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五月裏已經漸漸熱起來了,丫鬟們換下綢緞棉布,換上了輕薄的衫子。正是端陽節,府上處處焚燒艾葉,杜鵑一早起來,就見自己做的香囊系在沈又容腰間,又跟畫眉一塊搓五彩繩,剪成一段一段的給小丫鬟們系上。
沈又容在裏間坐着,打理一叢新摘下來的蒲葦。
杜鵑在外頭跟小丫鬟們叽叽喳喳說了一會兒話,進來回道:“鋪子裏的節禮和上一節的賬本送來了。”
沈又容把插着蒲葦的青釉瓷瓶放在窗邊,道:“拿來我看看。”
杜鵑将賬本呈上去,道:“上一節,屬玻璃鋪子裏的入賬最好,京城權貴人家趕着要玻璃擺件,長公主府更是財大氣粗,說要拿玻璃裝窗子呢。”
沈又容一邊翻着賬本,一邊道:“玻璃裝窗子是不錯,又幹淨又亮堂。看其他宗室會不會争先效仿,到時候連府上的窗子一起換了。”
沈又容将賬本交給杜鵑,道:“玻璃鋪子紅火,預備着在東市開第二家店罷。這第一家店我打算給三丫頭,一來玻璃方子是她的,二來算是為她添妝。”
杜鵑稱是,上前收了賬本,鎖在了櫃子裏。
沈又容揉了揉眉心,道:“叫擺午飯罷。”
畫眉即刻吩咐出去,不多時幾個婆子擡着食盒進來,各色菜品擺了一桌子。
沈又容病後胃口就不大好,總覺得嘴裏沒滋沒味的,吃不去下去飯食,人自然消瘦。後來沈朔送來幾個廚娘,一位來自蜀中,小炒做得是一絕,一位來自江南,最擅長藥膳,湯煲得最好,還有一位是宮裏的廚子,面點做得格外精致。
連沈英都說,難為你哥哥能天南海北地搜羅來。
沈又容打眼看那一桌子菜,就覺得沒甚胃口,杜鵑好生相勸,沈又容才揀了幾樣菜到裏間榻上吃,剩下那些燒雞肘子蒸魚蒸肉都給丫鬟們分了。
裏間小幾上,只有幾樣時令菜,譬如槐花炒雞蛋,筍丁炒臘肉,又一道粉煎排骨,一旁白玉碟子裏擱着兩半滋滋流着紅油的鴨蛋。沈又容就着鴨蛋用了半碗魚片粥,魚片爽滑,鴨蛋鮮美,令人贊不絕口。杜鵑畫眉看着,又哄着沈又容每樣菜都夾了幾筷子,這才放下了。
沈又容用罷飯,杜鵑畫眉同小丫鬟們一起在抱廈裏用,等都吃完了,才有回來伺候沈又容。
沈又容臨窗翻書,畫眉奉了茶來,沈又容嘗了一口,道:“這是什麽茶?吃着比今年的新茶還清甜呢。”
“就是今年的茶,”杜鵑一面歸置東西一面道:“聽說今年春天,茶園那邊雨水不調,明前茶雨前茶都不大好,這是最後一茬了,再要新茶只能等秋茶了。我還想着實在不入口,要揀陳茶來吃,不想這最後一茬的茶,姑娘倒是吃中了。”
沈又容笑了笑,忽聽得門簾響動,原來是沈朔走了進來。
“你還沒有午睡?”沈朔走到椅子上坐下。
沈又容道:“還不困,這一天天的,左右無事,除了吃就是睡呀。”
沈朔笑了笑,道:“能吃能睡才是福。”
沈朔端起茶抿了一口,問道:“前幾日送來那幾個廚娘,可還好?”
“很好。”沈又容道:“謝謝哥哥。”
沈朔笑了笑,心說你該謝的人可不是我。
“對了。這兩天家裏亂,父親下了狠手整治那些嚼舌頭的下人們,連老太太院裏都發落了個老管事。你若閑着無聊,不如去莊子上玩幾天,這時節,櫻桃,香瓜,鮮桃都熟了,你也去吃個野趣兒。”
沈又容來了興致,沈朔見她有意,繼續道:“你只管舒舒服服地出門,剩下的事我替你安排。”
“那敢情好,多謝哥哥。”
兩人議定,說好出門。杜鵑畫眉都很期待,她們出去的時候少,去莊子裏的時候更少。依稀只記得哪一年跟着老太太去過一處莊子,天地廣闊,可比府裏舒坦多了。于是兩人忙忙的開箱籠挑揀衣裳,打點行李,忙活了許久。
第二天,沈朔準備了車馬,幾大輛馬車,沈又容與杜鵑畫眉同坐一輛車,一些婆子丫鬟做一輛車,剩下的車裏都裝了行李,一齊往京郊莊子裏去了。
到了莊子裏,遠近都是田地,望去綠油油一片,到了視線盡頭便與天相連。就是莊子裏的屋檐房舍,也多古樸雅致,三步一花五步一樹,多是天然無雕琢。
進了正院,只見滿院荒草,參差錯落。杜鵑皺眉,道:“怎麽也不将院子修整修整?”
