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雲澤先是被他問得一呆,随即才明白他大約此刻方才真正清醒過來,又見他神色與昨夜大不相同,不但生疏許多,更是在須臾間退開了好些,好像刻意要離自己遠遠的。他只道對方這是責怪自己擅自闖入,心下微覺委屈,悶悶地将昨夜業靈帝君帶人前來擒他的事說了。

果然,魔君聽了此事,面色十分難看,皺着眉頭道:“他不在幻域好好待着,竟帶兵強闖雲夢閣,難不成是活膩了。”

雲澤起先聽無英說業靈帝君與魔君是同門師兄弟,還以為魔君對那人有些顧忌,可此時聽他口氣,卻又像十分不屑,一時摸不着頭腦,卻也不好多問,只繼續道:“無英那時受了傷,只怕無力保護我,這才把我送進了九霄殿。”他頓了頓,又偷眼去看魔尊臉色,“你……你可不要怪他。”

魔尊将手一擺:“他做事妥當,我自然不會怪他,只不過……”他有些遲疑地望向雲澤,“九霄殿偌大,你怎麽偏偏尋到了這裏來,再說這間靜室門上有秘法封印,你本是進不來的……”

他這問話,雲澤卻答不上來,他不記得自己遇到過什麽秘法封印,只記得手似乎被門灼了一下,而後門便打開了。

魔尊沉思了片刻,忽而像是想起什麽,目光從雲澤唇上一掃而過,竟微微露出窘迫的神情,很快将目光投到了別處去。這一瞥,才看見靜室內遍地瓦礫,頭頂只殘餘了半邊磚瓦,不由一驚:“怎會這樣,我昨夜又……”

雲澤知道他要問什麽,點了點頭:“你昨夜入睡時似乎做了噩夢,險些把九霄殿震塌了,不過還好,那番震蕩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想是沒有釀成什麽大禍。”

魔尊卻未再管九霄殿被震成什麽樣子,只是緊緊盯向他:“那你呢,我昨夜入了夢魇,有沒有對你……”

雲澤立時想起他昨夜魔氣沖天的駭人樣子,心頭閃過一絲餘悸,卻又裝作無事般搖了搖頭:“你昨夜只是一直說夢話,并未傷害到我。”

魔尊神色微驚,追問道:“我說了什麽樣的夢話?”

雲澤呆了片刻,才道:“你說得斷斷續續,又含糊不清,我怎麽聽得清楚。”

他瞄了一眼魔尊的臉色,又低了頭,很小聲地道:“只是聽你一直喊‘師父’。”

魔尊聽了,頓時臉色大變,怔忪了許久才道:“我是在說夢話。”

雲澤奇怪地看着他:“我當然知道你是在說夢話。”

其實他很想問:你師父去哪了,你這麽惦記他,怎麽不去找他?卻又根本不敢問出口。他還記得昨夜所見的情形,暗道以魔尊的本事,倘若他師父那麽容易尋到,他又何必在夢中那樣痛苦。

他這麽一想,心裏又大為嘆息,同時坐直了身體,想從榻上起身下來。誰知這一動,竟忽然覺得右肩大痛,情不自禁低叫了一聲。

魔尊原本在默默出神,聽見聲音才轉過頭來,見雲澤疼得臉色都變了,忙湊上前來查看,皺眉問道:“你受了傷?”

雲澤知道右肩那處多半是昨夜被魔尊大力捏出的傷,故而咬了咬牙,勉強撐出一絲笑來,掩飾道:“沒……沒事,是先前的傷。”

魔尊卻眸色冷冷地看着他道:“業靈先前傷你之處我早已替你醫治,這又是從何處得來的傷?”

雲澤原本以為先前替自己療傷的是無英,哪曾想到魔尊竟會親力親為,一時呆了一呆,誰知就在這片刻,魔尊已欺身上前,一手将他衣襟解了開來。

他胸膛十分單薄,胳膊也纖細,除去衣料露出的肌膚白得都有些透明,魔尊的目光卻并未在他胸口停留,只怔怔望着他青青紫紫的肩頭。那是清晰的四根指頭捏出的淤痕,魔尊伸手一比,便知是自己的手印,立時頹然了面色,低低道:“我又傷了你。”

雲澤聽他語氣低沉,竟像是十分難過,也不知這個“又”字從何說起,只是心裏微微發慌,趕忙道:“沒事的,你那時正做噩夢,也不是存心要弄傷我。再說,”他又擡起眼睛,向魔尊笑了一笑,“其實并不痛的。”

他此時額上還有些亮晶晶的冷汗,眸色卻淺淡溫和,看得魔尊怔了片刻,才又垂下眼睛道:“你不怪我麽?”

