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有道是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對于長生不老的仙者來說,年月則更是雲煙過眼一般,長垣只覺自己不過在那雲海斷崖的竹橋上躲了幾回懶,卻已是不知不覺便過去了幾百年。
這處雲海斷崖位于離恨天的邊際,上古時不周山折斷,天際崩塌,故而留下這麽一方斷崖。此處向來人跡罕至,長垣卻很喜歡,閑來無事便從靈臺信步到此處,借着那斷崖上所殘留的半面竹橋歇息片刻,順道看看腳下的浩瀚雲海,合着九重天上的流光浮雲,燦若霞輝。
這次他只出神了半日,便聽見身後風聲飒飒,是有人乘風落到了他身後,低低道:“師父怎麽又在這看雲?”
他頭也不回,只微微笑道:“這雲多好看啊,我便是再看上千百年也不會厭倦。”
那人坐在他身後,也探頭向下看了一看,低低咕哝道:“我卻不懂,這麽白茫茫一片,有什麽好看。”
長垣聽到他的咕哝,有些好笑地轉了頭來,看向面前已長成少年模樣的徒弟:“今日要修習的功課都做完了麽,怎麽得空到這裏來?”
“早便修習完了,”昭炎說着,歪身向橋面上一躺,将頭枕在他膝上,“我猜到師父就在這裏,果然不出所料。”
他如今再不像剛入門時那樣一團稚氣,身量比同階的其餘弟子還要高上些許,輪廓也生得鋒利了許多,眉梢唇角皆是利刃般的弧度,全然不似尋常仙者應有的端和溫潤之态,再加上他那紅發紅瞳,在仙界自是惹眼得很。靈臺弟子大都潛心修道,極少閑言碎語,卻也有人忍不住,偶爾在私下裏議論他這古怪形貌。或許是看得慣了,長垣卻覺得他這相貌順眼得很,此刻垂頭看向枕在膝上的徒兒,笑着搖頭:“多大的人了,還這樣膩着師父,讓旁人看見,好意思麽?”話雖這麽說,卻還是像往常一樣伸出手去,撫摩徒弟的那頭紅發。
昭炎在他掌心中蹭了蹭,滿不在乎地道:“旁人怎麽看與我何幹,我又何必不好意思。”
長垣早知他脾性如此,也不見怪,只低低一笑,偏了頭去看橋下變幻的流雲,隐約有些出神。
昭炎在他膝上躺了片刻,察覺他沒了動靜,不由又仰起臉來。只見他眼中飄飄渺渺,唇邊兀自噙着一縷淡然笑意,不知怎的,那笑意看着竟然十分寂寥。
“師父。”他輕輕喚了一聲,難以自制地伸了手,去夠對方的唇角。
長垣被他喚得回過神來,垂下眼睛:“怎麽?”
他這樣對上師父的眼眸,忽然覺得心裏一陣慌亂,倉促地收回手,又道:“師父再跟我說說凡間的事吧。”
長垣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怎麽又要說凡間的事?”
昭炎睜着一雙暗紅瞳眸向他仰望去:“師父不是說,我跟師父皆是從凡間來的,我雖對那裏毫無記憶,但是總覺得有些好奇。”他說着,又晃了晃長垣的衣袖,“師父就說說吧。”
長垣被他纏不過,定神想了一想,才道:“凡間同天庭不大相同,尤其是凡人聚集之處,大多熙熙攘攘,十分熱鬧。有田野村莊,也有城鎮集市,田野中有看不盡的陌上繁花,集市中更是商鋪林立,往來如織。”他說着說着,目光飄忽,竟是凝在很遠的一處雲上,像是透過天際,看到了千百年前他所走過的繁華人世,“凡間有四季變幻,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從前,我最愛秋時泛舟湖上,仰躺在船頭,枕着水聲曼然入夢。入秋後星空高遠,夜深時滿天繁星映于水中,一夢睡醒時,當真不知是人間天上。”
他說完,忽而推開了徒兒,緩緩站起身,走到了竹橋的最前端,神情如同入夢般恍惚:“我那時從未想過自己有天會飛升成仙,也不曾料想自己當真有幸能到這浩瀚天河中徜徉,可如今在天河邊枕着雲濤時,卻再也拾不回當年在凡間仰望星漢的心境了。”
昭炎跟着他站起身來,有些猶豫地去看他的側臉:“師父,靈臺有很多弟子先前也是凡人之身,可他們提起人間,都說是凡塵俗世,不值一提。為何師父說起凡間種種時,卻神色悵惘,好像總是難以忘懷。”
長垣回過神來,眉目間的悵色似乎被風吹散,又恢複了素日的淡然模樣,他看向徒兒,微微笑道:“我跟他們并不相同,”他頓了頓,“天界确有許多凡人得道的仙者,只是他們或天生慧根,有成仙之質,或為超脫生死,有修仙之志。為師我麽……卻是什麽都沒有,既無慧根也無志向,連修道也不曾修過,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凡人。”
昭炎還未曾聽他說過自己成仙的始末,一時訝異道:“師父既然不曾修道,為何會飛升成仙?”
