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重重雲霧散去之後,前方赫然出現一座淩天豎立的巨大青石,青石周遭古松林立,山霧缭繞,上寫着“披雲崖”三字。崖下的廣闊空地上,三千弟子正整齊地盤膝而坐,聽上方的白發老者朗聲講經。
他遙遙站在一顆古松下面,百無聊賴地等了許久,才聽那講經之聲漸止,而後弟子們陸陸續續起身退下,從他身邊走過時,皆稽首問禮:“小師叔。”
他只微微一笑,當做回禮,目光挨個從弟子臉上掠過,又飄然擡眼,望向他們身後。正在這時,有幾個與他相熟的弟子走了過來,三三兩兩地向他嬉笑道:“小師叔,你那紅毛小徒兒又闖禍啦。”
他聽了這句,倒并不詫異,只微一挑眉:“哦?”
“他今日在師尊講經時昏睡了過去不說,醒來又和兩個弟子扭打到了一處,鬧得師尊三乘道法也未講完,師尊說要讓小師叔領他回去,好好管教呢。”
他又笑了一笑,點頭道:“果然是該管教管教。”
他待弟子們素來随和,年紀又輕,弟子們雖喚他一聲小師叔,但對他倒也沒有多敬畏,此刻便又圍在他身側嘻嘻哈哈說了幾句閑話,這才告退離去。等這些弟子們皆都散去,他才看見一個紅發的小小身影向他跑來,那孩子頭頂晨起梳好的發髻倒有大半散落了下來,小臉上滿是戾氣,一雙紅瞳更是亮得如同灼燒的炭火,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袍角,氣呼呼地道:“師父,他……他們都欺負我!”
他有些好笑地低頭看着這個氣得烏眼雞似的徒兒,伸手一把将他抱起,安放在自己肩上,而後又撫着他那頭亂發,溫聲道:“怎麽了?”
“九臯和允參他們兩個,趁我睡着拿石塊丢我,我都猜出是他們兩個了,他們竟還不承認!我正要打他們一頓出出氣,誰知卻被掌規弟子揪了出去,而後掌門師伯還把我訓斥了一頓,我……我可再也不要來聽這什麽破道法啦!”
他聽徒兒越說越不像樣,終于換了訓誡的口吻道:“這三乘道法是道家至上經法,不許胡說,”而後緩了緩,又道,“你自入門以來,一直随我偏居瓊華殿,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與諸位同門一起聽課,為何不肯平心靜氣,多于師兄弟們結交結交,也免得日後過于孤僻。”
“我才不要跟他們結交!”小徒兒橫眉瞪眼地反駁道,“我方才聽見他們都在背後喊我紅毛小鬼,那個九臯和允參還說我紅發紅瞳,不知是哪裏來的妖物,他們全都在笑,他們……”
他說到這裏,聲音忽然有些哽住了,抱緊師父的脖子,恨恨地道:“他們都不喜歡我……沒有人喜歡我……”
師父似是靜默了片刻,而後什麽也沒說,只緩緩撫摸他的頭。
“師父……”小徒兒察覺到他沉默,不由猶豫着垂下頭來,睜着一雙瑰紅的瞳孔看向他,“我的樣子,是不是真的很怪?”
他揪住自己肩上散落的紅發,有些懊惱地道:“他們都說我這發色生得古怪。”
師父只笑着拂開他的手,将那縷頭發撈在手中,細細看了片刻,才道:“怎麽會,昭炎的頭發很好看啊。”他說完,又仰起臉,看向坐在肩頭的徒兒,微微一笑,“再說,別人喜不喜歡你又有什麽關系,有師父喜歡你,還不夠麽?”
小徒兒怔怔看着他,深紅瞳孔中隐約倒映出師父淡漠如煙的眼眸,就這樣呆了許久,才重重點了點頭:“嗯!只要師父喜歡我,便是別人都不喜歡我,我也不在乎。”
聽徒兒說得鄭重其事,他倒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又在對方身上輕輕一拍:“不許油嘴滑舌,你今日當着衆多弟子面前打斷掌門師伯講經,我可還沒罰你。”
他懷中那個小身軀忽而僵住,讷讷地問道:“師父要怎麽罰我?”