雲澤被他問得莫名其妙,想也不想便道:“我當然不怪你。”

魔尊聽了他的話卻并未松一口氣,反而十分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擡手撫上他肩頭,緩緩替他治療傷處。

雲澤與他對面坐在榻上,又被他籠着肩膀療傷,看起來倒像是相擁的姿勢。他身體不由自主有些僵硬,又不敢順勢把下巴擱在魔尊肩上,只好仰起臉去看屋頂。然而屋頂昨夜被震塌了大半,此刻竟能直接望見蒼穹,卻見中天之上血月已重新升起,全然不似先前那般黯淡無光,竟是明亮奪目,光彩灼灼。

雲澤愣了片刻,才明白月魇之期已然過去,不由擔心地向魔尊問道:“先前不是聽說月魇之期有兩三日麽,你這次只睡了一日,難道沒有關系麽?”他遲疑了片刻,又期期艾艾地問,“是不是因為我闖進來,打攪了你?”

魔尊此時已替他治好肩上的傷處,再不在榻上停留,轉身便下榻走開了幾步,背對着他道:“無妨,我去處理一些事務,你就在此處等我。”

說完,也不等雲澤回應,揮袖打開靜室沉重巨門,大步走了出去。

雲澤在榻上呆坐了片刻,自己整理好了衣襟,也跟着滑下榻去。他不知魔尊為何讓自己候在此處,但見他離開時氣勢洶洶,猜想許是要去向那業靈帝君問罪。畢竟昨夜自己闖入九霄殿,打斷魔尊沉睡,究其根本,罪魁禍首還是那個業靈帝君。

他對業靈帝君原本只有幾分嫌惡,昨夜卻見他打傷無英,甚至還動了殺心,便又額外添了幾分憤恨,一時很想看看對方倒黴樣子,便也悄悄溜出靜室,去尋魔尊的蹤影。

這一出去,便見四處人影幢幢,有殿內侍者,也有魔兵魔将,全都候在一間大殿外面,料想都是有事要禀報魔尊。雲澤想了一想,幹脆溜到那間大殿後面,貼着殿門去聽裏面的動靜。

只聽殿內傳來魔尊的聲音道:“這麽說,無英現下在微玄山?”

很快便有個聲音答道:“是,無英使者似乎受傷頗重,先前赤帝派人前來,說要替他讨幾日假。”

“他既在赤帝那裏,想必是無礙的,那便讓他靜養幾日。”

“是。”

過了片刻,又有個聲音小心翼翼地道:“自血月初升之時,業靈帝君便跪在北殿門待罪,不知尊上是否要傳喚帝君。”

魔尊似是冷笑了一聲,漠然道:“不用,你去告訴他,讓他即刻退回幻域,百日內不許再入魔界。倘若再是不聽,可別怪我待他如同赤天護法一般。”

雲澤躲在門外,原本便想聽聽魔尊會如何斥責業靈帝君,卻沒料到他竟連見也不見對方,不由有些失望,卻又生出幾分好奇,不知那赤天護法又是出了什麽差錯,又受了魔尊什麽樣的責罰。

他出了這片刻神,再聽時,發覺殿內各方魔将正在禀報昨夜月魇時魔界內各處受到震蕩的山川地脈,聽起來似乎并無大礙。只是昨夜魔氣湧動時又引出了幾道雷焰,偏偏正落在賦青帝的殿宇上頭,将他半室的珍寶灼成了灰燼,聽說他心疼得從昨夜開始便不吃不喝,還不知要難過到幾時。

雲澤記得先前曾去過賦青帝殿宇附近,暗道那個魔王如此愛惜珍寶,連看也不許旁人看一眼,現下那些珍寶竟被焚毀,想是要氣得捶胸頓足,椎心泣血了。只這麽稍微一想,便覺得慘絕人寰,誰知殿內的魔尊聽了這些,卻十分不耐煩,冷聲道:“這麽些微瑣事,也值得你們說個不停麽,都給我退下!”

