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瓊華殿在靈臺七十二殿的極東處,因是長垣星君的居所,靈臺弟子們若無緣由皆不會輕易到此打攪,倒也算是個清淨的所在。此刻殿內寂靜無人,只有個白衣身影斜倚在坐榻上,以手支頤,像是正在淺睡。
忽而殿內清風拂過,悠悠然拂起他鬓邊一縷烏發,發梢堪堪沿着他頸間滑落下去,撓得他有些細微的癢意。他眼睑微動,已是睜開眼來,眸中光華淺淡,含着一抹笑意道:“調皮。”
被他這樣輕斥了一聲,只聽空蕩蕩的殿內忽地傳來低促淺笑,而後仙光一閃,卻冒出個淺青衣衫的少年。那少年生得清風朗月一般,俊美至極,此刻長身玉立地站在殿中,俯身稽了首,眉眼間還有些懶洋洋的笑意,靜靜喚了聲:“小師叔。”而後也不等長垣喚他,徑自便走上前去,側身一歪,擠到了坐榻的另一側上。
長垣只得向旁讓了讓,他方才小憩了片刻,神色頗有些慵懶,定定看了對方一眼才道:“允參,你不是奉了師命在西昆侖歷練,怎麽又回來了?”
允參輕輕一笑:“自然是特意回來看望小師叔,怎麽,一別兩百年,小師叔就不惦記允參麽?”
他與允商皆是天生仙骨,與其他弟子大有不同,兩百多年前便順遂登仙,只是年紀尚嫩,故而被紫宸道君派遣去了西昆侖,用意自是為了讓昆侖諸仙對他多加打磨,好能早日修得上仙之體。
長垣還記得兩百年前送走他時,他形貌還要稚嫩一些,如今卻是身量漸長,看着竟與自己平齊一般,不由笑了笑:“你長得倒快,”頓了頓,又問,“何時回來的,見過你師尊和允商了麽?”
允參搖了搖頭:“一到靈臺就來了瓊華殿,還未曾見過別人,”他歪過頭,很有些俏皮地望向長垣,“待我看望了小師叔,自會去晨宮拜見師尊。”
長垣點了點頭,又看他一眼:“你總不會是無事回來,莫非奉了什麽差事麽?”
“小師叔猜得沒錯,這幾日蟠桃會将近,我奉了西王母旨意,來給師尊和小師叔送上宴帖。”他說着,笑吟吟地就去掏衣袖。
長垣素來不願赴這些天庭仙宴,此時以為他要遞來請柬,剛想推拒,卻見他竟從袖中拎出兩個玉色玲珑的細瓶,眨了眨眼睛道:“我料得小師叔不肯去赴會,所以偷拿了兩瓶宴上的仙釀來孝敬小師叔。”
長垣見他對自己的心意如此了然,不由展顏一笑,将那仙釀接過,點頭道:“算你有些孝心。”
允參也是笑了笑,而後擡頭看向殿中:“對了,昭炎師弟不在麽?”
長垣聽他提起徒弟,額角便跳了一跳,很有些頭痛地道:“他這幾日都在披雲崖修習功課,可惜到底沒什麽長進,下月便是仙試,我疑心他多半過不了。”
允參眉梢微挑,仿佛才想起來此事:“對了,昭炎師弟似乎同我們兄弟是同時入的靈臺,算算時日,确實到了仙試之期,”他說到這裏,又望着長垣笑了一笑,“昭炎師弟雖天資平平,但這些年得小師叔悉心教導,想必通過仙試還是無礙的。”
長垣知道他與自己徒兒打小便不對付,此刻聽他又在言語中暗暗擠兌,不由好笑,只搖了搖頭:“他确實在修道上沒什麽天分,脾性又暴烈,這些年毫不知道收斂。倘若真的過不了仙試,我也別無他法,只能送他到下界當個地仙罷了。”
允參聽了這話,只哼笑道:“我可不信小師叔會舍得把這徒兒送到下界去,靈臺中誰不知道,那個紅毛小鬼是小師叔的寶貝呢。”
他這話說得俏皮,長垣卻沒有斥責,只倚在坐榻上笑了笑,閑閑道:“他的事暫且不提,我前些時候倒是風聞一件趣事,聽說在西昆侖已傳得沸沸揚揚了。”
允參稍稍一怔,随即明白他所指的是何事,明玉似的面頰上浮出微紅,将臉偏了過去,低低道:“怎麽小師叔這樣的人,也愛聽閑言碎語麽?”
