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待得離開邵蒼帝居所之後,無英又重新攜了雲澤手臂:“還有一位魔王的殿宇,就在前面……”他擡正舉目辨着方位,忽而“啊”了一聲,又苦笑道:“今日卻是不巧了。”

雲澤還不知他所說的“不巧”指的是何事,只跟着望了過去,卻見朦胧血月映照的夜空中,竟有個巨大的陰影緩緩飛來。那陰影看起來是一輛大車,車身以羽毛為飾,十分飄逸。車轅卻是空的,無人駕車,竟兀自從天際飛來,隐約還能聽到樂聲陣陣,是有人在車中縱聲高歌,嗓音驚濤裂石,聽得人心旌蕩漾,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滋味。

雲澤在那歌聲中微微晃神,竟想要駕風而起,追上那車,卻聽無英在他耳邊道:“那是天行黃帝的大車,他最喜駕車出游,這一去恐怕要難覓蹤跡,咱們以後再拜會他吧。”

“以後?”雲澤愣了愣,心中奇怪,難道你們魔界不處置我,竟還要留我長住不成?

無英不知他心中疑惑,又和氣一笑:“既已見過五帝魔王,下面還有五天護法,十六方魔将,八百玄魔,一萬五千地魔,你也要見見麽?”

他這口氣,倒像是要帶着雲澤游歷完整個魔界才肯罷休,雲澤卻已是倦了,連連搖頭:“不必了,今日……就先回去吧。”

他們這半日不知不覺已飛出數百裏,此刻徐徐乘風回去時,雲澤才發現下面道路縱橫交錯,竟也有幾個熙熙攘攘的集市。群魔在集市中往來嬉笑,與先前在大荒境所見的諸妖也十分相似,可雲澤看着看着,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似乎很是古怪。

等回了雲夢閣,被頭頂鵝卵大的明珠一照,雲澤才終于發現了怪異之處,問道:“怎麽方才暗夜之中,那麽些魔來來往往,竟然一個舉燈的都沒有,我們走了大半日,似乎只見你一人舉着燈籠。兩旁的房屋裏也都是綠光幽幽,渾然不像這屋子裏這麽明亮。”

無英抿嘴一笑:“我等魔族,一點微光便能視物,極少用燈的,我舉燈籠,不過是為了給你照路而已。再說魔界中用不得凡間火種,你方才瞧見的那些綠光皆是冥火,确實幽暗得很。至于這裏麽……”他向房梁上看了一眼,“是尊上說,你大約喜明懼暗,讓我從寶庫中取了夜明珠安放在這裏,所以才這般明亮。”

雲澤怔了怔,還未說話,無英已将晚飯也置了出來,放在他面前,依舊是一壺清水,另有一盤黃澄澄的杏子。

雲澤拿起一枚杏子,見它表皮光滑,氣味芬芳,輕嘆道:“沒想到魔界的果子同仙界的竟是一般無二。”

無英又是一笑:“這本就是仙界龍月城的杏子。”

“什麽?”雲澤又是一愣。

“尊上說,你多半吃不慣魔界的血食,讓我尋些清水和素果給你果腹。不過魔界可從不長果子,這些仙果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弄了來。”

雲澤不由大為奇怪,低聲道:“先前在大荒,他們說我得了‘離魂之症’,我連自己的喜好都記不起來,怎麽你們魔尊會知道?”

無英連連搖頭:“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雲澤捏着那顆杏子又發了一會呆,他已知此處的明珠和仙果都不是尋常之物,不知那魔尊如此大費周章,究竟是有何意圖。他又想起那業靈帝君也是初時好言哄騙,之後卻又原形畢露,把他大肆折磨了一番,不知魔尊是否也這樣喜怒難測,他心中擔憂,竟有些食不下咽。

無英在一旁見他捏着杏子皺眉不語,忍不住問道:“怎麽,莫非你不喜歡吃這個?”

雲澤轉臉看向他,卻是問了句不相幹的話:“你先前跟我把魔界諸人都說了一遍,怎麽卻沒有提過業靈帝君?”

