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無英聽了這句問話,忽而顯出幾分尴尬之色,勉強笑了笑道:“這事自是非同尋常,我先前也跟你說過,我們魔不可壓抑本性,既有所思,便要盡興而為。尊上既是天魔,本性自然更加恣意,難以壓制。唔……你若有事,不如等明日再去尋他,”

雲澤聽他說了這一大段話,卻是完全不解其意,愈發糊塗,只聽出他極力阻止自己現下去尋魔尊,便點了點頭,低聲道:“那便明日再說。”

無英大松了一口氣,又道:“今夜我還要去微玄山一趟,你可要同去麽?”

雲澤對那酒氣彌漫的微玄山和醉醺醺的赤帝皆沒有什麽興趣,況且他心中還惦記着別的事,便搖頭道:“我倦了,想早些休息。”

無英了然地點了點頭:“你在外奔波了幾日,确實應該休息。”

他說完,便如往常一般替雲澤鋪好床鋪,而後才撤身離去。

待他走後,雲澤卻并沒有立刻入睡,他一躺到榻上,便想起魔尊覆在他身上與他糾纏的情景,不由耳根發熱,惶惶然坐起身來。誰知此時,窗外竟又傳來幾聲悶悶的玄雷聲響,雲澤走到窗旁,擡眼向外看去,只見玄雷落處正是九霄殿,不知魔尊現下究竟是什麽情形,怎會引得雷聲陣陣。他在心中兀自猜疑了片刻,終于還是忍不住,偷偷溜出了雲夢閣,向九霄殿的方向走去。

九霄殿內的格局他已經很熟悉了,此刻即使殿中幽暗,卻也不會再迷路。他起先還擔心倘若遇到巡邏魔兵或是殿中侍者,只怕當場便要被攔下,誰知殿內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幾乎同月魇那夜一模一樣。

他心中愈發奇怪,循着路一直走到九霄殿的正殿之中,裏面卻也是空的,只有偏殿的門虛虛掩着,似乎還有些細微的響動傳來。

他悄悄走到偏殿外,借着虛掩的門向內看去,卻驚訝地發現裏間不再是先前的格局,竟是一片青山綠水的山谷,想來便如原先的雲海斷崖一般,皆是魔尊布下的幻境。只見那山谷三面環翠,谷底卻有一池泉水,水面清澈,池邊有一方平坦光滑的青石,而魔尊此刻正斜卧在那方青石上,目光沉沉地看向池水。

雲澤一看見他,便不由自主想向他走近,卻又覺得他和往常大不相同。他發帶松散,一頭紅發披散下來,隐約遮住了他面頰上的血色暗紋,衣襟卻是敞着的,可以看見胸前的血紋比先前更加鮮豔。他周身仿佛有熱氣蒸騰,氤氲不清,眼中也盡是迷離,就那麽看着那方池水,過了片刻,才緩緩站起身來。

他起身時,身上虛虛披着的衣袍便滑落下去,露出血紋密布的赤裸上身。雲澤遠遠看着他,竟像是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和氣息,滾燙淩亂,好像是血脈中有什麽東西即将呼之欲出。

只見魔尊胸膛起伏不定地走到池邊,瞳眸幽暗地向下看去,與此同時,竟從水中伸出一只手來,握住了魔尊的腳踝。

雲澤只覺此景極度怪異,心中猛然就有些動搖,幾乎想要撤身離去,然而腿腳卻不聽使喚一般,依舊定定站在遠處,他便只好滿心複雜地看了下去。

那只手濕淋淋地抓住了魔尊的腳踝之後,又一路攀上他的小腿,随着不斷上攀,那水中的人也漸漸浮上水面。從雲澤這個方向看去,只能看到那人瀑布似的墨色長發,身上披着一件單薄的素白衣袍,因被水浸透了,緊緊貼在身上,隐約透出肌膚的色澤。

那人完全從水中走出時,魔尊的眼神立時變了,他眼睛微微發紅,看着那人的目光近乎癡迷,再也忍耐不住似的上前攬住了那人的身體,把他壓在了那方青石上。

雲澤遠遠看見那人在魔尊身下擡起手來,手指輕輕撫過魔尊的臉頰和鬓角,又低低喊他:“昭炎。”而後魔尊便突然伸出手去,用力撕開身下那人衣衫,布帛扯裂的聲音異常響亮刺耳,直傳到雲澤耳中,他搖搖晃晃,幾乎便要跌倒。只是方才這片刻,他已看得分明,這裏的山谷和池水皆是幻象,可魔尊和他身下那人卻并非虛幻。他眼睜睜看着那兩人在那方青石上糾纏不休,只覺心中像是燃了團火,燒得他肚內一片灼熱,又像吞了寒冰在腹中,凍得他渾身發冷,連手腳都不自覺顫抖起來,一時失魂落魄,想要立刻奪門而出。

