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長垣被他一語正中心事,臉色頓時僵住,卻聽昭炎又道:“師父放心,我絕不會同他一樣。”

長垣微微一怔,不由問道:“你怎麽就敢這樣篤定?”

昭炎又是一笑,他生了副涼薄的相貌,笑容鋒利,目光卻很真摯,低聲道:“師兄堕入魔道,惹得師父傷心,我才不要惹師父傷心。管他有什麽心魔業障,為了師父,我統統斬了便是。”

長垣看他一雙暗紅瞳眸灼灼有光,心中頓時回暖,伸手在他後頸上摩挲了片刻,又微微笑道:“便是你有如此決心,只怕修行上還不夠用功,倘若過不了仙試,卻又如何是好?”

昭炎皺了皺眉道:“我已經十分用功了,今日在披雲崖,掌門師伯還說我這些時日頗有進境呢。”

“哦?”長垣笑了笑,“那你倒說說,你從前明明都靜不下心來修道,怎麽現下卻頓悟了?”

昭炎聽了這一問,似是遲疑了片刻才悶悶道:“我聽別的同門說,過不了仙試的弟子都不能留在靈臺,要被遣到下界去做地仙之流,對麽?”

長垣“啊”了一聲,明白過來:“原來你是不想到下界去做地仙?”

昭炎卻搖頭:“做什麽仙人我倒不在意,只是……若我去了下界,以後千年萬年,又有誰陪師父在雲海斷崖上看雲呢,”他仰起臉,看向長垣,不自覺伸出手去,握住了他垂下的一縷青絲,緩緩道,“我若不在,師父一個人在天界孤孤單單的,又要怎麽辦?”

他喉音中略帶着少年人的沙啞意味,又夾雜了惆悵之意,聽得長垣氣息一滞,竟忽而從心底泛出一股奇異的熱潮。他雖不知這奇異心境究竟因何而來,可已隐約覺得不妥,向後稍一仰身,而後狀似無意地将那縷頭發從徒弟手中抽了出來,

昭炎不明所以,依舊睜着那雙暗紅眼瞳望着他,低低道:“師父?”

長垣卻已避開他目光,兀自笑了笑:“這都是孩子話,便是你過了仙試,順遂登仙,也不一定能留在靈臺。你莫非忘了,允參兩百年前便得了仙身,而後就被指派去了西昆侖擔任仙職,等你也成了仙,還不知要被委派到何處,豈能像如今這般,一直留在為師身邊。”

昭炎顯然未曾想過此節,一時有些懵了,向後一退,惶然站起身來:“原來就算成了仙,也不能留在這裏麽?”他忽而惱怒起來,将衣袖一拂,“既然如此,我還修什麽道,成什麽仙!”

長垣聽了這話,不由面色一沉,斥道:“登仙一事豈是兒戲,為師教導你多年,你不望自己能修成正果,反而因這些爾爾瑣事亂了修道之心,可對得起為師的教誨麽?”

他這話說得十分嚴厲,若在往常,昭炎必不敢再說什麽悖逆之語,然而今日卻收不住脾氣,連聲道:“師父難道不知,我本就不喜歡修道,也并不想成仙。我在靈臺這一千年,除了同師父說話之外,做什麽都不覺得快活,若不是師父當初把我帶上靈臺,我早就……早就……”

早就什麽,他卻說不出來,只恨恨走開幾步,仰身躺在榻上生氣。

他這幾句本是洩氣之語,随性而發,并無別的意思,然而長垣聽着,卻是怔了許久。他想到自己原也沒有什麽成仙的資質,不過因緣巧合,碰到乾元祖師,而後被帶上靈臺,數千年時光荏苒,竟是寂寥無比。眼下看來,昭炎的脾性明明更不适合修道,卻因自己的緣故,被迫留在靈臺,便是磨去本性,成了仙身,只怕也是落得與自己一樣的境地。如此一想,他忽而便生出愧疚之心,緩步走到榻前,看着榻上的徒兒,低低嘆了口氣。