殿內一時一片唯唯諾諾之聲,須臾後便寂靜一片,想是果然退了個幹淨。雲澤也忙轉身,正要蹑手蹑腳走回靜室去,卻聽“砰”地一聲,他身後緊閉的殿門忽然大開,魔尊坐在殿中,擡眼看着他:“你在這裏做什麽?”

雲澤尴尬地望着他,也不知要如何回答,僵在了那裏。

魔尊卻緩緩點了點頭:“我知道,你跟着我,想是怕我食言,是不是?”

雲澤還未明白他所指的是何事,就又聽他道:“你放心,我既然答應月魇之後送你離開魔界,便不會騙你。”

雲澤這才反應過來,“啊”了一聲,心裏卻又微微一慌,他現在對魔界早已不像初時那樣恐懼,雖見了不少荒唐可怖的魔頭,可終究還有個甚是交好的無英,再者……還有這個讓他感覺十分複雜的魔尊。

魔尊見他臉色慌亂,以為他是不信,便又道:“我今日就放你走。”

“可……可是,”雲澤見他急着要把自己送走,一時無措,結結巴巴道,“我還沒跟無英道別呢。”

魔尊眉頭微微一皺:“為何要同他道別,你與他不過才相識幾日,再者,他也是魔界中人,你們往後……應該不會再見了。”

雲澤聽他說得無情,不由更加難過,又看了一眼對方的紅瞳,暗道若是離開魔界,将來與這魔尊也自是不會再見了。只這麽一想,心裏便愈發失落,連話也說不出來。

魔尊卻已向他走來,從他身側一擦而過,低聲道:“跟我來。”

雲澤跟在他身後,看他背影高大,在陰暗的長廊內映出長長的影子,忽而又想起昨夜他将頭枕在自己胸前沉睡的情形,一時心緒不寧,腳步也拖曳起來。

所幸魔尊步伐也并不快,緩緩引着雲澤穿過長廊,一直走到九霄殿正中的那間大殿,而後轟然打開了殿門。

雲澤還未曾來過這間正殿,此刻進去,又微微吃了一驚,只見這裏的穹頂皎潔透明,倒像是水晶雕琢而成,血月的月光透過穹頂毫無遮蔽地落到了殿中。

魔尊靜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去,那月光落在他手心裏,竟漸漸濃重,不多時,他手心便凝了一片血紅之色。

只聽他道:“魔界通往外界只有一個出口,要從幻域經過,不過我猜你現下多半不想再去那裏。”

雲澤還記得幻域是業靈帝君的地盤,趕忙點了點頭,卻聽魔尊又道:“我現在借血月之力再為你打開一個出口,不過這出口只能維持片刻,你過來。”

雲澤聽說,只好向他走了兩步,只見他将手中凝結的月光猛然撒落到自己面前,原本青石鋪就的地板上驟然顯出一個斑斓十色的洞口,一眼望去如同深淵一般望不到底,驚得他又後退了一步。

魔尊依舊是那樣,不動聲色地看着他,低聲道:“走進去,你就可以離開魔界了。”

雲澤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那洞口,仍是裹足不前。

魔尊眉頭微微皺起,又道:“你沒聽見我說的麽,這出口只能維持片刻,難不成你不想走了?”

“我……我……”雲澤嘴唇翕動了兩下,既說不出想走,也說不出不走,一時無措至極。

魔尊神色卻慢慢變了,他緊緊看向雲澤,暗紅瞳眸中隐約有光彩閃過,又問了一遍:“你不想走?”

雲澤與他對視着,目光幾乎無法從他瞳眸中移開,話雖說不出來,答案卻已昭然若揭。

魔尊卻又忽然收回了目光,也望向地上那個斑斓的洞口:“我只說這是魔界的出口,你可知它通往何處麽?”

雲澤怔怔搖頭:“何處?”

魔尊唇角揚起,露出一個很是危險的笑容:“幽冥界黃泉路。”

他說着,伸手一揚,把雲澤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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