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長垣微一猶豫,點了點頭:“他确實是火行之象,而且身上連一絲妖氣也無,我也懷疑他并非雲夢澤內的水族,然而卻又看不出他的來歷。”
“不要說是你,連我也猜不透這孩子的身世來歷,”紫宸道君說到此處,又微微嘆息:“他既來歷不明,便是你一心想救他性命,也可将他寄養在下界地仙的道觀中,又何須偏要帶到靈臺,還要收作弟子?”
長垣望着他遲疑良久,又低低苦笑:“說起為何,連我也不知為何。還記得先前收昊元為徒時,他是修道入門,早已成年,又沉穩持重,我這懶散性子,何曾授過他什麽課業。他的那些仙法教化倒有大半是在靈臺自己領悟的,我不過每年較法之日考查一下他的進境,再訓誡幾句日常的教誨,一年大約也就說得上一次話。我總是在想,或許便是因為我一直對他疏于管教,也不曾關心過他所思所慮,這才致使他心生邪念,堕入魔道。而昭炎麽……”他提起幼徒,唇邊不自覺浮現出一抹笑意,“或許是他合了我的眼緣吧,我一見他就十分喜歡,況且我先前未帶過這樣小小的徒兒,如此事必躬親地照料他,倒也別有樂趣。他雖有些乖戾暴躁,卻也算耿直可愛,又是初登仙界,許多事都不懂,好像比旁人更依賴我一些,我不免就愈發生出寵溺之心,還請師兄多多見諒。”
紫宸道君卻是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若是說你喜愛幼徒,今年剛入山門的允參允商兄弟豈不是更加合意的人選。他二人應昆侖山下靈韻而生,天生的仙根仙骨,資質更是難得。允商雖年紀小些,卻性情穩重,潛心修道。那允參雖生性跳脫,然而聰慧過人,将來必是上仙人選,你何不将他二人收做徒弟?”
長垣自是知道允參與允商,早先見那兩個小仙童時,就覺得他們生得粉雕玉琢,眉目如畫,确實讓人喜愛。反觀自己那徒兒,紅發紅眼,性子又倔,一丁點事便氣得橫眉豎眼,天生便有些戾氣,似乎跟那兩兄弟難以相較。可他一旦想起昭炎抱着自己膝蓋溫聲撒嬌的樣子,卻又覺得十分可愛,故而微笑搖頭:“師兄道法高深,桃李滿門,座下三千弟子皆同沐師恩。我這人卻懶散慣了,只教昭炎一個已是精疲力竭,又怎敢再收別的徒弟。”
紫宸道君卻憂慮地看向他道:“我先前見昭炎時,便察覺他性情暴烈如火,哪有一點修道者應有的淡泊平和之意,怕只怕你如此費心教導,他将來仍是難以登仙。
長垣聽了此言,并未反駁,只是垂目低笑:“師兄,我自接他回來,便看出他并無半點成仙的資質,可是那又如何?先前昊元倒是資質奇佳,卻偏偏入了魔。”他目光漸沉,低低道,“我收昭炎為徒,或許正是因為心裏不肯認命,不肯讓人覺得我就這麽不堪為人師。所以……我想用盡畢生所學,好好教導那個孩子。便是将來他無法飛升,只能在凡間做個散仙,或是地仙,都無關緊要。只要他心懷善念,不要踏上邪道,我便心滿意足了。”
紫宸道君聽他話語拳拳,已察覺他的心意不可動搖,便複又嘆息道:“既然如此,那我不再多說什麽便是。”
等他從晨宮中出來,看着頭頂青青天色,又稍稍出了片刻神,這才轉身向披雲崖走去。早課過後的披雲崖本該十分安靜,今日卻有些喧嚣,原來是兩個青衣童兒在崖邊手持竹帚,嬉戲打鬧。其中那個烏發雪膚的童子一眼瞧見了他,趕忙扔了竹帚,向他跑了來,嘴裏嬌聲喊道:“小師叔。”
另個童子卻生得發色雪白,眉心中一抹細長的朱砂印記,容色出塵,跟在那烏發童子後向他跑了兩步,又忽而想起什麽似的停下了腳步,只遠遠喊了一聲:“小師叔。”
他微笑着看向這兩個童兒,而後斜身坐到了一方青石上,拍了拍自己的膝蓋:“過來。”
烏發小童立刻毫不客氣地攀上他膝蓋,那白發小童卻是猶豫了一會,才慢慢走來,在他另個膝蓋上坐下了。
他左右摟住這兩個童兒,忽而壓低聲音,語氣不善地道:“你們兩個,是不是欺負了我徒兒來着?”
白發小童微微一愣,立刻結結巴巴道:“我……我沒……”他驚慌失措,半日也沒說出話來。
他同伴卻不像他這樣無措,只撅起嘴巴道:“小師叔,明明是你那紅毛小徒兒蠻不講理,你怎麽盡護着他。”
長垣在他脂玉般的小臉上輕輕一捏,低笑道:“我護着自家徒兒,有什麽不對?你與昭炎起争執時,你師尊不也護着你麽?”