無英聽他這麽問,有些惶恐地低下頭去:“是尊上說,你或許不喜歡此人,讓我不要在你面前提起。”

雲澤沒料到是這個緣故,不由微微一愣。

“不過尊上還說,但凡是你問話,我皆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若想知道業靈帝君的事,我跟你說了便是。”

其實雲澤對那業靈帝君的生平并無太大興趣,只是先前受此人一番刻意折磨,此刻想起來仍覺得心有餘悸,便猶猶豫豫地問:“這業靈帝君,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其實說來也怪,業靈帝君他原先是仙界的人,後來不知怎麽入了魔。那時尊上還未降世,魔界一片混沌,大多魔族都流落在外,因力量微薄,竟連妖族也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仙界更是容不下我們。虧得有帝君他凝聚了魔界之力,又建造了幻域,我們才有了喘息之機,可以暫時對抗仙界。再之後尊上元神歸位,血月淩空,便開始了仙魔之戰。自此之後,我們魔界終于能與仙界抗衡,再不用受他們誅殺了。”無英說起這些魔界舊事,神色比先前嚴肅了許多,“仙魔之戰結束後,尊上本想封帝君一個魔王之位,他卻不肯接受,只要求尊上封他為‘業靈帝君’。你說奇不奇怪,魔界從沒有‘帝君’這個稱號,這分明是仙界的頭銜。而且他所建造的幻域,據說也是按二十八宿的方位所布置,跟仙界靈臺的構造一般無二。所以我們私下曾悄悄說過,或許業靈帝君心裏其實還是想要做仙人的。”

雲澤聽完,想起那人的陰毒行徑,只覺匪夷所思,搖頭道:“他這樣的脾性,怎麽會是仙人?”

無英微微皺眉:“帝君平日脾氣倒也不壞,”他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你身上的傷皆是受他所賜,不過尊上已為此事責罰過他,他應該不會再與你為難了。”

雲澤卻漠然一笑:“魔尊罰他,多半是因為他驚了駕吧,怎會是為了我的事。”

“自然是為了你,我親耳聽見尊上說,要穿了帝君的琵琶骨,讓他也嘗嘗滋味呢。”無英說完,眉頭大皺,“其實尊上一直很看重帝君,他二人關系又非比尋常,像昨夜那麽重的斥責我們可都是頭一次見。”

雲澤一時難以置信,不知是這小童誇大其詞還是确有其事,呆了半天,忍不住問道:“魔尊跟業靈帝君的關系究竟是怎樣非比尋常?”

無英聽了這句問話,頭一次露出疲于應付的神色,他思來想去,向雲澤湊近了一些,這才悄聲道:“我聽說,細算起來,帝君算是尊上的師兄呢,不過這還是他二人在仙界修道的輩分。尊上在仙界的那段日子早已不許再提,我們還是不要再說的好。”

魔尊在靈臺修道,而後又反出仙界的事,雲澤在大荒已有所耳聞,此刻既知是禁忌之語,便也點了點頭不再多問,只默默把面前那盤杏子吃了。

待他吃完,無英用清水替他淨了手臉,又取了一把晶瑩細膩的玉梳,替他将頭發細細梳了一遍。雲澤被他侍候得十分受用,不知不覺雙眼發饧,已有些昏昏欲睡。

無英看出他睡意朦胧,微微露出好笑的神色,轉頭将床榻鋪好,又去扶他,自言自語地道:“尊上說的果然一點沒錯。”

雲澤不知他為何又突然說到魔尊,迷迷糊糊地道:“什麽一點也沒錯?”

“尊上說,每日睡前一定要替你梳一梳頭發,我起先還奇怪,沒事整日梳頭做什麽,倒像是那幫喜淨好潔的仙人才有的臭脾氣。”

雲澤心下一震,猛然睜開眼睛,他今日聽無英說了許多話,句句都像是說那魔尊對自己了如指掌。不由暗道,難道那魔尊竟知道我真正來歷,可先前明明聽說他暴戾恣睢,窮兇極惡,這樣的人又怎麽會命這小童對我事無巨細,百般照拂。

他心中疑窦叢生,卻是再也睡不着了,只想要當面去向那魔尊問個清楚。

無英還沒把他扶到榻上,就見他忽然坐起,直問道:“魔尊在哪裏,我能否去見他一面。”

無英一時啞然:“尊上自然是在九霄殿內,不過那裏除非有傳召,否則不能随意進去,你還是別胡思亂想,早些歇息吧。”

雲澤一聽,大為失望,只好重新睡了下去,卻見枕邊有顆紅色朱果,很有些眼熟,拿起一看,分明是昨夜幫助自己逃出幻域的寶物。他只道經過那麽一場波折,早已丢失在外,卻沒想到竟會出現在這裏,忙向無英問道:“這個,是你替我撿到的麽?”

