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駕雲去南華谷的路上,昭炎出奇地沉默,長垣察覺到他不像來時那般聒噪,不由奇怪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臉色恍惚,像是入了一場大夢,怔怔望着自己,似乎魂思不屬,不知在想些什麽。

長垣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一把執了他的手,問道:“你怎麽了?”

昭炎一碰到他的手,指尖便顫了顫,而後情不自禁地收緊了手,竟是将他的手握住了。

長垣察覺到他手心熱意灼人,更是覺得不對,着意向他看了幾眼,還沒再問,就聽徒兒低低地道:“師父,以後有空時,我們常來凡間看雨吧。”

長垣聽了,先是一愣,而後又覺得好笑:“這雨有什麽好看的,”他頓了頓,又回握住徒弟的手,“待得了空閑,我倒可以帶你去人間的繁華城鎮走一遭,那裏不似山野村莊這般恬靜,卻是極熱鬧的。”

昭炎盯着他一瞬不瞬地看,低聲道:“哦?”

長垣以為他是起了好奇,便又向他道:“我沒跟你說過吧,我出生之地是在江南一座富庶城中,那裏是魚米之鄉,又繁華錦繡,當真是片人間勝境。每逢佳節,城中便會撤去宵禁,百姓們通宵在集市中閑逛玩耍,看火樹銀花,魚龍燈舞。道路兩旁滿是酒肆茶樓,供行人歇息,江南廚子最擅做各色點心,尋常的便有梅花糕,馬蹄糕,或是翠玉糕,棗泥山藥糕,等等等等,不計其數。這些糕點雖是精致可口,但也略嫌甜膩,這時最好便是配上一盞微苦回甘的野茶,那便最是怡人不過。”

他說起人間之事時,眉眼間不自覺便煥出光彩,與平日清冷的面孔大有不同,看得昭炎眼神都微微飄忽,像是頗為神往,過了片刻,卻又嘆了口氣:“師父,我真想和你一起住在凡間,再不回天上去了。”

長垣未曾想到這寥寥數語竟惹得徒弟動了凡心,登時收住話,心中已有些懊悔,掩飾般笑道:“其實凡間只是些虛妄的熱鬧,一時滄海桑田,軟紅十丈也皆是過眼煙雲,哪裏比得上仙界這般永生不滅。”他隐隐覺得徒弟手心愈發滾燙,熱意已漸漸渡到了自己手上,心中沒來由便是一跳,向前指到,“你瞧,那便是南華谷了。”借着這一指,将手從昭炎手中抽了出來。

昭炎手中一空,似乎才微微醒覺,而後擡眼一看,只見這南華谷三面環山,便如碧綠屏障,圍繞出中央一個天然的幽靜山谷。此時正值春末,谷中百花齊放,山林青翠欲滴,又有數股山泉從山頂潺潺流下,漸漸彙到谷底的一個水潭中。

那水潭邊卧着一方巨大青石,石面甚是平坦,約有幾尺見方,像是個天然的石榻一般。昭炎眼力極好,一眼瞧見那青石上仰躺着個青衣儒衫的人影,手中執着一卷書蓋在臉上,像是正在小寐。他猶豫了片刻,皺眉道:“師父,那人好像不是此間的妖物。”

長垣也看見了那個青衫人,微一搖頭:“他不是妖物,看模樣像是個凡間的書生。”而後又有些奇怪地自語道,“只是不知,這山谷中人跡罕至的,他為何會獨自在此。”

昭炎也正在疑惑此事,他先前有些心緒恍惚,然而終究還記得下界來是為了斬除妖魔,便定了定神,又重新看向谷中。卻見那青石旁的水潭忽而水波翻湧,竟有一股妖氣沖天而來,他心下一凜,忍不住就去看身側的師父,卻見長垣面色凝重,已執了那把寒光凜凜的少微劍在手中,卻并沒有立刻按雲下去,只是低頭看着那面水潭。

又過了片刻,那水波又漸漸平息下去,水面有一圈波紋向周遭蕩漾開來,卻是個人影從水下緩緩浮出。那人黑發如瀑,穿着一襲薄衫,因被水打得濕透了,衣衫緊緊裹在身上,露出玲珑的身形,卻是個女妖。她輕手輕腳靠近那方青石,而後悄悄伸出手去,将那書生面上的書卷揭開,露出下面一張端方清潤的面孔。她又垂頭看了對方好一會,這才俯下身去,淺淺親吻對方的唇瓣。

昭炎還未看過這樣的情景,一時臉都漲紅了,沉聲道:“師父,那水妖好像在吸人陽氣,我們這便下去,斬殺了她!”

