護法強行帶了來,之後又被那業靈帝君拘了兩天,原以為在魔界中要一直被當做階下囚,誰知此時竟被告知不必受囚禁,也不必受看管,一時有些不敢相信。他站起身,躍躍欲試地問:“既然這樣,我現在便可以出去?”

無英正要點頭,卻又想起了什麽:“出去是可以,不過你剛從外界來,只怕碰到那幾個不喜生人的魔王,或許要與你為難。況且此間與外界極為不同,倘若迷失了方向,我也不好交代。”他頓了頓,“不如我為你引路,如何?”

雲澤原本便不相信他只是單純照顧自己起居,此刻聽他這麽說,料想他是尋借口盯住自己,再若拒絕只怕也是徒勞,只好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有勞了。”

待雲澤跟在無英身後走出房門,只見眼前一片昏暗,竟仍在深夜,中天上依舊是那輪血月,不知為何,好像比前一天見時黯淡了許多。

雲澤看着那輪月亮,不由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怎麽天還沒亮麽?”

無英手提着一盞燈籠在前引路,聽他這麽問,微微一笑:“我方才跟你說了,魔界與外界不同,沒有晝夜,也沒有日月星辰,終年便只有這輪血月。”

雲澤聽說這裏沒有晝夜,微微有些吃驚,忍不住擡頭向那血月看了兩眼,見那血月中心極黯,外輪則明亮,微微閃動,竟像是眼睛一般。他心裏微有些害怕,低聲道:“這月亮怎麽好像是活的?”

無英又笑了一笑:“這輪血月是尊上的精魄所化,說它是活的,倒也沒錯。”他頓了頓,又繼續道,“血月與尊上息息相關,倘若尊上法力正盛,血月便會明亮無比,倘若尊上虛弱,血月也會黯淡,有時甚至失去蹤影。”

雲澤聽他這麽說,又看向頭頂黯然的月色,心中暗自揣測,莫非魔尊此刻便正逢虛弱之時麽,可先前在三界盛會上,明明聽說魔尊法力滔天,早已無人能傷他分毫,他又怎麽會變得虛弱。他心中滿是疑惑,卻也不好多問,只得默不作聲地跟在無英身後。

無英引着他走了幾步,慢條斯理地道:“我們魔界除了魔尊,便是五帝魔王,他們各據一方,都有自己的殿宇,”忽而伸手遙遙一指,“前面山上便是枭黑帝的殿閣。”

雲澤遠遠一望,只見暗夜中隐約可見山勢起伏,然而隔得太遠,卻是根本看不見山上的殿閣,只好搖頭道:“我可看不見。”

無英退到他身邊,伸手将他手臂一挽,須臾間便乘起風來,将他帶到了山頂。雲澤向下一看,只見黑閣青瓦,飛檐鬥拱,果然有一處偌大的殿閣。

無英站在殿閣頂上,向下微一張望,悄聲笑了笑:“枭黑帝又在跟人下棋呢,咱們去看看。”

雲澤原本以為魔界的魔王皆是嗜血粗魯之輩,沒想到竟是偏愛下棋,未免太過高雅。他一時好奇,便跟着無英落了下去。

卻見那宮牆之中,隔出好大一片空地,左右兩端各坐着個人影,地上縱橫交錯,竟是一張巨大的棋枰。

左端那人手執折扇,長身玉立,輕笑道:“帝座承讓,我便先走一步。”他折扇揮舞,只見中央那張巨大棋枰忽然化作壯闊山河,戰火熊熊,棋枰上的棋子也皆化作成千上萬的鐵騎,崩騰呼嘯向着另側棋枰壓去。

坐在右端的人亂發虬須,正是五帝魔王之一的枭黑帝,他拂須大笑,随手揮出,将三股兵甲推出,圍住了對方的鐵騎。兩方兵甲立刻便厮殺起來,剎那間已争得血流成河。

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走了十餘子,枰中則是陣型翻湧,喊殺震天。雲澤一眼望見枰中屍山血海,不由微微心驚,低聲道:“他們竟以這樣的戰局為棋,不嫌過于血腥麽?”

無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枭黑帝最喜殺伐,看人相争相戰,越是激烈他越高興。這場棋局只是閑暇時的幻術而已,從前所在這裏看見的棋局,可都是他親手促成的凡間戰禍,彈指間萬千性命毀于一旦,那才叫血腥呢。”

雲澤愣了愣,終是別過眼去,低聲道:“我們去別處吧。”

他們所到的下一處是赭赤帝所居的微玄山,無英帶着雲澤緩緩禦風而來,還未落下,雲澤便聞見一股馥郁酒香,熏人欲醉。待落到山腰處,卻發現此處既無酒窖也無宴席,酒氣竟是從一方巨大的水潭中傳來。

無英俯在潭邊叩了叩,喚道:“赭赤帝,無英前來看你啦。”

雲澤大為奇怪,問道:“怎麽,這位赭赤帝竟住在水潭中麽?”