“唔……”他故意拖長聲調,而後才慢慢道,“那便罰你這三日在瓊華殿閉門思過,暫不許到披雲崖聽課了。”
小徒兒一聽,臉上終于綻開喜色,一把摟了他脖頸,撒嬌般蹭了蹭:“師父最好了。”
靈臺立于不周山巅,有殿宇七十二座,以星宿方位首尾相連,正中那座最為光華耀眼的殿宇便是晨宮。晨宮主掌日月星辰流轉,無論何時穹頂的金色流圖都是璀璨奪目,他此番步履匆匆,竟未能分出心思去看頭頂變幻的星圖。宮外兩名值守的小仙一瞧見他便齊齊行禮,而後道:“長垣星君,道君等候多時了。”
他微一點頭,緩步而入,果然見到那發色蒼然的老者端坐在晨宮之中,雙目微閉。他上前行了禮,低聲道:“師兄。”
紫宸道君微微擡起眼皮,向他看了一眼,而後微一颔首:“長垣師弟,請坐。”
他便在下首坐了,又問:“師兄喚我來,有何要事?”
“并無他事,不過是想問問你那徒兒。”
他眉梢一挑,顯得有些詫異:“昭炎麽,莫非是他又闖了禍不成?”
“他這幾日都不來披雲崖聽早課,是你的意思麽?”
他趕忙笑了一笑:“正是呢,他那日在師兄論道之時當衆睡着,實在不成體統,我想着要規束他一番,故而這些天把他關在瓊華殿閉門思過。”
紫宸道君聽了這番解釋,已察覺到他的用意,不由微微皺眉:“那孩子脾氣暴烈,又心性乖戾,你身為師尊,非但不嚴加管教,反而一味姑息,長此以往,只怕要養出禍患來。”說罷,又嘆了口氣,“我還以為自出了昊元的事之後,你待座下弟子的教導會更加小心,怎麽竟還是這樣随性。”
聽師兄一提起“昊元”二字,他臉上那絲淡漠笑意忽而便凝住了,沉默良久,才又垂下頭去:“昊元的事,确實是我教導無方,他闖下的彌天大禍,也皆是我的罪過。”
紫宸道君見他如此,已暗悔失言,剛要開口勸慰,卻見他又擡起臉來,苦澀地笑道:“師兄,實不相瞞,我原先只是見你座下有三千弟子,所以也動了念頭,想收個徒弟,嘗嘗為人師的樂趣。誰料收了一個徒弟,卻出了那樣的事情……”
紫宸道君幽幽嘆息,勸道:“你也不要過于自責,畢竟當初,誰也沒有料到像昊元那樣的弟子,竟會堕入魔道。”
紫宸道君這話倒不是違心之語,平心論起在靈臺修道的弟子資質,近千年來,還無人能勝過昊元。他原先也正是覺得此人資質難得,又悟性非凡,這才薦給師弟,讓他收做徒兒。其後過了幾百年,昊元果真出落為靈臺衆多弟子中的翹楚,眼看便要順遂登仙,卻不料偏偏在最後的魔考之時,生出心魔,竟就此反下靈臺,下界為魔去了。
“靈臺立派數千年,只有我座下弟子入了魔道,當真叫我無顏面對門中弟子和諸位仙長,”他說着,又低低苦笑,“我那時心灰意冷,本想着從今以後,只在天界懶散度日便好,再也不收徒弟了。”
紫宸道君聽他話中隐有悲意,也是心下戚戚,卻又忍不住問道:“那你為何,要收下昭炎?”
他微微一怔,像是被問住了,過了許久才長長嘆了口氣:“收下昭炎,是個意外。”
“我先前跟師兄說過吧,那次去往凡間,其實是為了追查昊元的行蹤。”
紫宸道君淡淡點頭:“我記得。”
“昊元既已摒棄仙身,改入魔道,與我再無師徒情分,我也無意再去管他的事。可他下界之前盜取了祖師留下的九星石刻圖,此事事關重大,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靈臺至寶流落在外,所以跟到凡間一路追查他的蹤影。而後才得知他入魔之後,竟着手将三界中的散魔聚集到了一處,連同久負盛名的五帝魔王也被他請出山來,不知究竟想要密謀何事。”
“五帝魔王素來眼高于頂,又飄忽無蹤,我們仙界都拿他們毫無辦法,以昊元的資歷,又怎能請得動他們,”紫宸道君喃喃道,“這麽說來,他盜下九星石刻圖,莫非是得到了什麽天啓麽?”