管事回道:“這是留待秋天成霜的。”
杜鵑仍不滿意,沈又容道:“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也算有典故。”
沈又容沉思了片刻,道:“進去罷。”
幾人進屋,屋裏倒是十分幹淨雅致,宣紙糊的窗戶,竹子編的藤桌藤椅,素青色的帷帳,上繡着淺白色的蘭草,一應物事清新別致,留待佳人居住。
沈又容正看着一副題字,杜鵑與畫眉忙着鋪床疊被,外頭沒有人聲,只有連風吹過葉子發出的響動。沈又容推開窗往外看,滿園青草,随風起伏。她這會兒覺出些有趣了,就是不等秋天也好玩。
幾人收拾好了,迫不及待就要出去。後山一大片的果園,裏頭什麽果子都有。杜鵑找了個竹子編的籃子,同沈又容出門。
桃林裏,一棵棵樹排列整齊,成熟的果子綴在綠葉之間,幾乎把枝條都壓彎了。沈又容為出門,穿的是件窄袖青裙,頭上斜挽了兩只碧玉簪,幹淨又大方。她伸手去摘果子,成熟的鮮桃比拳頭還大,她游走在桃林中,頗有些孫猴子逛蟠桃園的意思。
玩了半晌,籃子都滿了,沈又容才往回走。走到院外,忽見不遠處有棵枇杷樹,樹上琵琶黃澄澄的。
沈又容道:“我去那邊看看,你想回去罷。”
杜鵑一邊往回走一邊道:“我把桃子放下就還來。”
沈又容點點頭,往那邊走去。
枇杷枝有些很低,綴滿了枇杷果。沈又容摘了一個,用帕子擦了擦,塞進嘴裏,汁水酸甜豐沛,齒頰留香。
沈又容用帕子包着,一個接一個的摘。忽然一顆飽滿圓潤的果子從手中滾落下來,一直滾到一個人腳邊。
沈又容順着望過去,看見了樹蔭下,一身月白衣衫的紀琢。日光透過斑駁樹影,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長,他的眉眼都沐在光裏,煙塵在光裏輕靈飄蕩。
沈又容頓住了,捧着手裏的枇杷果子,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紀琢彎下腰,撿起那顆枇杷果,走向沈又容,放在了她手中。
沈又容抿了抿嘴,“多謝端王殿下。”
紀琢看着她的神色,解釋道:“這個莊子是我的,不是你哥哥的。”
“我猜到了,”沈又容道:“我哥哥不喜歡風月之事,做不來等草木成霜之事。”
紀琢勾了勾嘴角,道:“我就是很有閑心去等草木成霜了。”
沈又容也笑了笑,她在牆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擺弄帕子包着的枇杷果。
“聽聞你前段時間病了,”紀琢道:“如今可好了?”
“好多了。”沈又容道,但她仍低着頭,不看紀琢。
紀琢目光一直在她身上,“陛下說讓你進宮一事,是他用來試探我的,與你無幹。你不必擔心,你絕不會進宮的。”
沈又容頓了頓,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眉眼也帶出幾分輕松。
紀琢就知道,沈又容是個心思重的人,一些事她不說,但她總會藏在心裏。可她又那麽年輕,一點點事情就能将她的心塞滿了,整個人都沉重起來。
“大姑娘,你可願嫁給我麽?”紀琢忽然開口。
沈又容猛地看向他,眼睛都瞪得圓圓的,“你……你說什麽?”
紀琢耐心地看着她,“我說,你可願嫁給我?”
沈又容經歷過最初的驚訝,神色慢慢平靜下來,反問道:“你想娶我?”
紀琢點頭,“想。”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沈又容是齊國公府大姑娘,她知書識禮,才幹出色,貌美高貴,樣樣出色。紀琢想,這樣的她很好。
而假如,沈又容不是齊國公府大姑娘,她叛逆乖張,行事大膽肆意,她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是擅長糊弄最會揚長避短,她喜歡吃喝玩樂喜歡美衣華服,不喜歡做規規矩矩的高門貴女。沈又容所有被世人稱贊的品質全部褪去之後,紀琢仍然想娶她。
紀琢注視着沈又容,他看見沈又容神色逐漸變得複雜,問道:“那,你能娶我嗎?”
紀琢神色忽得冷下來,他像是被人冒犯了,被人刺痛了。
沈又容低下頭,指尖推着一枚果子滾來滾去,道:“那天在屏風後面聽到你說的話,我整顆心都涼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本意,事實是,你不能娶我,那我自然也不會嫁給你。”
紀琢緊緊抿着唇,目光越發幽深難辨。
“那不是我的本意。”他忽然道。
沈又容輕聲道:“那…..那當然很好呀。”可是也不能改變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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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又容:絕不選擇困難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