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清(2)

養居殿, 李硯将手上奏章一合,随手就擲到了地上。

陳恨心中咯噔一聲,不知道又是朝中哪位臣子惹了他了。低頭研墨,動作不停,只裝作看不見的模樣。

李硯擡眼看他,凝眸道:“你人緣兒倒好。”

“嗯?”

“你與吳循之、蘇元均關系好, 他們給你上折子,替你求情,倒是沒什麽。”李硯一頓, 冷聲道,“朕竟是不知,你與徐枕眠的交情也不錯, 他竟也梗着脖子替你上疏。”

陳恨一愣, 疑惑道:“他?”

徐相長子、禦史臺的徐醒徐大人, 上疏給他求情?陳恨記得,他二人從前還因為忠義侯的事兒吵過架來着。

“朝上都以為你要被朕處死了, 他們怕你死,都給你求情。”李硯随手捧起案上書冊,身子往後一倒,靠在了椅背上,手上翻書的動作不停, 很快就翻過一大半去, “這下你大可以看出誰對你是真心的了。”

陳恨也不知道他到底指的什麽, 猜測道:“大約是從前一同在宮中做侍讀, 徐大人念着些舊情。”

李硯翻過一頁書,語調愈冷:“舊情?朕與你沒有舊情?”

“要不就是徐大人剛正不阿……”

“他剛正?朕徇私?”

陰陽怪氣的,今天怎麽淨擡杠?

陳恨不再說話,放下手中墨錠,轉身想把地上的奏折撿起來。

方才彎腰,李硯的目光自背後射來,長劍似的,活活将他釘在原地。陳恨身子一僵,仍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麽了,硬着頭皮将奏章撿起,放回案上。

李硯拿起那奏章,非要往地上一甩,随後邁開步子就往外走:“練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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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恨下意識就要去撿,彎下腰,才拿起奏章,李硯一回頭,又将他定住了,非不準他撿。陳恨也不敢再撿,輕手輕腳地就把奏章放回了地上,心中直呼對不住。

李硯這才滿意,拿起壁上挂着的長劍就走。

刺、劈、抹、截、掃。

長劍撩起風聲,陳恨覺着要是李硯面前有人,那人身上肯定都有百八十個窟窿了。

少年人,戾氣重。

他轉頭去看身邊的高公公,高公公正低着頭安靜站着,眼觀鼻鼻觀心。

“高公公。”陳恨低聲道,“皇爺又怎麽了?”

高公公一笑:“老奴還要問你呢,這幾日你不是總與皇爺待在一處麽?”

陳恨摸摸鼻尖:“大抵是朝上的事情,可我又不跟着皇爺上朝。”

高公公垂首,規規矩矩地回道:“朝上的事,老奴可聽不明白。”

“好吧。”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李硯才終于反手收了劍,随手将長劍抛給另一邊候着的匪鑒,一擡手就要将綁袖子的帶子給拆下來,轉眼看見陳恨,便收了手,邁開步子朝他走去。

這時陳恨正掰着手指頭,算算他到底為什麽又不高興了,他正走神的時候,高公公暗中伸出了一只黑手——

“诶!推我幹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近來他的衣裳全是大了一號的衣裳。高公公一推他,他往前踉跄了一步,一腳就踩中了衣擺,往前一撲,直撞進李硯的懷裏。

功成身退,高公公再次低下了頭,忠厚純良的模樣,讓陳恨都懷疑到底是不是高公公推的他。

李硯出了汗,周身一股熱氣。陳恨把着他的手,解開綁着衣袖的帶子之後,随手就把帶子收在了袖子裏。

他半分讨好道:“皇爺回去換身衣裳?這樣風一吹要受涼。”回去時那封奏章已經被人撿起來了,李硯一回頭,深深地看了陳恨一眼。

陳恨急忙擺手道:“不是奴。”

李硯也知道不是他,大抵是哪個宮人進來看見,順手撿起來了。

李硯身上仍發着汗,陳恨用浸過熱水的巾子給他擦背,李硯忽道:“不再封你做忠義侯了,好不好?”

“好啊。”陳恨應道,“總歸是前兒個才廢的,朝令夕改的不大好。”

“朕是說——”李硯回頭看他,“以後都不封你做侯王了,好不好?”

“嗯……”陳恨将巾子丢進盆裏,激起一陣水花,他轉身拿起更換的衣裳,“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受着便是。”

陳恨伺候他換上衣裳,低頭幫他系上衣帶。

“朕有考量。”

“好,皇爺有考量。”

李硯不願多談,轉了話頭,道:“皇姊遣了人來,要你過幾日也上一趟三清山。”

出了元宵,再過十日就是李硯母親的忌日。

那時吳端從長安連傳兩條消息來,第一條消息是有關河東總兵與李硯通信的那件事,第二件事就是皇後娘娘的死訊。

當時情況緊急,他們忙着應付長安來的欽差,又不敢教旁的人知道他們與長安還有聯系。

強壓着心思過了好幾個月,宮中才姍姍傳來消息。李硯連上了三道折子回去,言辭懇切,要回長安為母親舉喪。

又過了幾個月,三道折子原封不動地發回來了。

回不了長安,幾個月來緊緊繃着的弦兒也斷了,最後兩個人只能哀哀戚戚地在山林裏燒紙。

養居殿內,陳恨拿起外衫,抖了抖,再給李硯披上:“從前娘娘待奴好,公主既要奴去,奴也是應當去的。”

李硯道:“朕也去看看你娘親。”

陳恨的娘親林姨娘亦是葬在三清山上。

想起林姨娘,陳恨笑着嘆了口氣:“勞皇爺還記挂着她。”

“她亦是個很好的娘親。”

陳恨點頭應道:“是。”

李硯見過林姨娘。陳恨的伴讀一周年任務是君臣同游。三月修契,是林姨娘帶着兩個孩子去的。

陳恨沒敢告訴她李硯到底是誰,林姨娘便只以為他是與陳恨一同在宮中侍讀的世家公子。後來總托陳恨帶點心給他,得了閑時,還做了兩件衣裳給他。

只可惜皇八子的衣裳自有宮中尚衣局置辦,那兩件衣裳,他也只在宮外穿過兩回。

李硯見他出神,捋了一把他的頭發,道:“想她了?”