昭炎聽見他的嘆息之聲,不由睜眼向他看來,卻見他立在榻邊,神色中看不出喜怒,然而眼睑微垂,又像是藏了滿心悵惘。他忽而便忍不住,起身抱住了長垣,喚道:“師父。”

長垣既已覺得愧疚,待他自然愈發和緩,摸了摸他的頭才道:“你若想留在靈臺,也不是沒有辦法。待到你過了仙試,或許會被委派到別處歷練上一兩百年,等歷練之期一過,我便請紫宸師兄将你召回靈臺,依舊在此處任職便是。”

昭炎将他抱得緊緊的,仍是搖頭:“一兩百年我也等不得,”他擡起眼睛,哀求般看向長垣道,“師父,我能不能不去仙試了,就留在瓊華殿當個侍候你的仙童可以麽?”

長垣被他氣得笑了:“哪有你這樣大的仙童,我也不敢受你的服侍。”他頓了頓,又怕徒弟真的動了念頭,不肯去參加仙試,便低了頭在徒弟耳邊哄道,“你乖乖聽話,為師帶你去凡間閑逛兩日,如何?”

昭炎早就惦記着要去凡間游玩,只是一直不得應允,此刻見他忽然提起,自然喜不自勝。而後轉念一想,卻又很有幾分疑慮地道:“師父不是說私自下界要受責罰,所以從來都不曾帶我去過凡間,怎麽現下忽而肯了?”

長垣直起身,向他笑了一笑:“當然有些緣故,近日下界南華谷中有妖作祟,為師掌管少微劍,自是要去那裏查探查探,順道帶徒兒去下界走一遭,也不算違背天條吧?”

昭炎聽他這麽一說,這才疑慮頓消,急不可耐地道:“那我們何日動身?”

長垣想了一想:“那便明日。”

第二天一早,金烏初升之時,長垣便帶了昭炎駕雲離開瓊華殿,一路往下界去了。

昭炎被帶上靈臺時還年紀甚幼,對凡間之事毫無記憶,此刻踩在雲上,向下一望,只覺新奇至極,不停向長垣出聲問詢。好在長垣也頗具耐心,一一答了他,而後又伸手向遠處一指:“瞧見那片湖泊不曾,那裏叫做雲夢澤,為師當年便是從那裏将你接走的。”

昭炎舉目一望,果然看見遠遠有片映着金光的粼粼湖面,周遭山脈蒼靑如黛,滿目生機勃勃。他原本想駕雲過去看個清楚,卻見師父面色有異,竟是看着腳下一方土地微微發怔,不由也低頭看去。卻見下方阡陌縱橫,溝渠引水,分隔開幾片青翠田野。另有零星幾所房屋點綴在這些田野之間,屋頂上飄出袅袅炊煙,又漸漸随風飄散。

“師父,”他輕輕喚了一聲,疑惑地問道,“那是什麽地方?”

長垣怔怔回過神,低聲道:“那是人間的村莊,凡人大多在此往來耕織,種桑養蠶……”他說到這忽而頓了頓,目色中漸漸露出無限惆悵,嘆道,“我已有數千年未曾聞過此間的煙火氣息了。”

昭炎拉了他的手道:“師父既然懷念凡間之事,不如我們下去看看?”

長垣愣了片刻,卻又苦笑搖頭:“村莊周遭都是凡人,看到我們這個樣子,怕是會受到驚吓。”

昭炎皺眉想了想,又道:“那我們不要靠近,師父就遠遠地看看,如何?”

這次長垣沒有再反對,帶着他按下雲頭,落到了左近無人的山上。那山峰并不很高,站在山上向下眺望,很容易便能看見山下的那片村莊。此時正是晨時,村莊中隐約傳來陣陣雞鳴犬吠之聲,還夾雜着幾聲村民的往來呼喚,勾得長垣思緒翻湧,竟呆在了那裏。

昭炎見師父怔怔在山上站了許久,目光始終望着那片村莊,似乎極其不舍,不由道:“師父若是不甘遠觀,不如我們用仙法隐匿了身形,再走近過去,不就得了?”

