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霄殿。

雲澤自方才被無英一推,就不由自主跌了進來,卻見殿內一點燈火也無,當真是伸手不見五指。他先前來此處時,殿內各處皆有侍者徘徊,現下卻是死一般的沉靜,仿佛整座大殿只剩了他一人。他卻知道,殿內除了自己,還有個正陷入沉睡的魔尊。

一想到那魔尊或許就在左近哪間屋內,他便十分緊張,當下連大氣也不敢出,只能摸黑扶着牆壁慢慢行走,指望着找個離正殿遠些的角落稍避一避。然而走着走着,卻聽心跳聲愈發地快,一下重似一下,聲聲敲打在他耳朵裏。他有些惶恐地伸手去撫摸胸口,又好像并沒有跳得那麽快,這是誰的心跳呢?他茫然地想,同時回頭看去,卻在漆黑深邃的九霄殿裏,看見了一道幽深的回廊。

他并非魔族,也不會夜間視物的本事,在這裏本該什麽也瞧不見,可雲澤卻覺得自己恍惚是看見了。他能一直看穿整道回廊,一直看到盡頭那扇沉重的巨門,巨門上依稀用朱漆繪着一幅古老的圖騰。

在這一聲聲跟自己別無二致的心跳聲中,他緩慢地向着那扇門走去,四周無光無亮,他眼中只能看見那扇門,就好像在大荒境的那個夜晚,他眼中只能看見少微劍所發出的藍色光暈。

他就這樣一直走到巨門跟前,無知無覺地伸出手去,徑自按到了門上,那道朱紅的圖騰頃刻化作了沸騰的濃漿,活物般舔舐上他的手心,燙得他掌心一片灼熱。他被燙了這一下,終于回過神來,收回手茫然看向眼前的巨門,心裏已隐約察覺到不妥,待要退開時,卻見門上忽然發出巨震,伴着“咔吱咔吱”的響動,緩緩打開。門內射出萬道光芒,照徹了他身後的整道回廊。

雲澤驚疑不定地站在門外向內看了許久,再沒有聽見什麽響動,才大着膽子走了進去。卻見眼前出現了一間極為廣闊的殿閣,橫梁上鑲着一顆見所未見的碩大明珠,光暈宛然,照得室內如同白晝。

他自進入魔界,還未曾見過這般明亮的所在,一時有些恍惚。又見殿內除了明亮,并無其他多餘的擺設,桌椅案幾一樣不見,只在右側豎了一道泥金屏風。雲澤不由向那屏風走近兩步,探頭一看,屏風後竟還是一道屏風。他更是好奇,又走近了幾步,卻見第二道屏風後仍是豎着一道屏風。

他雖見識不多,又毫無記憶,可仍是隐隐覺得連設三道屏風的布局過于古怪,有心要看個究竟,幹脆繞到了第三道屏風後面,卻見這裏設了一道珠簾環繞的床榻,榻上隐隐約約正躺着一個巨大的陰影。

看到這裏,饒是雲澤再遲鈍,也已猜到自己闖入的正是魔尊就寝之處,他心裏一沉,慌忙便要向外走,誰知才退出幾步,便聽到珠簾後傳來低低的聲音:“既然來了,為何要走。”

雲澤聽了這句,只道他是醒了,誰知轉過身,卻見身後魔氣沖天。方才的三道屏風和那道珠簾須臾間都化作泡影,只有榻上的魔尊緩緩起身,他周身烈焰炙熱,映得整間殿內都是紅光,雙眼也是血紅,原本蒼白的面頰上不知何時爬滿了暗色紋路,一眼望去很有些猙獰可怖。

雲澤看他這個樣子,自是十分驚懼,下意識便想逃出門去。誰知魔尊手只一擡,雲澤身後那扇巨門便轟然緊閉,他用力推了兩下,只覺那門如同鐵鑄一般,竟是紋絲不動。他既失了退路,只得戰戰兢兢去看榻邊的魔尊,誰知魔尊也正兩眼血紅地盯着他,擡起手隔空一抓,一下就把他抓到了近前。

雲澤本就身量不高,肩膀單薄,被那魔尊一手抓住,只覺肩骨都要被他捏碎了,頓時痛呼出聲。

魔尊像是沒聽見似的,雙眼中毫無焦距,只是問:“你是要來殺我?”