烏發小童立刻沒好氣地道:“師尊才不護着我們呢,那天講道結束後師尊便把我和九臯好一頓訓斥,又罰我們這十日在此灑掃論道壇,說什麽既為淨壇,也為淨心。我瞧那昭炎魯魯莽莽,才需要淨心吶,怎麽不罰他在此灑掃?”
長垣被他氣得笑了出來:“你再編排昭炎,我便去告訴你師尊知道,你跟九臯根本沒有認真灑掃,只知道在此嬉笑打鬧。”
烏發小童聽了這句,面上立刻露出失望之色,懊惱道:“小師叔以前明明都護着我們,現下為了那個紅毛小鬼,就不管允參了麽!”
長垣面色一沉,皺眉道:“你再叫昭炎什麽紅毛小鬼,我可真的惱了。”
允參聽他口氣不似平常,竟很有些嚴厲,不由吐了吐舌頭,低聲道:“我往後不那樣叫他便是,”他說着,又攬住對方的脖子撒嬌,“小師叔不準惱我。”
長垣本就疼愛這個新入門的師侄,此刻見他做小伏低,自是再生不出氣來,将他腦袋一揉,又看向披雲崖。只見那論道壇上清清爽爽,竟無半點落葉浮塵,不由奇怪:“你們在此玩耍也就罷了,這論道壇又是被誰打掃得這樣幹淨?”
一旁不敢作聲的九臯此刻才擡起頭來,低低道:“是……是允商來幫我們打掃的。”
長垣微一擡眼,這才看見遠處還有個青衣小童,執着比自己高出一截的竹帚,正在仔細清掃地上的落葉。仿佛是察覺到他的目光,那小童擡起頭來,恰好與他對視,而後乖乖稽首行了個禮,卻沒有向他跑來,只是低下頭繼續打掃。
長垣收回目光,又望向膝上那眉清目秀的烏發童兒,伸手在他鼻尖上點了一點:“你倒好意思,讓你弟弟替你受罰。”
允參滿不在乎地仰起臉道:“是允商自己要來幫我的啊,”他眼珠子一轉,又問,“聽說昭炎回去,小師叔只罰他在瓊華殿閉門思過,這些天連早課都不用上了,是不是?”
長垣星君微微笑着,點了點頭。
允參有些惱怒地低叫了一聲:“小師叔待徒兒也太好了吧,”他說着,又長垣膝上扭動起來,連聲道,“我也要做小師叔的弟子。”
長垣被他鬧得有些好笑,便故意逗他道:“我可不敢收你,便是要收徒,也只收允商。”
允參聽了這話,卻像是信以為真,又道:“那小師叔把我倆都收了,好不好?”他不等長垣答話,便又攬上他脖頸,“我不管,以後我就叫小師叔師父啦。”
長垣禁不住他這樣撒嬌,正不知要如何回絕,卻聽身後有個聲音怒氣沖沖地道:“誰是你師父!”而後一把将他膝上的允參推了下去。
長垣微微一驚,回頭看去,卻見昭炎不知從哪鑽了出來,此刻正氣得滿臉通紅,怒不可遏似的瞪着允參,而後又上前一步,将他膝上的九臯也推開了。
允參猝不及防被他推了個趔趄,剛想張嘴道:“你這紅毛……”又突兀地住了口,想了想,卻是擠出一張笑臉,向他喚道,“昭炎師弟。”
昭炎兩眼冒火地看着他:“哪個是你師弟!”
允參連連受他惡言,卻不惱怒,眼珠子轉了一轉,又是賠笑:“說的是,我既認了小師叔做師父,那便要叫你師兄了。”他說着,恭恭敬敬彎了腰下去,“允參給師兄見禮。”
昭炎怒火更甚,憤然道:“我才不要做你師兄,你不準搶我師父!”
允參笑意更深,揚起臉道:“那可由不得你,方才小師叔已說了,要收下允商做弟子呢。我們兄弟素來都要在一處,小師叔既收了他,自然也要收我。”他說完,又擠眉弄眼看向昭炎,“我們兩個給你做師弟,還不好麽?”
昭炎氣得臉色都變了,連連吼道:“我不要!不要!”
長垣原本看他們兩個小童鬥氣,覺得甚是有趣,所以并沒插話,此刻見徒兒似乎動了真怒,不由道:“昭炎,允參只是與你說笑,你何須如此失态。”
昭炎回頭看了他一眼,忽而張開雙手抱住他的膝蓋:“我不管,師父是我的,誰也不能搶走。”
他這話聽來十分稚嫩可笑,聽得允參和九臯兩個都捂住嘴竊笑起來,連長垣也繃不住,露出淡淡苦笑。
允參想了一想,又道:“昭炎師弟說的哪裏話,我們師尊都有三千弟子,小師叔的地位僅次師尊,那麽至少也要收一千五百名弟子才是。你入師門這樣早,已算是幸運了,往後成百上千的師弟師妹,都要喚你一聲師兄,豈不是很得意的事麽,你又為何要惱怒?”