長垣難得見到師侄露出這樣窘迫的神色,自是不肯輕易放過,将他手臂一握,笑問道:“看你這情形,莫非那傳言是真的?”
允參将眼一閉,想要裝傻:“小師叔聽說了什麽,我卻不知道。”
“你都說了是閑言碎語,那消息自然不大真切,”長垣看着他,唇邊滑出一縷玩味的笑意,“只是恍惚聽說昆侖的朝雲仙女戀慕上了紫宸道君的高徒,百般示好不說,還要與你結為仙侶,連西王母的旨意都讨下了?”
允參面色大窘,立時便道:“何曾有什麽結為仙侶的話,我與那位仙女其實并不相熟,再說我們靈臺弟子皆是修道之身,自是要摒絕思欲,哪裏能結下仙侶?”
長垣仰頭大笑,又道:“靈臺雖不許結媒婚配,可昆侖那邊還依着上古的規矩,昔年伏羲女娲尚且兄妹相配,你與那小仙娥不過結個仙侶,又有什麽?”他說着,又向師侄湊近了一些,壓低聲音道,“你不必難為情,待我去向你師尊讨個情面,把你的仙籍遷到昆侖去,此事不就成了?”
允參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險些信以為真,慌得立刻便睜眼向他看來,卻一眼看見他臉上的促狹笑意,登時明白他不過是尋了話調笑自己,一時有些羞惱,卻又無法真的同小師叔生氣,只好悶悶“哼”了一聲:“我才不去!”
他相貌脫俗出塵,便是這一羞一惱間也風姿動人,長垣看着這位師侄,心內也不由暗道,他生得這樣,怪不得惹得那朝雲仙女動了凡心。而後又想到他那弟弟允商,與他是不分伯仲的俊美,好在性子比他沉穩許多,否則他二人長成後,還不知要把這天界禍害成什麽樣子。
他雖這麽想,卻也不好再開口奚落允參,又想起他來了半日,連茶水也沒讨到一杯,便伸手一拂,化出一盤黃澄澄的大杏,笑道:“這是龍月城的杏子,昨日剛送了來,嘗嘗如何?”
然而允參目色沉沉,卻不看那盤杏子,只擡頭看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小師叔可知道,其實上古的仙規比天庭要寬宏得多,仙者們不止可以結為仙侶,甚至連男女都是不拘的。”
長垣還未聽說過此節,微微一怔:“哦?”
允參看着他,笑得春日暖陽一般:“我若當真要尋個人結為仙侶,那也要找小師叔這樣的,才能甘心。”
長垣愣了愣,随即明白過來他這是反過頭拿自己調笑,伸手就在他頭上敲了敲,斥道:“沒大沒小。”
允參挨了這一下,卻是笑得更加開懷,将他的手握住了,又道:“小師叔,我可是一片真心,誰不知道,整個天界中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小師叔了。”
長垣被他氣得笑了,眯起眼睛看了他片刻,也将他的手反握住道:“既然賢師侄如此赤忱待我,這番心意卻之不恭,我允了便是,現下就去向令師尊禀明此事,如何?”
允參聽他提起師尊,慌得一下就松了手,站起身來苦笑:“我同小師叔說笑而已,也值得小師叔告訴師尊知道麽,倘若小師叔真的說了,我想必是要被師尊罰去雪頂溶洞思過個百八十年,小師叔也忍心?”
長垣笑道:“我雖不忍心見你受罰,可你若是再在此處耽擱,誤了送宴帖的時辰,恐怕你師尊才是真的要罰你。”
允參被提醒了這句,忙擡頭去看天色,猛然驚道:“果然該去了,”他臨走時,又從那盤中抓了顆最大的仙杏,咬了兩口才又急急向殿外走去,還不忘含含混混地道,“待我日後得了空,再來看望小師叔。”
長垣還未答話,卻聽他在殿門前“哎喲”一聲,竟是迎面撞上一個人。那人面色冰冷,一雙紅瞳陰沉沉的,赫然便是回返而來的昭炎。
允參與他許久未見,很有些詫異,手中抓着那個汁水淋漓的杏子,随口寒暄道:“昭炎師弟,你這是修習完功課回來了?”