長垣挑起眉毛向他看了一眼:“你不知道麽,我是受乾元祖師點化,白日飛升的仙人,”他籠起雙手,搖頭輕笑,“當年剛上天庭時,諸位仙長皆說我不知哪來的造化,竟有這等奇遇,天庭這麽些仙人,就數我這仙身來得最是容易。”
平心而論,雖也有些仙人是經受點化,可多半只是散仙地仙之流,但乾元祖師乃是上古天尊,竟肯點化凡人自是非同小可,一旦飛升便是上仙之體,自是引得旁人豔羨。然而他此時說來,卻并無什麽得意之色,平靜得仿佛是在說旁人的事情。
昭炎不由問道:“那乾元祖師究竟為何要點化師父?”
長垣只是搖頭:“此事緣由竟連我也不知道,只記得那時身處之朝剛經過盛世,忽而卻被戰亂襲卷,一時烽煙四起,民不聊生。我的家族皆在戰亂中隕滅,只有我被朋友救出,送到嘉陵江附近的蜀地躲避亂世,而後便在江邊遇到了祖師。”他說到此處,漸漸有些恍然的神色,“祖師那時變化做一個尋常老者,拄着支竹杖坐在江水邊洗濯雙足,向路過的人道‘吾昨夜有夢,天之将傾,地之将陷,日月東沉,江海枯竭,不知爾欲往何處’。那時人人都道他是個潦倒癫狂之輩,只嘲笑兩句,并不理他。偶爾也有人答他幾句,有人說要逃往山林,有人說要駕上巨船逃往海外,還有人說索性高卧家中靜待天命。偏偏我那時年輕氣盛,又對亂世心懷不忿,便向他道,既然天地傾塌,江海枯竭,逃往何處皆無容身之地,不如以此殘軀化作接天之柱,定海之針,豈不快哉。祖師哈哈大笑,說‘爾既有心做接天之柱,定海之針,便随吾來。’說着,丢了竹杖,跳入滔滔江水,我心下一慌,也跟着他跳入江中,卻忘了我并不會水。”
昭炎聽得呆了,怔怔問道:“那之後呢?”
長垣看着他淡淡一笑:“之後我便脫去肉胎,得了仙身。”
昭炎恍然大悟:“原來師父是這樣登仙的,”他想了想,又看向長垣,“此事聽來何其有幸,為什麽師父說起來卻好像并沒有多高興,難道……師父其實還是喜歡做凡人,不喜歡當仙人?”
長垣聽了這句,卻是嗤笑一聲:“凡人有生老病死,七苦八難,哪有成仙來得快活,誰又會不喜歡當仙人?”
他頓了一頓,又繼續道:“我升仙之後,随祖師來到靈臺,天帝封我為長垣星君,命我虛領太微垣衆多星宿。而後祖師又傳我上古神兵少微劍,意在讓我斬妖除魔,扶持天道。那把劍是冶皇鍛造的誅魔重器,封在晨宮中已有萬年,一旦取出,卻是交由我這樣來歷不明的凡人,仙界中少不得又是一陣議論紛紛。”他說到這,垂頭苦笑,“其實不要說是諸仙,就連我也不知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得祖師如此青睐。歷來凡人登仙,皆要潛心悟道,經過重重磨練,消受百般業障,千般劫數,如有幸者,方能飛升。我卻什麽也不曾歷過,這千年來一直懵懵懂懂,懶懶散散。正因如此,我與天界那些心境超脫,坐忘無物的上仙們連話也說不到一處,只偶爾與那些純樸後輩們閑談幾句,至交好友卻是一個也沒有,便是紫宸師兄那樣照拂我,我心中待他也終究有些疏離。如此而來,這仙人當得久了,真的是很寂寞啊。”
昭炎見他忽而神色怔忪,不由握了他的衣袖,輕輕晃了晃:“師父?”