長垣已聽出他這是故意氣自己徒兒,有些好笑這小師侄的牙尖嘴利,剛要開口撫慰徒兒,卻見昭炎怒氣沖天地轉過身,直向允參撲了過去,暴喝道:“住口!住口!”
允參哪裏料想到他會忽然動手,閃避不及,竟被他一把掐住。混亂間他只覺對方手掌燙灼驚人,像是揪住他仙脈命門,讓他毫無掙脫之力,而後就被猛然抓起,掀落到青石之下。
這下不止是九臯,就連長垣也微微變色,一把拉開了昭炎,疾步上前,将允參扶了起來。卻見那童兒面色蒼白,再無半點血色,竟是暈死了過去,一時驚怒交加,擡頭便向昭炎斥道:“師父教你仙法,便是這樣讓你欺負同門的麽?”
昭炎何曾見過他這樣疾言厲色,當下無措至極,只後退着道:“我……我……”
長垣再也無暇管他,只将手按在允參胸前,以仙法去護他元神。而後聽得一陣腳步急響,卻是允商丢了竹帚跑了過來,他低頭向兄長看了一眼,立時變了臉色,轉而向昭炎質問道:“你為何打傷我哥哥?”
昭炎臉色也很不好看,咬着牙沉沉道:“是他要搶我師父。”
長垣聽他話語中沒有半點悔意,不由又喝了一聲:“孽徒,我便是收他為徒又與你何幹,倘若你再這樣不知輕重,傷及同門,往後就不要再叫我師父!”
昭炎被他連罵兩句,一時臉都白了,又不甘心地喊他:“師父!”
長垣眼見手臂中的允參仍無半點生息,心中煩亂已極,再不準他多言,只是低喝:“還不退下!”
昭炎牙關緊咬,呆了片刻,終是恨恨跑開。
他離開之後,長垣又低頭去看手臂中的童兒,他手中仙法煥出淡淡藍光,已将允參全然包裹在光暈之中。與此同時,允商也走上前,俯身來拉起兄長的手,十分擔憂地喊道:“哥哥。”
他這聲喚出,卻聽低低一聲呻吟,竟是躺在長垣手臂中的允參緩緩睜開了眼睛。
允參雖然面色依舊蒼白,可目光還算清澈,他轉動眼珠,看向面前那人,無力地喚道:“小師叔。”
長垣見他清醒,稍稍松了口氣,一手将他抱起,又看見允商滿眼關切之色,忙溫聲向他道:“你哥哥沒事,我們送他回去休息。”
待将允參送回住處,長垣少不得又要悉心撫慰他一番,而後又叮囑允商和九臯莫要宣揚此事,直到确認允參确實無礙,他才起身返回了瓊華殿。
殿中十分安靜,并無平日那個吵吵鬧鬧的身影,他一直走到後間的偏殿,這才看見那個紅發的小身影正抱着膝蓋,靜靜坐在殿外的石階上。他有心要喚他進來,卻又覺得不能待這徒兒過于嬌慣,思來想去,終是硬起心腸,獨自回了殿中歇息。
第二日天未亮時,他便從床榻上坐起,又忍不住看向殿外,卻見門外的紅發小童也正扒着殿門偷偷看他。只這一眼,他便瞧見徒兒眼下陰影頗重,像是難過得一夜未睡,手指抓在門縫上,委委屈屈地喚他:“師父。”
他心裏忽然便軟了,嘆了口氣:“過來。”
昭炎立刻從殿外跌跌撞撞跑了進來,直奔到榻上,一頭撲進他懷裏。
他忍着沒有去撫摸徒兒的頭頂,只冷冷道:“你昨日将允參傷得那樣重,可知錯麽?”
紅發的小腦袋緊緊埋在他胸口,悶聲道:“我知錯了,等他好了,我讓他也打我一頓,行麽?”他說到這,聲音又低又澀,“師父,你別生我的氣,你……你別不要我……”
長垣聽了這句,心下一酸,忍不住伸手将他回抱住,又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低低道:“說來允參又何嘗說錯了什麽,你就那麽不願意讓為師收別的徒弟麽?”
“我就是不要!”昭炎驀地從他懷中仰起頭來,斷然道。
長垣一時啞然,問道:“為什麽?”他試着向徒兒解釋道,“修仙傳道,向來都要收弟子傳授衣缽,像是你的師伯,或是你師祖,皆是弟子衆多,我便不及他們,也終歸要再收幾個徒兒才是。”
昭炎聽了,像是不知如何是好,只連連搖頭:“我不要!”他瞳眸中滿是慌亂,又很難過似的抓緊了師父的衣襟,委屈地道,“我……我只有師父一個啊,師父也只能有我一個徒兒。”
長垣聽他這話倒像是孩童的任性之語,一時微微好笑,卻又笑不出來,最後只好撫摸着他的頭哄道:“那你乖乖聽師父的話,師父便不再收別的徒兒,好麽?”
那紅發的腦袋用力點了點:“昭炎一定聽師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