無英點了點頭。

雲澤拿着那顆朱果,心中已有了主意,他假意打了個呵欠,模糊道:“我這就要睡了,你自去歇息吧。”

等無英離去之後,雲澤一下就翻身下了榻,他把朱果含到口中,然後悄悄地走出了雲夢閣。頭頂的血月似乎又黯淡了些許,影影綽綽懸在頭頂,幾乎要融進黑洞洞的蒼穹。

雲澤摸黑尋到了九霄殿前,只見冥火幽幽,照出幾隊正在執戟巡邏的魔兵,皆是暗色衣甲,十分威嚴。他刻意放淺呼吸,蹑手蹑腳走到了殿門外,那幾隊魔兵果然像是沒有瞧見他,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過去了。

他沒想到進入九霄殿會這樣順遂,正要松一口氣,擡眼卻發覺殿門內極是廣闊,竟不知那魔尊究竟身在何處。他正在猶疑,卻聽廊上又傳來腳步聲響,卻是一隊同無英服飾相同的小童,手中托着瓶爐盤盞,腳步輕盈地從他身側走過,想來都是殿中的侍者。

雲澤想了片刻,幹脆跟到他們身後,指望着尋到魔尊蹤跡,從旁悄悄窺視一二,看看這魔尊究竟是什麽樣貌,又是什麽脾性。

那隊小童走入一間殿門之後便失去蹤影,雲澤便也跟着跨入了那間殿門,誰料進去之後,眼前便是一晃。只見周遭雲霧缭繞,再也尋不到方才那隊小童的身影,倒像是在仙界之中。

雲澤舉目四望,極目之處皆是雲山霧海,飄飄渺渺,忽而看見有個暗紅色的身影正坐在一朵雲上,以手支腮,默然看着遠處。

雲澤盯着那個背影瞧了片刻,只見那人發色如火,分明正是魔尊的背影,不由一怔,而後又向他看的地方張望去。卻見那天際盡頭有一座雲海斷崖,斷崖上撐出半面竹橋,竹橋掩在雲霧之中,隐隐約約,像是有個白衣的影子立在那橋上一般。

乍一看見那個背影,雲澤便覺得腦中“嗡”的一下,像是有潮水猛然湧入。他慌忙按住頭,踉跄了幾步,幾乎要跌坐在地上,卻見四周又猛然暗了下去,方才雲霧缭繞的仙境轉眼變成了陰冷的大殿,魔尊端坐在椅子上,擡起眼睛看着他:“你來了?”

雲澤料想方才所見皆是幻境,他還記得自己含着那枚朱果,一時有些疑心魔尊究竟看見自己沒有,便忍着沒有說話。

魔尊卻已站了起來,走到他近前,居高臨下地道:“怎麽不說話?”

雲澤見形跡被看破,微微有些尴尬,将朱果吐了出來,讷讷道:“原來你看得見我。”

魔尊靜了片刻,把他手中的朱果拈過一看:“這是參妖的靈珠,可以隐去形跡,”頓了頓,“不過,此物昨日受了魔氣侵蝕,已經失去功效了。”

雲澤微微一愣,還不敢相信自己含着這顆沒用的珠子走了一路,結結巴巴道:“可……可我剛剛一路走來,都沒人攔住我。”

魔尊又靜了片刻,方道:“我已吩咐過他們,若是你來,不必阻攔。”

雲澤終于明白過來:“啊,原來你在等我。”

魔尊低頭看着他,暗紅瞳眸微微一閃,像是有些失神:“是啊,我一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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