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雨凄清,打着草木葉子噗噗嗒嗒,天地間似乎只剩下這一種聲音,平添空曠寂寥。
沈又容主仆幾個進了芙蓉樓,上來才發現裏頭燈火通明,是有人的。
紀琢背對着衆人,臨窗描畫,風姿如玉。白煙白月走過來,道:“殿下說,外頭雨勢漸大,姑娘在這兒避會兒雨罷。”
長鳴挪了一架紫檀絲絹山水屏風,隔開了紀琢和沈又容。沈又容眼裏,紀琢的身形随着絲絹屏風慢慢模糊了。
杜鵑搬了凳子來,又解下沈又容的鬥篷,白煙白月兩個,一人捧毛巾一人添熱茶,替沈又容抿頭發理衣裳。
沈又容接過熱茶,小口小口地呷着熱茶,熱茶入喉,她不自覺打了個哆嗦,只覺四肢百骸都暖了起來。
紀琢看向屏風,屏風後面,沈又容捧着茶,窩在椅子裏,小小一團,望着窗外的夜雨。
“不開心麽?”紀琢忽然開口。
沈又容吓了一跳,道:“沒有。”
紀琢繼續作畫,道:“也對,大姑娘命數貴不可言,有什麽可不開心的?”
沈又容眉頭狠狠皺了一下,又很快舒展開。
“都是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夫子也信這些麽?我還道夫子不應是個俗人。”
紀琢笑了笑,沒有理會沈又容對自己的刻薄。
他不說話了,沈又容卻不自覺看向屏風那邊。借着一層絲絹屏風,她膽子也大了些,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紀琢。紀琢一身白衣,舉手投足自有一番風流,漂亮的眼眸低垂,慣會以冷漠和漫不經心僞裝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可惜……
沈又容收回目光,“菩薩面相,蛇蠍心腸。”
“說我蛇蠍心腸?”紀琢笑道:“我觀大姑娘也不是什麽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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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又容挑眉,“何以見得?”
紀琢提筆沾了些顏料,道:“你看着你家三姑娘與四皇子日益親密,是不舍得打擾一對有情人,還是存了心思,想讓三姑娘替你與四皇子聯姻呢?”
沈又容一頓,道:“三姑娘與四皇子情投意合,我成全他們。”
紀琢嗤笑一聲,“大姑娘深明大義。”
這話說得足夠虛僞,沈又容想,沒必要再遮掩了。她看向紀琢,神色極冷靜,“夫子覺得此計如何?”
紀琢想了想,道:“作壁上觀,是你一貫的性格。”
沈又容眉頭微皺,他這話好像對自己一清二楚似的,沈又容玩笑道:“我什麽性格?”
“你……”紀琢在畫紙上描摹女子的背影,“你面熱心冷,自私自利,眼明心亮,卻慣會裝糊塗。雖不見你做些錦上添花或落井下石的事情,可是袖手旁觀這一項,也足夠可恨了。”
他提筆沾了顏料,評價道:“說起來,你這樣的性子,在龍潭虎穴似的深宮裏,說不定真的能笑到最後。”
沈又容垂眸,“我有更好的選擇,何必要走這樣一條艱難的路。”
“你這是承認你故意将三姑娘往火坑裏推了?”
沈又容不語,只長嘆一聲,透露着她的壓力。
紀琢沒有看她,卻似乎能猜中她心中所想,道:“大姑娘,做人還是要坦蕩些。”
沈又容心煩意亂,聞言譏諷道:“似夫子這般表裏不一的人,說什麽坦蕩?”
“壞得坦蕩啊,”紀琢從容道:“做了壞事,就別心虛。這點心志都沒有,還做什麽壞事。”
沈又容一噎,紀琢看她一眼,道:“你呀你,一味裝良善罷,受不了這個委屈,做些壞事,又将自己弄得進退兩難。你要真是我的學生,我才要氣死了。”
沈又容看向他,“那夫子說說,我該如何?”
紀琢眼也不擡,漫不經心道:“該如何就如何,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沈又容心說,果然是個壞胚,做壞事還這麽理直氣壯的。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秋風攜雨的聲音充滿了芙蓉樓。畫眉撐着傘從外頭回來,懷裏抱着一個小包裹,打開來,是一對掐絲绫羅花蝶襪,一對鵝黃色花鳥蟲紋緞子繡鞋。
杜鵑與畫眉伺候沈又容換了幹淨的鞋襪,那一抹鮮嫩的黃色從屏風下面露出一角,明晃晃的引人去看。她換好了鞋子,層層疊疊的長裙倏地一下子落下來,将漂亮的繡鞋掩住了。
紀琢收回目光,心道,真是個金尊玉貴的姑娘,從頭到腳,無一不精致。
雨勢越來越大,畫眉着急該怎麽回去,可沈又容卻出奇的安靜了下來,連心都靜了。
她的目光從窗外夜雨落到屏風那邊的紀琢身上,沈又容看着他的身影,忽然問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知道了夫子這麽多秘密,夫子若有必要,是不是也會除掉我。”
紀琢笑了,他在宣紙上落下最後一筆,清越的嗓音透過屏風傳到沈又容耳中。
“當然。”
沈又容心口一窒,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問了這個問題,但是她知道不應該問這個問題。
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紀琢撂下筆,欣賞了下自己的畫,雖說沒能看見昙花一現,到底見了另一番風景,也不虛此行了。
“走了。”紀琢轉身,徑自穿過屏風,領着人去了。
沈又容沒有看他,一直等他走了,沈又容才繞過屏風走到書案邊。
書案上,白玉鎮紙壓着一幅畫,仕女雨夜觀昙花,昙花一現栩栩如生,連仕女裙擺下的繡鞋都細致地描了出來。
沈又容長久的伫立在畫邊,杜鵑勸道:“姑娘,先回去罷,你若喜歡這幅畫,我将這畫一道收着。”
“不。”沈又容阻止了杜鵑,她拿起畫伸出窗外,雨水打在畫上,頃刻就将墨水暈染花了。沈又容手一松,宣紙随風而去,很快落進泥裏,被雨水打成了濕噠噠的泥漿。
畫眉有些可惜,“姑娘既然喜歡那副畫,何不留下來?況且沒人知道,不必擔心失了規矩。”
沈又容搖頭,“不能留,不該留,也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