“還真有點兒想了。”陳恨轉身,将李硯換下來的衣裳抱出去,随口感慨道,“我娘要是還在,我還算是個孩子呢。”

陳恨抱着衣裳出去時,恍然一瞥,便看見宮牆那邊有一個緋色官袍的人緩緩走來。

他也不放在心上,大抵是來養居殿找李硯商量事情的。見着他這個從前的忠義侯,未免難堪,還是出去躲躲的好。

陳恨再看了那人一眼。他對朝上官員大多知道些,這人芝蘭玉樹,倒像是年輕的世家子弟。

待那人再走近些,陳恨心中咯噔一聲,這不正是上的奏章被李硯丢到地上的那位徐大人麽?

他這時候來找李硯,不正是往長劍上撞麽?

陳恨将手上衣裳往角落裏一放,徑自跑下臺階去,在宮牆那邊就攔住了他。

“徐大人。”

世家子弟從來生得一副好模樣,眉如墨畫,眸如點漆。

徐醒又不似同輩份的世家子弟,他更沉穩。披着鶴氅,雙手平舉,一彎腰一拱手,那模樣,活像是古畫裏的人朝他打揖。

只是不能管陳恨叫侯爺,也不能管他叫離亭。

徐醒凝眸,只盯着陳恨的衣角看:“陳公子。”

陳恨跳脫,見他如此規矩做派,也不得不退了半步,正正經經地給他作揖,問道:“徐大人來找皇爺?”

“是,你……”

“徐大人有什麽事兒還是過幾日再來吧。”陳恨指了指養居殿的方向,“皇爺不知道為什麽,正生氣呢。”

徐醒且抿唇不語,陳恨想了想,又朝他做了一個深揖:“徐大人上疏為奴求情的事兒,奴已經知道了,奴心領了。”

徐醒卻冷聲道:“我早說了,你不該當這個忠義侯。”

陳恨聽他語氣,心想,得,又該吵起來了。

上回他與徐醒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吵起來的。徐醒似乎是不大看得慣他,也不大喜歡他當忠義侯。

陳恨道:“奴的性命暫且無虞,勞徐大人挂心。”

“無虞便好。”在風裏站得久了,徐醒低頭輕咳兩聲,“算我多此一舉。”

“徐大人上疏,右相大人不知道吧?”

“我遞的折子,與父親無關。”

“你既無虞,又不讓我去見皇爺,我便不去了。”徐醒自袖中掏出一疊厚厚的信遞給他,“蘇大人寄到了忠義侯府,我帶來給你。”

厚厚一疊,全是蘇衡的詩。蘇衡臨走前托陳恨把他的詩制成集子,再交給徐醒,誰知道這東西直接就到了徐醒手上。

一時之間,陳恨也沒想見徐醒怎麽會去忠義侯府,又怎麽會幫他收信。只怕徐醒看了裏邊的詩,把蘇衡的事兒給拆穿了。

陳恨再将那疊信看了看,沒有拆過的痕跡,才稍放下心來。

可是一擡眼,徐醒已經轉身離去了。

到底還是要謝謝他,陳恨把信往懷裏一收,快步追了上去。見他面色不大好,只以袖掩口,不住地咳嗽,問了句:“徐大人怕冷的毛病還沒好?”

徐醒不答,只是偏過頭去再咳了兩聲,最後不願意他聽見,強自忍着。

陳恨又道:“手爐給我,我給您添兩塊碳?”

徐醒仍是不語,徑自往前走去。

“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別扭?”陳恨直接拉着他的衣袖,直接将手伸進去,摸出他的手爐,再扯着他的衣袖,把他帶到了角落裏,“這兒沒風,大人在這兒等着。”

陳恨轉身,不消一會兒就跑回來了,将暖和得發燙的手爐塞還給他。

“多謝。”徐醒掩着嘴,咳得雙頰都泛出不大尋常的紅顏色來。

臨走前,他虛弱地說:“總有一日,你要為皇爺送了命。”

陳恨沒聽清:“什麽?”

徐醒将手爐收進袖中,朝他搖頭道:“沒什麽。”

到底是敵是友?

陳恨踢着寬大的衣擺走回去,仔細想想,從前還是李檀當皇帝時,每回陳溫來替他解圍,總是有一個徐醒在邊上站着。

徐醒的身子從前也沒這麽弱,他是大病了一場才變得這樣的。

而他大病一場的時候,正是……

才踏進養居殿的門檻,端坐在案前批奏折的李硯就放下了筆,也不說話,只是看着他。

陳恨被他一吓,什麽事情也想不起來了,怯怯道:“皇爺?”

李硯定睛,看見他塞在懷裏的一疊信,冷聲問道:“那又是誰的?”

“蘇……蘇元均。”

李硯扶額,沉沉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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