他自認為這法子想得極好,誰知長垣卻喟然一嘆,轉過身來:“便是走近了去又如何,我終究是回不去了。”

昭炎愣了愣,還要再說什麽,卻見長垣伸手一指,向他道:“你看那裏,倒像是個無人的茅草屋。”

昭炎向他所指之處看去,果然看見半山腰上有一間歪斜的草屋,似乎是被風吹倒,只剩下一點茅草堆砌的屋頂和半邊泥灰所糊的牆垣,看起來着實破敗不堪。

長垣卻饒有興致地向那間草屋走了過去,就在那歪歪倒倒的屋檐下坐了,輕輕笑道:“這裏雖然破舊,可視野卻是不錯,景致也很好,倘若稍加修葺,倒是個躲懶閑散的好去處。”

昭炎有些猶豫地挨着他坐下身,卻有些擔心頭頂那半拉草檐會掉落下來,過了半天才疑惑地道:“師父,這裏破破爛爛的,有什麽好?瓊華殿裏便是一棵野草,也勝過此處無數倍了。”

長垣搖了搖頭,只是道:“你不懂,”他遙望向對面的山崖峭壁,只見那峭壁上泉水叮咚,碎玉般沿着山石濺落下去,又輕聲一嘆,“從前我在山林中隐居,便結過一個草庵,也是這般立在山腰上,周遭圍着一圈籬笆,籬笆上纏着翠綠花藤。屋前一條溪流蜿蜒流過,院中只有一方青石桌,兩個青石凳。偶有知己來訪,我們便在那石桌上對弈幾局,待棋局終了,再取出我珍藏的松針釀,與好友小酌上三五杯,而後一醉到天明。”

他說起舊事,唇邊又浮現出恍然的笑意,誰知頭頂的豔陽卻不知何時被烏雲遮住,過了片刻,竟淅瀝瀝落了雨點下來。

昭炎微有些訝異地站起身,看着眼前不斷飄落的雨滴,問道:“這落下的又是什麽?”

長垣笑了笑:“這就是凡間的雨了,現今正是春末,雨水最多。到了冬便會下雪,紛紛揚揚,染得山野內皆是白茫茫一片。”

昭炎還未見過雨,只覺十分新奇,伸手接了幾滴雨水,拿到眼前細細看了看,卻見師父已經默默走出了屋檐,站在細雨中伫立良久。他那白色衣袍不沾雨水,依舊輕如雲霧,飄飄蕩蕩,發梢上卻隐約凝了濕意。

長垣仰頭迎向那片細雨,微微嘆道:“天界不論何時,皆是明媚和煦,風和日暖,不像凡世有風霜雨雪,酷暑嚴寒。”他聲音低沉,漸漸湮沒在雨中,“我已在天界待了太久,幾乎快要忘記雨水打落在身上,究竟是什麽滋味。”

他話音未落,有一滴雨水正顫巍巍落在他眼角,晶瑩剔透的一點水珠,竟沒有立刻滑落,只是凝在了那裏。他也沒有伸手拂去,只回頭看向徒兒,微微笑道:“這雨水落的真是地方,倒讓我覺得自己像是流了眼淚一般。”

昭炎看着他,像是呆住了,怔怔問道:“眼淚……又是什麽?”

長垣頓了頓,才道:“你不知道也沒什麽,眼淚從來只有凡人才有,”他垂下眼睛,又笑了笑,笑容卻微有些苦澀,“凡人最是脆弱,只因他們有七情六欲,有生老病死。凡事求而不得,或是憂心痛苦時,便會流下眼淚。我們成仙之人無牽無挂,又逍遙自在,自是不會再有眼淚了。”

他說話時,那滴晶瑩雨珠墜在眼角上,便如清輝,又如月華,在那張淡漠如煙的面龐上明明滅滅,熠熠生輝。看得昭炎一時呼吸都滞住,連話也不知道接,像是忽而口幹舌燥,只能滿心焦渴地舔了舔嘴唇。

長垣卻未曾注意到徒兒的怪異之色,只察覺周遭漸漸雲銷雨霁,便擡起衣袖,将那滴雨水淡淡拂去了,低聲道:“我們在此間已耽擱了半日,現下還是快些趕往南華谷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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