他如今長高了許多,這舉動不再像幼時那般純真稚氣,所幸長垣也不見怪,只是笑了笑,笑容中卻有些自嘲的意味:“若只是寂寞倒也罷了,可誰知之後又出了昊元的事。”
昭炎自是聽說過那個叫做昊元的師兄,也知道師父每每提起此人便要心情大壞,立時便道:“師父,那件事都過去幾百年了,除了你早已沒人記得,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我自是要念念不忘的,”長垣面色微冷,低低道,“祖師傳我少微劍時,何曾想到我此後非但不曾誅殺過什麽妖魔,竟還親手教出了一個魔頭。我雖不在乎自己的聲名,可卻不願帶累了祖師的聲名,原本天界便疑心我沒有資格執掌少微劍,如此一來,自然更是讓人以為祖師是選錯了弟子。我心中羞愧交加,也不知要如何面對諸位仙長,将原本該赴的法會和仙宴一概推了,只躲在瓊華殿閉門不出。一晃便是數月,之後還是紫宸師兄親自前來,為我纾解心結,将我勸了出來。可從那之後,我卻與天庭徹底疏遠,再也不肯前往了。”
這些事昭炎在靈臺也皆有聽聞,此刻便歪過頭道:“其實師兄的事明明是怪他自己不好,天庭中又沒人指責師父的不是,前些時候天帝不還降旨,要擢升師父為北辰九曜帝君麽,師父為何卻不肯領受?”
長垣搖頭道:“天帝這般擢升我,許是看着祖師的面子吧,但凡間有句話叫做‘無功不受祿’,我如今無功且有過,倘若不知天高地厚,再受封這樣高的仙職,未免太過可笑,還是推了的好。”
他說完這話,一轉眼便看見昭炎臉上的茫然之色,又不覺笑了,伸手在徒兒肩上一拍:“你是不是覺得為師憂思太過,你全然不懂。”
昭炎猶豫着點了點頭。
長垣又是一笑,笑容中又隐約有些別的意味,他擺了擺手:“不怪你不懂,素來仙者講的是清心靜氣,少思寡欲。像我這般多愁善感的,倒是個異類,先前師兄勸誡我時,便是奇怪我為何斬不斷那些無謂的愁思。他那時說我空得一個仙身,內裏卻仍懷着一顆凡人的軟弱之心。我事後細想,他說的竟是一點也沒錯。”
他拂袖輕嘆:“修道之術,先要修心,我正是因為不曾修道,所以未能忘卻本心。或許便是這凡人之心作祟,使得我雖得祖師點化,可歷經千年,卻仍是融不進這仙界。”他說到此處,再此望向腳下蒼茫雲海,低低道,“你知道我為何總在此處看雲麽?”
昭炎見問,試探着答道:“因為師父喜歡雲?”
長垣搖頭輕笑:“你也說了,白茫茫一片,有什麽好瞧。”他頓了頓,“我只是喜歡此處天際孤遠,在此看雲,仿佛這九重天上只剩了我一人。是了……這千百年來,我本就是一個人而已。”
他說話時,素白的衣袖在橋頭随風飛揚,一如橋下掠過的流雲,昭炎看着看着,忽然有種錯覺,覺得師父好像随時便會随風飛走,消失在層層雲海之間。他忽然湧起不知哪來的沖動,從後一把抱住了師父的腰。
長垣并未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所驚到,只微微一怔,問道:“怎麽了?”
昭炎将臉貼在他背上,低聲道:“師父才不是一個人,我會陪着師父的。”他瞳眸紅得瑰麗,灼灼地望向長垣,“師父覺得自己是仙界的異類,我也是個異類,既然如此,那我和師父只有彼此不就好了。無論如何,我總不會離開師父的。”
長垣聽完這話,似是愣了片刻,過了許久,才伸過手來,摸了摸徒弟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