就在他後退之時,背脊不期然撞上了殿門,發出“咯噔”一聲。這聲音似乎驚動了殿中的魔尊,他甫然擡起頭,向這邊看來,雲澤卻再也不想看見他,轉過臉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他這樣狂奔出去,因為心緒大亂,幾乎不辨方向,等到跑出許久,才發現自己距離雲夢閣已經很遠。然而此刻心中滿是酸澀,卻也不想再回雲夢閣,只是茫然失措地向前走去。直到面前出現一個似曾相識的圓形拱門,他才恍然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了幻域附近。

幻域的入口在血月的映照下如同一張黑洞洞的大嘴,他向那入口看了一眼,又看向頭頂血月,忽然有些進退兩難,簡直不知哪一邊更讓他懼怕。

就在他站在那裏猶豫不決的時候,忽然一只手從身後抓住了他的胳膊,猛地就把他拉進了一邊的暗巷之中。雲澤吃了一驚,慌忙回過頭來,卻聽一聲熟悉的笑聲:“雲澤,我可算找到你啦!”

這笑聲之後,只見一個小身影一躍而起,一下撲到了雲澤面前,分明便是闊別許久的人參娃娃。

雲澤驚訝地望着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麽來了!”

人參娃娃兩手叉腰,撅起嘴巴道:“我不是說了麽,我會來救你的,只是魔界不容易進來,所以耽擱了一些時日。”

雲澤依舊處在震驚之中,望着他愣愣地道:“你是來……救我?”

人參娃娃跳起來連晃了他兩下,有些不滿地道:“怎麽了,難道你不想離開這裏麽?”

被他一問,雲澤才猛然回過神來,他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變得倉皇失措:“不,我要離開這裏,我現在就要離開。”

人參娃娃見他這樣,倒吓了一跳,慌忙問道:“你怎麽了,是那些兇巴巴的魔頭欺負你了麽?”

雲澤卻只是惶然搖頭,他失神了片刻,又擡起臉來,擔心地望向人參娃娃:“這裏魔氣彌漫,你……你沒事麽?”

人參娃娃晃了晃腦袋:“咱們是妖啊,妖對魔氣沒那麽害怕,就算在此處待上三五日也是無妨的。”而後,又看向雲澤,“我看你在這也很好,難不成你也是妖?”

聽了這句問話,雲澤臉色愈發難看,極低地道:“我不是……”

人參娃娃奇怪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用力點了點頭:“不管怎麽樣,我們先把你救出去再說!”

雲澤望向他:“你們……是指誰?你還沒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麽進入魔界的?”

人參娃娃悄悄吐了吐舌頭:“魔界确實不大好進,不過好在與我們妖界總算有些往來。聽說這裏有個魔王很愛喝酒,青獅王同他十分交好,每隔一個月都會讓下屬從凡間運送美酒前來,我們便搭上了這批送酒的車隊,這才溜了進來。”說着,又向身後指了指,“你瞧,我們來了好些人呢。”

雲澤不由向他身後看去,這才發覺牆角的陰影裏除了原先見過的錦葵花妖,還有不少草木精怪,想來都是人參娃娃的朋友,一時心頭大熱,十分感激地道:“沒想到你真的會來,還這麽興師動衆,我本以為像我這樣的無名小輩,早就被你們忘了。”

人參娃娃聽了,不由皺起眉頭:“你在胡說什麽,我們是好朋友啊,我當然會來救你。再說,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好多人在找你呢!”