長垣卻伸出胳膊,阻攔了他沖下去的動作,閑閑地搖了搖頭:“什麽吸人陽氣,她是在與那人親吻,”而後又看了徒弟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親吻就是喜歡一個人時,便忍不住與那人纏綿缱绻,這些皆是凡間私情,你想是不懂。”

昭炎紅着臉看向他,又結結巴巴道:“可……可是人妖殊途,那凡人萬一醒來,豈不是要被吓壞。”

長垣笑着搖頭:“那凡人在裝睡,你難道看不出?”

昭炎一愣,又低頭看去,只見那青衫書生被水妖親吻時,睫毛微微顫動,似是在極力忍住笑意。水妖已察覺他氣息不對,微微擡起頭來,正想撤身退回水潭,卻忽而被那書生伸臂抱住,翻身一滾,将她壓在身下。

書生雙目極是明亮,低頭緊緊看着懷中的水妖,揚唇一笑:“果然是你。”

那水妖面容十分秀美,此刻卻像是受到驚吓,臉色有些慘白,一手便要推開他,想要回水潭去。

書生卻不許她逃脫,抱住她竊竊在她耳畔道:“小生戀慕姑娘久矣,可惜長久以來,姑娘只肯在小生夢中出現,直叫小生魂牽夢萦,神思颠倒。”

那水妖聽得一知半解,睜着一雙無辜眼眸望向他,低低道:“你……你……”她嗓音輕盈,卻咬字不清,像個牙牙學語的孩童。

書生卻也不用她說出話來,便已明了她要問何事,低着頭點了點:“我日日來山谷中看書小憩,就是為了等你。”

水妖神色更是慌亂,又道:“我……我……”

書生笑意愈發張揚:“我知道,你只肯在我睡着時偷偷親我,摸我,是怕吓到我,是不是?”他說着,又深深親吻下去,在齒間呢喃着道,“我怎麽會被你吓着,五歲那年的事我都記着呢,我的好姐姐,小生從來不曾忘記過你。”

昭炎在雲端上眼睜睜看着那兩人在青石上糾纏成一團,不由心中一陣亂跳。又擡頭去看長垣,卻驚訝地發現對方已經收起少微劍,只負手站在那裏,目光飄忽,像是若有所思。他不禁問道:“師……師父,那妖物引誘凡人,咱們當真不管嗎?”

長垣沉吟片刻,低低道:“妖物引誘凡人,大多是為了取凡人元陽助自己修行,此舉有悖天道,自是不能坐視不理。只是眼前這水妖對那凡人卻并無采補之意,只是因緣巧合,生出的一段孽緣。”

昭炎奇怪地道:“是什麽樣的孽緣?”

“我方才窺過他二人的周天,原來那凡人幼時曾與玩伴來山谷中戲耍,不慎落入潭水中,玩伴以為他必被淹死,驚得四散而逃。誰知這潭水中有個千年水妖,卻将他推上岸來,又以妖力為他續命,他這才僥幸不死。那凡人在清醒之後還記得這水妖形貌,卻一直疑心自己只是做夢,饒是如此,仍忍不住常來山谷中徘徊。他每次來到此處,水妖都有所感知,卻不敢與他相見,只潛在水中偷偷窺視,時常日久,竟對這凡人生出別樣情愫。這兩年那凡人漸漸長成青年,又生得俊朗不凡,那水妖愈發情動,便趁了他在水潭邊休憩時,偷偷過去與他親近。”他說到此處又搖了搖頭,“這小水妖知道自己身上妖氣會損凡人陽壽,每次出水前都會将內丹吐出,藏于潭中。方才我們見水潭裏波濤翻湧,便是她正在吐出內丹,其實凡間妖物素來最忌諱将內丹吐出體外,一則內丹若是丢失,千百年道行瞬息便要毀于一旦,二則吐出內丹十分辛苦,不啻于千刀萬剮之痛。這水妖忍受如此痛苦,卻也只是為了向那凡人求取片刻親近,倒是難得的癡情女子。”

昭炎忍不住又問道:“那凡人可知曉這些麽?”