他說話時,手上力氣變得更大,捏得雲澤肩膀“咯咯”作響,雲澤痛得臉色煞白,額上汗珠更是雨一般地滾落,結結巴巴地道:“我沒……沒有……”

魔尊聽他否認,愈加憤怒:“你回來後,先是去尋少微劍,尋了少微劍,自然是為了殺我,你當我不知道麽!”

雲澤被他吼得幾乎懵了,全然不解他話中何意,又被他捏得幾欲窒息,只好奮力掙紮起來:“你……你先放開我……”

他這一掙,魔尊額上青筋更是暴漲,不但沒有放開他,反而雙手一提,猛然将他抓到榻上,居高臨下,又兇又狠地道:“你就這麽恨我?”

雲澤被他籠在身下,心裏又急又怕,又見他眸中滿是瘋狂之色,好像下一刻就要将自己拆骨入腹一般,不由渾身發冷,連話都說不出來。

魔尊定定看了他許久,眸中血色越來越濃,連氣息也變得又粗又重,聲音嘶啞地道:“你果然恨我,”他頓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齒,“你竟然真的恨我!”

随着他這聲怒喝,頭頂屋脊和身下地面忽然劇烈震動起來,随着震動的轟鳴,屋脊發出幾聲不堪重負的碎裂之聲,砂石瓦片也跟着簌簌墜下,将大殿內砸得千瘡百孔。那顆鑲嵌在大殿穹頂的明珠自是不保,從上墜下,一直滾入了牆角縫隙裏。

雲澤見了這般山搖地動的景象,才猛然想起無英說的,數百年前魔尊陷入夢魇,致使魔界坍塌,東海海水倒灌雲雲。再一細看此刻魔尊情形,果然像是不大清醒,只怕轉眼間就要把魔界弄得天崩地裂。

他情知對方現在十分危險,又怕他法力失控,再度釀出什麽滔天巨禍,只得鼓起勇氣向他喚了一聲:“昭……昭炎,你冷靜一些。”

壓在他上方的魔尊聽了這句,嘴角一咧,竟露出個惡狠狠的笑容來,低低道:“昭炎,原來你還知道我叫昭炎。”他周身魔焰不消反漲,周遭殿宇也随着他的震怒搖動得愈發厲害,“你不是口口聲聲稱我孽障麽!”

雲澤一時啞然,不知他究竟做了什麽噩夢,又在跟何人對話。

魔尊的目光卻仍停在他臉上,眉頭緊緊皺起,像是正在忍耐什麽極致的痛苦,嘶聲道:“我守了你千百年,你卻為他們來殺我,”他說到此處,咬牙切齒,不知是恨,是怒,還是難過,到最後聲音都顫了,“你竟為了天道殺我,你……”

他說到最後一句,九霄殿猛然一震,頭頂那根巨大橫梁應聲而斷,向着榻前直墜而下。雲澤被仰面按在榻上,眼睜睜看着那龐然巨物要落上魔尊頭頂,吓得他向前一撲,便要将魔尊推開。誰知那橫梁還未到魔尊半尺之內,便已被他周身魔氣蝕成灰燼,而魔尊竟出乎意料,也安靜了下來。

雲澤愣了片刻,才發覺自己情急之中撲到魔尊身上,雙手還摟住了對方的頸項,他隐約覺得這個姿勢十分不妥,立即便想退開幾步。誰知剛松開手,就被魔尊伸手攬住,他氣息甫定,眼中血色卻仍未褪去,啞聲道:“別走……師父……別丢下我。”

那語氣中竟莫名有絲凄楚,聽得雲澤心中沒來由地發酸,連魔尊面上的暗紋也不覺得可怖了,想說幾句撫慰的話,但見對方口口聲聲喊着“師父”,料得也不是在與自己說話,便只好閉上了嘴巴。

魔尊靜靜抱了他片刻,又輕輕在他耳邊道:“我知道,那次是我做錯,師父原諒我,好不好?”

