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清(1)
三清山後山處有一座別院, 是李硯的母親、從前的皇後娘娘隐居的住所。現在是李硯的皇姊,長清公主修行所在——昭陽長公主自西北回都,待塵埃落定,便自請改了封號,在山上為國祈福。
仍落着小雪,積雪忽而壓斷枯枝, 咔嚓一聲輕響。
案上一支殘燭,長清公主正借着燭光翻看經籍。她一身素衣,眉眼與李硯有幾分相似, 只是舉手投足之間,顯出無盡的溫柔。
坐在對面的小姑娘拿着剪子去剪燭芯,勸道:“阿姊, 夜深了, 睡吧。”
小姑娘是長清公主的十三妹妹, 年僅十六,閨名為容。年前才封了若寧公主, 随長清公主一同在山上別院為國祈福。
她母妃早逝,與兄長李渝由貴妃撫養長大。貴妃跋扈,她與兄長過得并不好。後來李渝遠封閩中,做了順王爺,她便陪着長清公主來了三清山。
長清公主道:“阿容, 你若是倦了, 就先睡吧, 我再看一會兒。”
若寧公主笑着起身:“那我先給阿姊鋪床, 等鋪好了,阿姊就來睡。”
長清公主翻過一頁書頁,指尖壓在舊年的墨跡上,只道:“不用,你去喊杏枝兒來就好。”
“天這麽冷,她在被裏一進一出,容易着涼,還是我來吧,不礙事的。”若寧公主說着就走到榻前,将疊好的錦被抖落開。
若寧公主跪在床上鋪床,似是不經意道:“今日我與杏枝兒下山,聽說了一件事情……”
聽她這話,倒似是有意要吊胃口。
案上燭光跳躍,長清公主并不理會她,只覺着眼睛酸了,便轉了頭,将目光放空,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若寧公主見她并不言語,自顧自地繼續道:“十六的朝上,皇兄廢了一位侯王,還是今年頭一回上朝呢。”
長清公主笑了笑,走到榻邊幫她鋪床,玩笑道:“廢的總不是順王爺,你念念不忘的做什麽?”
“是忠義侯。”
Advertisement
長清公主一怔,反問道:“忠義侯?”
“是啊,消息傳得很快。十五晚上的元宵宮宴他就沒去,那時候已經隐隐有些征兆了。果不其然,十六一上朝,他就被廢了。”
“那是什麽由頭?”
若寧公主附到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長清公主心中一驚,目光閃了閃,壓下心緒,只道:“別胡說了,皇爺有分寸,你我都管不得。”
說完這話,她便轉頭吹了燈:“睡吧。”
——忠義侯陳恨。
長清公主的手指在錦被上寫出這五個字,卻不似方才翻過經書一般鎮靜。
不要說旁的人猜不透李硯的意思,就是她這個做姊姊的,現下也看不透李硯到底是什麽意思。
長清公主翻了個身,以手枕着頭,靜靜地想事情。
——陳恨。
她與從前的皇太子是雙生子,皇太子得了閑,就常帶弟妹出宮去玩兒。那時陳恨不過是皇八子身邊的一個侍讀,她也不曾多做留意。
直到有一回,她去長樂宮向母後請安,正巧李硯也在。
母親是江南世家女子,來了長安之後,對家鄉江南仍是念念不忘。
她去時,母親不知什麽時候得知陳恨也是江南人,正用江南方言問陳恨一些話,陳恨亦是用江南話一一回了。末了,母後還賞了他不少東西。
此後,母後也常召他來說話。
兩個江南人說起話來,軟軟糯糯的,輕風似的拂過人的心尖兒,擾得人的心像蜷起來的荷葉尖兒似的顫了顫。
不止母後,皇長兄與李硯都蠻喜歡他。
而她那時年輕氣盛些,滿以為陳恨圓滑,沒什麽脾氣,手段了得,故此不是很看得慣他。
以至後來皇長兄出了事,父皇雷霆震怒,當堂問罪,養居殿亮了一夜的燈。
至清晨,塵埃落定,閣中遵循聖意,連下數旨,将皇長兄下了獄,也敲定了她往西北和親的事情。
她扶着母親回了長樂宮,母親拍着她的手告訴她,阿硯與那陳恨相互扶持着,會走下去的。
那時她一點兒也不信這話。
送母親回長樂宮,從長樂宮出來,她去了明承殿。
伺候的宮人說:“爺同陳二公子去過幾回養居殿,都被高公公擋回來了。兩個人坐在榻上聽了一夜的雨聲,适才陳二公子勸爺睡一會兒,爺才合了眼。”
她點了點頭,推門進去時,果然是這樣。陳恨牽着李硯的手,李硯在睡夢中也皺着眉,很不安穩的模樣。
陳恨轉頭見她,低聲喚了一聲:“公主。”
李硯根本就沒睡着,一聽見動靜,就睜開了眼:“皇姊。”
“嗯。”她看着李硯披散着的頭發,道,“還沒束冠,皇姊幫你束吧。”
昨日是李硯的生辰,他該在昨日束冠,卻被一通事情給攪和了。
李硯還想問些事情:“皇姊……”
她苦笑:“怎麽?你嫌棄皇姊是姑娘家?不配給你束冠?”