長垣微微一笑:“那凡人起先以為自己又是做夢,然而終究察覺了她的蹤跡,知道她是此間水妖。起先頗有些惴惴不安,可思來想去,終是情難自已,今日假寐,便是故意要向對方剖白心跡。”他說到這,看向一臉茫然的徒弟,低聲道,“他二人自知人妖殊途,卻又兩情相悅,難以克制,這段孽緣往後自有因果,我們又何必現下去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

昭炎怔怔點了點頭,惶然再向下看去,卻見那書生和水妖皆已褪盡衣衫,正在那方青石上颠鸾倒鳳,一眼望去,竟是春情無限。他正在驚愕,眼前卻是一黑,原來是長垣伸手覆了他的眼睛,在他耳邊低低笑道:“徒兒,此事可看不得。”

昭炎原本心緒還算平靜,此刻被他溫熱手掌覆着,耳邊又感覺到他的淡淡吐息,竟詭異地打了個寒顫,心底裏騰然升起一絲夾雜着血氣的欲望,忍不住伸手抓住他擋着自己視線的那只手掌,呻吟般喚了一聲:“師父。”

長垣聽他聲音很是不對,周遭體溫更是比先前灼熱了許多,一時疑心他是被這凡間情事引誘,忙以仙氣定住他心神,而後拉了他駕雲返回靈臺。

直到回了瓊華殿內,昭炎身上的熱意還未退去,長垣十分不放心,便命他在殿中打坐,再默誦一段道法典籍,以靜心性。

等昭炎好不容易将那段枯燥乏味的典籍誦完,心裏那股邪火終于漸漸消弭,他擡眼一看,發現長垣并不在殿中,便起身找了出來。直到尋到殿外廊下,才發現師父獨自倚在軒廊上,舉着一把玉色酒壺,正在默然獨酌。

他緩步上前,走到長垣面前,低低喚道:“師父。”

長垣擡起眼來,瞳眸似是被酒意醺然,微微有些朦胧之色,向他問道:“經文誦完了?可覺得好些了麽?”說着話時,已伸了手來,去探他臉頰的溫度。

昭炎點點頭,然而等師父的手摸到臉上時,他心底那股滿是血氣的欲望又燃了起來,手心一陣陣地發燙。所幸長垣飲了仙釀,手掌也有些微熱,只覺徒兒身上的熱意已降了下去,便安心地點了點頭,示意他也坐下。

昭炎挨着他坐在軒廊上,目光牢牢盯着他眼尾的一抹薄紅,低聲道:“師父好像醉了。”

長垣笑着擺手:“不過只飲了小半壺,哪裏會醉,”他又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嘆道,“不過這仙釀滋味真是極好,不枉允參千裏迢迢給我送了來。”

昭炎這才知道那酒正是前日允參送來的,眉頭微微一皺,問道:“往日師父見了什麽仙界的珍馐美味都态度平常,怎麽唯獨卻喜歡酒?”

長垣讪笑一聲:“仙界的珍馐自是極好,可就是因為太好,就算吃到口中也覺得如同虛幻,全然不如這天庭美酒,飲後醉意濃重,倒是難得的真實滋味。”說着,又飲了一口,轉頭看向昭炎道,“怎麽,你也想試試?”

昭炎對那仙釀并沒有什麽興趣,但是看着那玉色壺口從他薄紅的唇間撤出,隐約鍍了一層薄薄水光,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長垣笑着将酒壺遞了過來,昭炎接過,就着他飲過的位置輕啜了一口,心中不由一蕩,全然不知那仙釀究竟什麽滋味。

長垣見他雖在飲酒,然而神思恍惚,像是還在惦着別的什麽事,忽而正色問道:“昭炎,你心神不定,莫非還在想着南華谷所見之事麽?”

昭炎被他一問,立時便想起那青石上糾纏厮磨的兩條人影,慌得臉都漲紅了,連連搖頭:“我……我沒……”

長垣看他如此反應,倒像是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立時道:“我今日疏忽,竟讓你見識了凡世情欲,你可千萬要自持住,不許再往深處琢磨,知道麽?”

昭炎有些奇怪地問道:“為什麽?”

長垣被他問得微微一怔,而後劈手奪過他手中酒壺,仰頭飲了一大口,在薄薄夜色中苦笑了一聲:“情和欲都是人心裏的毒啊,一旦觸碰,只怕要萬劫不複。”

昭炎愣了愣,忽而向他湊近,口氣低沉地問道:“師父對情欲如此忌憚,難不成是以前動過凡情?”

長垣沒料得他會這麽問,眉頭微皺,伸手就在他頭上拍了一下,而後卻是笑了:“為師我麽,年少時只知四處游玩,之後剛及弱冠便得了仙身,還未曾有空去體會過這些凡世之情。”

昭炎面色稍稍一緩,卻又向他靠近了些許,聲音沙啞地道:“師父既然不曾體會,難道就不好奇,這人間的情欲究竟是何滋味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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