無英轉過頭,向他無奈一笑:“赤帝原也有殿閣的,就在這座山的後面,只不過他常在這裏喝醉,就睡在這裏了。”

他話音剛落,就聽水波聲響,有人浮出潭水長長打了個呵欠,醉意醺然地道:“無英小友,可是來同我醉飲的麽?”

雲澤借着燈籠的光芒向那人微一打量,只見這魔王露出水面的上身竟是赤裸,生得極為雄壯,面目也堪稱英俊,只是滿臉醉意,眼角眉梢一片酡紅,顯得不大正經。

無英大約是見慣了他這個樣子,很是不以為意,微微笑道:“我只是路過此處,向帝座問候,待哪日空閑,再來與帝座同飲。”

赭赤帝“唔”了一聲,随手舀起潭水一飲而盡,口中模糊道:“既然如此,那就改日……”說完,又沉入潭底,無影無蹤。

雲澤看得分明,瞠目結舌道:“原來這潭中不是水,竟都是酒麽?”

“不錯,赭赤帝最好飲酒,魔界中沒有佳釀,他便托了妖族,從仙界凡間為他弄了成百上千桶酒來,像這樣一潭,也不過夠他喝三日而已。”無英說完,又重新挽起雲澤手臂駕風而起,“向前再過兩道山,就是賦青帝的殿閣了,那裏倒是挺有趣的。”

雲澤還在猜度那殿宇究竟是怎樣有趣,就見前方群山疊嶂,山巒之間緩緩顯出一片金碧輝煌的所在。他同無英在魔界中暢游這半日,還沒見過這樣華麗的殿宇,一時大開眼界。等到飛近了些,只見從樓閣間瀉出的金光更是耀眼,整座殿宇宛如一座巨大的金礦,灼人眼目。

無英向雲澤解釋道:“賦青帝這殿宇內堆砌的皆是從三界搜刮來的寶貝,像是佛骨舍利,九葉靈芝等珍寶,只怕比天宮裏還要多。此外還有玳瑁琉璃,珊瑚珍珠,更是多得數都數不清。”

雲澤聽說有這麽多奇珍異寶,很有些好奇,還想着去張望一眼,卻又被無英拉住了。

“青帝性子貪婪,最怕別人觊觎他的寶物,咱們遠遠看看就好,倘若走到近前,只怕他會以為咱們想偷他的寶貝呢。”

雲澤又是好笑,又是皺眉:“怎麽你們魔界的魔王都這樣偏執,喜好什麽便非要做到極致?”

無英奇怪地看向他:“既然喜歡,為何還要拘束自己?”他頓了頓,又道,“魔界與仙界可不相同,那些仙人們整日要養氣修道,斷情絕欲,我等生而為魔,卻是要縱情縱欲的。”

雲澤驟然聽說,微不由連連皺眉:“竟是這樣麽?”

無英滿臉嚴肅地點了點頭:“倘若我等也像仙人那樣壓抑本性,少私寡欲,不但要反受其害,更有甚者,還會危及性命。故而從古至今,由仙入魔的時有人在,由魔入仙的卻聞所未聞。”

此話聽來雖然匪夷所思,可他說得有板有眼,雲澤也不好再妄加評斷,只好岔開話道:“我們現下還要去見哪位魔王?”

無英想了一想,答道:“邵蒼帝的居所,就在不遠了。”

這邵蒼帝的殿宇不像別處那樣沉靜,熙熙攘攘充滿男女歡笑之聲,雲澤起先還揣度着這或許是個喜歡談笑熱鬧的魔王,誰知跟着無英落在殿閣屋頂上向下一望,登時驚得滿臉通紅。

那殿中竟有上百男女,皆是赤條條裸露身體,聚在殿中一張巨大的帷帳大床裏,交纏相嬉,淫靡不堪。

無英還是那副波瀾不驚地樣子,解釋道:“邵蒼帝最好色欲,每日都要與百人交媾,男女不拘。他現在正忙個不停,我們還是不要去打攪為好。”

雲澤見了這情形,掉頭逃走都來不及,哪裏想過要下去打攪,拉着無英的胳膊便要退出去。

無英卻不急着走,還在向他解釋:“邵蒼帝還尤好新鮮,同個相貌的,只肯與之交媾一次,這百人到了明日,便要再換一批。”

雲澤只覺荒謬至極,奇道:“你們魔界哪有這麽多人供他取樂,難道……難道是要從外界抓了人來麽?”

無英微微一笑:“如今三界定盟,早就不許這樣的事啦,你方才看到的男男女女都是傀偶所化。”

“傀偶又是什麽?”

“那是邵蒼帝用當年娲皇造人的粘土捏成的人偶,可以依着心意随意變幻成他喜好的模樣,專供他交合之用。”

雲澤一時啞然,他再不想聽這些魔界的淫亂怪事,幹脆緊緊閉上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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