“不是,我只是……”
“皇姊先給你束冠,有什麽事情,等束了冠再說。”
陳恨會意,起身便要出去吩咐宮人預備,卻被長清公主喊住了:“不必麻煩了,你只把冠子拿來便是。”
她頓了頓,又道:“不用祖宗牌位,也不用祖宗畫像。阿硯他……在天地前束冠。”
陳恨再看了一眼李硯,見他也不說話,便轉身去捧了他的玉冠來。
玉冠是李硯的皇長兄親自挑的,皇太子還預備了一把長劍、一支玉筆給他,是盼他文武雙全的意思,可惜也都送不出去了。
陳恨将宮人們遣去後殿,而李硯只跪在殿前的平地上。宿雨未停,濛濛地撲在面上與發上,凝起小小的水珠。
長清公主雙手攏了攏他的頭發,才張口,便已覺喉頭哽塞,說不出話來了。
“公主。”陳恨輕聲喚了她一聲,又将玉冠捧到她面前。
她定了定心神,拿起發冠,道:“阿硯,你是個男人啦,你……”她擡頭看天,卻只見宮牆四立,她嘆氣道:“你跪的不是這四四方方的天,你明白嗎?”
李硯的雙手在袖中握緊,他微微點頭:“皇姊,我明白。”
得了他這一句話,長清公主便再也忍不住,一低頭,就迅速地閉了閉眼。她将玉冠塞給陳恨:“離亭,你給他束。”
說完這話,她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腳步匆忙,地上積水濕了裙擺,染上好陰沉的顏色。
最後是陳恨給李硯戴的冠,他低頭,将簪子別進李硯的發中:“臣逾越了。”
李硯不答。
長清公主回首時見他二人模樣,心道到底是母親慧眼識人,他二人真能這麽一路走下去,也不一定。
之後她遠嫁西北,臨行前,她上三清山與母親見了一面。
就在這間屋子裏,母親素手焚香,虔誠地供奉起一座她不認得的神像。
母親別開她額前的碎發,輕聲道:“阿娘在長安保佑你。”
那時候李硯已經去了嶺南,母親似是話家常一般與她提起:“阿硯走的那日,他來見我,離亭也來見我,我把離亭支出去,與阿硯單獨說了幾句話。”
因要去西北,她心裏難受,勉強打起精神,笑了笑,問道:“母親說了什麽話?”
“我說,叫他凡事多與離亭商量,他答應了。”母親頓了頓,“我又叫他與離亭好好相處,他也應了。最後一句他沒應,你猜是什麽。”
“是什麽?”
“我要他私下裏認離亭做義兄,他沒應。”
她想了想,回道:“阿硯從來骨頭硬,心高氣傲的,不願意低頭,要他認陳離亭做義兄,他肯定不答應。”
母親笑了笑,只是拍了拍她的手。
要走之前,母親起身,将她不識得的神像一轉,露出後邊的兩個牌位。
一個是她的皇長兄的,另一個是沈禦史府沈大公子的。
母親溫溫柔柔地朝她笑了:“來吧,來給你兩個兄長上柱香。”
“沈大公子?”
“他為給你兄長收屍,連性命都不要了,這是大恩。沈家又被抄了家,這人間再沒人記得他,我給你兄長立牌時,便一同給他也立了。”母親款款笑道,“他二人自小時起,便形影不離的,直至如今,也算是圓滿了。”
長清公主将三炷香舉過頭頂,心道,兄長若是在天有靈,可別叫她在西北待得太久了。
果然,長清公主在西北待了幾年,直到年老的夫君逝世。
李硯策馬沖進匈奴營帳,牽着她的手将她帶上馬背。
風聲自耳畔呼嘯而過,她回頭,只看見李硯肩膀寬厚,已然長成男人的模樣。教她不自覺就想起從前的皇長兄。
随後四處喧鬧起來,營帳火起,火龍一般迅速綿延向前,火光一晃,她就落了淚。
眼淚滴在李硯的手背上,他低聲道:“皇姊,你別怕,我帶你回家。”
長清公主止不住地落淚。西北的風沙迷眼,她卻足有幾年不曾哭泣,今日被那火光一閃,竟停不下來了。
一直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從馬上跌下來,仍是不住地用袖子擦去眼淚。
“皇姊,你別哭啊。”李硯手忙腳亂地哄她,仿佛還是從前那個半大的少年。
她勉強止了淚,很勉強地勾着嘴角笑了笑:“阿硯,你長大啦。”
李硯的肩上中了一箭,原是強撐着與她說話的,見她不哭了,才放下心來,身子一軟,跪倒在地上。
她死死地抓着李硯的手,随行軍醫給李硯治傷時,也仍是抓着不放。
随行的軍醫用火燒過的刀子劃開李硯背上的血肉,箭簇丢在木托盤中,悶悶的一聲響。取出箭簇時,李硯也咬着牙,将叫痛聲咽回肚子裏去,變成悶悶的一聲輕哼。
長清公主離得近,李硯雖說得輕,但她聽得清,李硯在極大的苦楚之中,或許是神志模糊了一陣,喊了一聲離亭。
僅僅是喊他的名字,再大的苦楚也不那麽厲害了。
直至回了長安,陳恨受了傷,李硯把他安置在養居殿養傷。
她去養居殿探過病。
用朱砂畫着符咒的帷帳長長地垂到地上,殿門一開,冷風灌入,将帷帳吹得四面飛起,活像是什麽詭異的妖術。
那人就躺在榻上,面色蒼白,李硯守着他,一見長清公主,便如年少時失了什麽珍貴東西一般紅了眼眶。
她拍了拍李硯的肩,也只能說一句:“你且寬心。”
永嘉元年封忠義侯那一回,她也去了。
那時她對李硯玩笑道:“阿硯,這倒不像是封侯,像是封後。”
李硯梗着脖子不語,只是盯着穿着一身厚重朝服、偷偷揉着脖子的陳恨,竟似是認了。
直到這時,長清公主才明白那時李硯不認他做義兄,究竟是為什麽。
可是既如此,李硯又怎麽會輕易就廢了他?
房內炭火燃得正旺,長清公主将胳膊收進被子裏去,幽幽地嘆了口氣。轉頭見枕邊的小姑娘已經睡熟了,便給她掖了掖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