他說到此處,正對上師弟驚疑的目光,便又解釋道:“據說九星石刻圖可見過去未來,可從不會輕易顯示,除非那人受天命啓迪,又道行高深,方可窺破圖上奧秘。”他說到這,忽然一驚,“難道昊元正是因為從九星石刻圖上看到了什麽未來之事,才突然下定決心入魔不成?”
長垣緩緩搖頭:“我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麽,可想來定不是什麽好事,因為他召集了大批部衆之後,又喝命手下抓了許多靈氣充沛的妖物,浩浩蕩蕩将這些妖族帶到了雲夢澤。”
紫宸道君聽得微微皺眉:“哦?”
“他們行蹤鬼魅,我險些沒有跟上,好不容易趕到雲夢澤時,卻見到……”他說到此處,話音微顫,顯是情緒激蕩,“卻見到偌大的雲夢澤,已被染成一片血海,那成百上千的妖族靈獸皆被殺死在湖中。昊元則在這片血湖中央立起陣法,不知念了什麽邪魔外道的咒文,竟将整個雲夢澤都籠進了漆黑的魔罩之中。”
紫宸道君微微變色:“此事聽來,倒像是魔族的血祭,昔年魔界紛争,曾有魔王以血祭之術召出蚩尤元神,為他征戰。可即使是那樣浩大的血祭,所獻之物也只是一百頭白色靈犀。這昊元究竟是要祭奠何物,才會殺死那麽多靈獸。再說雲夢澤本就是凡間靈氣根源,湖澤中更有許多妖族栖息,他在此處下了陣法,湖中的水族豈不是全都……”
“全都死了,”長垣面沉如水,低低接口道,“我那時還不知那陣法的厲害,左右攻不破,最後強行以少微劍将那魔罩劈成兩半,然而雲夢澤的水族皆已被他的陣法吸幹靈氣,全都浮屍于湖中。”
他說到此處,又回憶起當時的屍山血海,臉上浮現出沉痛的倦色:“我那時本已對那孽徒動了殺念,誰知真的與他交手時,他卻扔下兵器,向我苦苦哀求,只說是受了魔界差遣,不得不聽令行事,現下已後悔萬分。”
紫宸道君又皺了皺眉:“他若真有悔意,又何須等到你殺到近前,想來都是托辭。”
“師兄說的是,我那時也料到此節,無奈終是無法痛下殺手,只想将他擒回靈臺發落。就在此時,卻見他神色有異,像是十分在意雲夢澤內的動靜,我心念一轉,将他推開,而後潛入了湖水之中。”
紫宸道君聽了這句,忽而有些同情地向他看來:“那雲夢澤剛經歷血祭,湖水中自然是魔氣血氣沖天,你純仙之體,怎好受此荼毒?”
他的笑意忽然變得蒼白,卻還是掩飾般道:“只是有些不适罷了,倒也不算什麽。那時初入湖水中果然察覺裏面魔氣沖天,到處都是水族的屍身,湖心裏卻還有個小小身影仍有氣息。此時正有一隊玄魔辟開水面,要來拿那孩子,我忙将那隊玄魔誅盡,将那孩子搶了過來。然而再出湖面時,昊元和他手下那些散魔玄魔全都已經逃盡了。我擔心将那孩子留下,會再遭他們毒手,這才把他帶了回來。”
紫宸道君微微點頭,長垣從雲夢澤撿回那紅發小童的事先前便同他說過,然而他終究覺得有些地方實在蹊跷,不由道:“你說昭炎是雲夢澤內僅存的水族,可我瞧他周身并無半點水澤靈氣,倒是一身赤焰火氣,你難道不覺得古怪麽?”他說着,又看向師弟的神色,嘆了口氣,“是了,你一定也有所察覺,所以才為他取名為昭炎,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