雲澤聽得一愣,剛想問他還有誰在找自己,就聽巷內有人甕聲甕氣地道:“別在那裏閑扯啦,要是耽誤了時辰,咱們可就出不去了。”

那人說完,從巷中緩緩走了出來,卻是個長牙尖嘴的胖漢,他身後另跟着一大隊人,都生得腮幫鼓鼓,頗有些憨态可掬。雲澤看着他們,猜測便是青獅王手下運酒的小妖,卻猜不出他們的原身,只見每人手上都推了個小車,車上是幾人合抱的大缸。人參娃娃拉着雲澤一把将他推入其中一口大缸,而後趴在缸邊悄聲道:“咱們一會要穿過幻域才能離開魔界,聽說看管幻域的那個魔頭很不好惹,你可千萬別出聲。”

雲澤知道他指的是業靈帝君,自然不敢大意,當即點了點頭,縮進了大缸的角落裏。不過片刻之後,車轱辘聲便有節奏地響起,推着他緩緩向前行進。

從缸口漏下的光芒起先還是暗紅色,而後就忽然變得一片漆黑,雲澤知道這是離開了血月籠罩的魔界,轉而進入了幻域。意識到這一點,他心下猛然一空,像是悵然若失,而後又想起方才在九霄殿中所見一幕,胸前頓時湧起痙攣似的痛楚,幾乎分不清自己是惱怒還是失落,當下只想遠遠逃離出這裏才好。

然而承載着他的大車卻并沒有加快腳步,依舊是那樣不緊不慢,所幸沒過多久,便聽車外傳來吆喝聲:“前方所來何人?”

緊接着,那甕聲甕氣的聲音便答道:“吾乃青獅王座下封豨将軍,為赭赤帝送完美酒,正要告辭。”

很快便聽對方道:“原來是封豨将軍,快,打開大門。”

只聽幾聲沉重的機括聲響,似乎便是幻域通往外界的大門開啓,這支車隊陸陸續續向前推進,眼看便要到雲澤的車前,卻聽半空中忽然傳來冷冷的聲音道:“妖族的車隊,為何有這麽重的魔氣。”

而後便是飒飒風響,像是有人乘風而來,轉瞬便落在車前,只聽周遭紛紛響起魔兵們惶恐的聲音道:“帝君!”

雲澤起先便聽出那是業靈帝君的聲音,一時有些惱怒此人陰魂不散,又生怕他看穿自己行蹤,只好不聲不響地伏在缸底。

只聽那封豨将軍緩緩道:“我等剛從微玄山而來,或許在那裏沾染了魔氣也未可知,本将現下還要去向大王複命,還請業靈帝君莫要阻擋我等的去路。”

業靈帝君口氣不善地笑了兩聲:“一只野豬倒也伶牙俐齒,”說罷,一擡手,已然按住了雲澤藏身的大缸,低低道,“這缸中魔氣沖天,哪裏像是在赭赤帝處沾染的魔氣,只怕是在我們尊上身邊沾染的魔氣吧!”

他話音未落,手掌擡起,便要将那口大缸擊破,誰知身後忽然傳來震天巨響,卻是一只小山丘般的野豬猛沖過來,險些将他拱翻在地。那野豬一擊未成,又重重哼了一聲:“業靈帝君,今日便讓你知道本将的厲害。”

業靈帝君猛然被這只偌大野豬襲擊,顯得甚是狼狽,轉眼便從袖中取出長鞭,揚手鎖住了野豬的獠牙,想要将他拽倒。誰知那野豬力氣極大,竟跟他僵持了片刻。與此同時,他身後的魔兵也沖上前來,眼看便要圍上雲澤那口大缸,那錦葵花妖卻又從天而降,素手一揚,立刻散出大片花粉,周遭魔兵吸入花粉,頓時失了神智,在原地手足亂舞起來。趁着這片混亂,小妖們一擁而上,推着大缸沖出了幻域的大門。

那車在沖出魔界之後,猛然失去平衡,搖搖晃晃倒在了地上,雲澤也順勢從缸中滾出,這才看見頭頂陽光明媚,竟是在一片翠綠山林之中。他身後幻域之門仍未阖上,漆黑如同漩渦,在半空中隐約閃現。人參娃娃疾步上前,一把将雲澤拉起:“快跑,那魔頭怕是要追來。”

他話音未落,只見一道光華閃過,果然是業靈帝君追了出來。他臉上煞氣密布,手中拖着墨綠長鞭,鞭梢上拴着一截長長獠牙,獠牙的根部血跡斑斑。小妖們一看見那獠牙,皆是大驚失色,封豨将軍的部下們更是恨怒交加,卻又礙于這魔頭法力驚人,不敢貿然上前。

業靈帝君卻看也不看那些小妖,只沉沉盯着雲澤,咬牙笑道:“果然是你,你以為今日還能逃出我的手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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