昭炎卻不還禮,也不說話,只面色不善地冷冷看着他。
若是放在往常,允參見他這個樣子,必定也要針鋒相對地譏刺兩句,只是他今日不便耽擱,所以只撇了撇嘴,從他身旁走出,硬邦邦道:“我還有事,告辭。”
昭炎長眉一揚,回道:“不送。”
長垣在殿中莫名其妙地聽着,也不知他二人又因何事起了龃龉,等到允參離去,便忍不住開口教訓徒弟道:“允參如今在昆侖為仙,難得回靈臺一趟,你們同門之間不說親近一些,竟連問候也不問候一聲,未免太不知禮。”他頓了頓,又微微搖頭,“便是你們幼時起過幾次争執,也不必記恨到現在,你這脾氣,終究不好。”
他教訓完,便見昭炎大步走了進來,眼皮也不擡,只冷冷道:“我的脾氣,素來便是這樣。”說完,兀自走到角落裏的蒲團上坐着,只留個背影對着長垣。
長垣被他頂撞了一句,眉頭不由大皺,卻又察覺他今日有些不對勁,走到他身側,斂了怒氣問道:“你究竟怎麽了,莫非是功課沒有修習好?”
昭炎依舊背對着他,悶悶地道:“不是。”
“那是怎麽?”他說着,像往常一樣伸了手去,向徒弟頭上摸去。誰知手剛覆到那紅發的頭頂,對方便側過頭,躲開了他的手。此事在從前還未曾有過,由不得他微微一怔,手便僵在了半空。
昭炎卻在此時回過臉來,看見他這僵硬姿态,眼神忽而閃爍了一下,猛然抓住他凝在半空的手拖了過去。他這力氣用得頗大,長垣猝不及防,竟被他扯得跌在蒲團上。他被徒弟如此冒犯,火氣也上來了,手中化出一把戒尺,便向對方身上打去。
昭炎挨了他一下,目色中滿是惶然,不敢置信般道:“師父打我?”
長垣捏着那把戒尺,惱怒道:“你目無尊長,為師打不得你麽?”說着,又在他身上打了一下,然而到底心疼徒弟,這一下卻輕了許多。
昭炎神色卻愈發委屈,咬着牙道:“我這便算是目無尊長,剛才那家夥跟師父擠在一起,又拉着師父的手調笑,算是什麽!”
長垣皺眉聽着:“那家夥……指的是允參?”
昭炎冷哼一聲:“除了他還有誰?”說着,又恨恨看向長垣,“方才他說了那麽多冒犯師父的話,師父非但不見怪,反而還欣然應允,莫非……莫非是因他模樣不錯,也喜歡他不成?”
長垣聽他越說越不像樣,眉頭皺得更緊,将那戒尺一把擲出,喝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昭炎見他動了真怒,眼神忽的一黯,垂了頭不再言語。
長垣原本還要再斥他兩句,見了他這個樣子,倒有些說不出話來,重重嘆了口氣才道:“我方才不過同允參玩笑幾句,也值得你這樣發瘋?”
昭炎很不甘心地看了他一眼,悶悶道:“就算是玩笑話,我也不喜歡。”頓了頓,又道,“師父待他,跟別人不同。”
長垣無奈地搖了搖頭:“衆師侄中,允參确實與我更親近些,我便格外偏愛他一些,倒也不足為奇。”
昭炎緊緊看着他:“那師父是更喜歡我,還是更喜歡他?”
長垣被他問得幾乎啞然失笑:“這又有什麽好比較的?”
昭炎一手抓了他衣角,锲而不舍地晃了晃:“我不管,師父告訴我,究竟是喜歡我,還是喜歡他?”
長垣本不想理他,無奈終是被他纏不過,最後氣得在他額上狠狠一拍:“我只你這麽一個徒兒,你說我喜歡哪個?”
昭炎聽他這麽說,面色頓時緩和了許多,卻還不肯罷休,左右膩着他撒嬌,硬是逼得他說出喜歡自己的字句方才滿意。
長垣被他鬧了半晌,早已消氣,而後看着徒弟又怔了一怔,嘆息道:“過些時日便是仙試,你不憂心自己能否登仙,還在為這些瑣事與我胡攪蠻纏,需知仙試之初要試心魔,你就不怕……”
“師父怕什麽?”昭炎看着他一笑,将頭湊到他耳邊,低低道,“莫非怕我與師兄一樣,斬不斷心魔,堕入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