雲澤起先見他身份尊貴,又氣勢威嚴,很有些懼怕他,未曾想過他也會用撒嬌的口氣說話,心裏隐隐覺得好笑,卻又笑不出來。

魔尊等了片刻,仍沒等到回應,臉上又重新顯出焦急之色,剛安靜下去的九霄殿也隐約晃動起來:“你不肯原諒我?”

雲澤怕他又做噩夢,慌忙在他耳邊道:“我原諒你,原諒你就是。”

魔尊靜了一靜,卻又低低道:“你不會原諒我的。”

他這句話說得雲澤心裏一空,還未細細琢磨,卻察覺到魔尊攬着自己的手臂已微微松開,他原本想趁機溜下榻去,誰料魔尊只退開了些許,又伸手按住他的膝蓋,将頭抵到了他懷裏。

他二人身型懸殊,雲澤被他這樣壓着着實覺得沉重,卻又掙動不開,只好半坐起身,借着床頭靠了一靠,看着枕在他胸前的魔尊低低苦笑。

方才周遭的地動山搖終于已經平息,眼前這座殿閣雖被震蕩得不成樣子,卻也還算四壁皆在,只是那顆照明的大珠滾在角落裏,只映了光斑在牆上,照得榻上明明暗暗,人影斑駁。雲澤在這光暈中忽然有些恍惚,好像魔尊這樣俯在他膝上睡覺竟是稀松平常的事,他甚至湧起沖動,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魔尊那頭火紅的頭發。那發絲的觸感幾乎都殘留在他手上,一絲一縷,如火如荼地穿梭在他指間,又紛紛揚揚落了下去。

他就這麽怔怔看着魔尊的紅發,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沒敢摸上去。

過了許久,魔尊周身洶湧的魔氣和烈焰都已漸漸消散,氣息也平和了許多,像是重新進入了沉睡。雲澤還維持着被他抱着的姿态,因為怕驚擾到他,所以一動也不敢動。他自己經過這麽一番驚心動魄的夜晚,早已毫無倦意,此刻只能借着角落裏明珠散發的光芒去看魔尊的睡臉。

卻見魔尊臉頰上生出的可怖魔紋早已褪去,面色又恢複了蒼白,只是眉頭依然緊緊皺着,像是暗藏着有什麽難以言說的痛苦。

雲澤看了他片刻,終于忍不住,伸手去撫他緊皺的眉頭。他手指剛觸到魔尊的臉,就見魔尊的睫毛微微一顫,竟伸過了手來,抓住了雲澤的手。

他的手比雲澤大出許多,幾乎可以全然将雲澤的手握到掌心裏,又緩緩遞到唇邊,輕輕吻了他的手指。

驟然觸到魔尊的唇時,雲澤只覺自己心跳都停了,他起先不知對方究竟是睡着還是醒了,而後見他雙眼一直安靜地閉着,才知道大約又是他夢中所為。他還記得昨日,魔尊清醒時對他百般視而不見,沒想到入了夢竟變成另一個樣子,抓着自己厮纏不放。

魔尊拉着他的手親了親,唇角微動,竟露出個溫和至極的淺笑,喃喃道:“師父……”

不知怎的,雲澤心裏忽然泛出一股酸意,突兀地收回了手來。

不知過了多久,雲澤才稍稍淺睡了片刻,卻又覺得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看,目光灼灼,不由睜開了眼睛。這一睜眼,便看見魔尊依舊伏在他胸前,雙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臉上神色很是迷離。他眼中血氣早已不見,此刻瞳眸深邃,竟如同望不見底。

雲澤驟然對上他的眼睛,沒來由地一慌,他喉結動了動,低聲問道:“你是醒了麽?”

魔尊只是望着他,并未答話。

雲澤想了想,又問:“你先前,做噩夢了嗎?”

這一問,魔尊卻是笑了,他唇角纖薄,笑容有些鋒利,卻很好看。只聽他笑過之後又很苦澀地道:“你當我做了什麽噩夢,不過是夢見你不在罷了。”

雲澤被他說得一愣,還未反應過來,就見他驀地伸了手來,像是碰什麽寶物似的小心翼翼撫到了自己臉上。那撫摸只在他臉上停了一瞬,而後魔尊面上的迷離之色驟然消退,像是吃了一驚,猛然坐起,望着雲澤道:“你怎麽會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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