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清(3)
元月二十四那日正是很好的天氣, 日出雪融。
三清山腳下,待李硯與陳恨在石階上走出百來步的距離, 匪鑒才擺了擺手,領着侍衛跟在後邊。
“皇爺。”陳恨轉頭,拂去落在李硯肩上的碎雪,“你仔細聽, 有鳥鳴聲。”
李硯側耳, 靜靜聽了半晌, 也沒聽見陳恨說的鳥鳴聲。剛想與他說話,卻發現陳恨落到後邊去了——他被埋在雪裏的紅色果子勾住了目光,正彎腰看得出神。
李硯站在階上等了他一會兒, 他也不動。随手又折了竹枝, 徒手将竹節上的小疙瘩給掰去。
再擡眼時, 陳恨已經探出身子, 将果子摘到手心裏了。
竹枝橫在他眼前, 陳恨便伸手去攀。李硯抓着竹枝的另一頭兒,也不松手,只是把他給拽過來了。
陳恨兩指捏着那果子給李硯看:“皇爺,你看。”
這倒有些像他們在嶺南的時候,嶺南有紅豆, 也就是相思子。
有一回李硯還在山上練劍時,陳恨上山去找他, 在路上摘了一兜的相思子。一見到李硯就直沖過去, 唬得李硯站在原地不敢動。
陳恨跑到他身邊時, 裝着相思子的衣兜就散了。
紅豆落了滿地,陳恨斂起衣擺,蹲在地上撿起一顆,放在手心給他看。
“王爺,你看,上回說的王摩诘的‘紅豆生南國’。”
李硯笑了笑,伸手去拿果子。只借衣袖掩映着,将它別在腰帶裏。
李硯一扯手中竹枝,将他往前帶了帶:“快走罷,再不走就趕不及上山了。”
他們先不去三清觀,只去後山的別院,在那兒見過了李硯的皇姊,明日再去觀中祭拜。
Advertisement
長清公主喜靜,身邊跟着的人不多,大都在外邊的院子裏伺候。
杏枝兒打起簾子,輕聲道:“公主,皇爺與陳公子過了山階了。”
長清公主将經書一合,下了榻,披上披風便出了門。
她一身素衫,垂着手站在門邊,正低頭想着方才看的經書裏的詞句。身後的若寧公主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又輕聲喚了一聲皇姊。
她再擡眼,只見得日光正好,積雪微融,衣擺鞋底掃過,發出簌簌的聲響。李硯自山徑那邊走來。
長清公主笑了笑,卻又嘆了口氣,上前兩步,喚道:“阿硯。”
李硯亦是作揖道:“皇姊。”
長清公主稍擡眸,只将目光轉向李硯身後的陳恨,溫聲問道:“離亭,一路行來可還順當?”
陳恨退了半步作揖:“多謝公主挂念。”
“都是自家人,你客氣什麽?”長清公主上前,隔着衣袖将他作揖的手按下去,“天冷,進來說話罷。”
衆人在堂前落座,是若寧公主親手奉的茶,惹得陳恨頗不自在。若寧公主見他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就要作揖,噗嗤一聲就掩着嘴笑了。
長清公主笑道:“阿容,你別鬧他,他面皮薄。”說完又轉頭看陳恨:“我這兒幽僻,難得來一回客,她活潑,就喜歡操持這些,你莫慌。”
長清公主說起近一年來,在三清山中住着的家常事,也問起李硯一些事兒,只像是閑話。
姊弟閑話尋常,陳恨也不仔細去聽,只坐在一邊看着茶水的熱氣升起來,飄飄忽忽地飛上房梁,不知怎麽的,又惹得若寧公主笑了笑。
一聽她笑,陳恨便收回了随白氣四處亂飛的心緒,又聽長清公主喚他一聲:“離亭?”
陳恨下意識道:“在。”
李硯亦是轉頭看他,見他案上茶盞絲毫未動,順手就将茶盞向他那邊推了推,又輕聲提醒他:“皇姊問你,這一年可安好。”
陳恨忙道:“謝謝公主挂懷,奴一切安好。”
長清公主再看了一眼李硯,頗有深意地說:“你安好便好了。”
午間席上,仍是若寧公主給他們斟酒,長清公主對她搖頭道:“才誇你愛操持這些,你還真就抓着不放了,坐下吧,你看看你把離亭吓成什麽樣子了?”
若寧公主一癟嘴,又跺了跺腳,将凳子往長清公主身邊拖了拖,小女兒一般擠在她身邊坐下了。
“你們瞧瞧,我不過說她兩句,她就惱了。”長清公主擡手給她夾菜,“皇姊給你賠罪,嗯?”
長清公主捏起白瓷的小酒杯,又道:“都是素菜,酒也是素酒,明日祭拜,娘親不會介意。我難得見你們一回,又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都随意些罷。”
陳恨對酒仍有些畏懼,只抿了一小口便不再動,反倒是李硯興致高些,多飲了幾杯。
席散,再飲了兩樽茶水,長清公主伸手探了探李硯的額頭,嗔道:“發着燙呢,酒勁兒都上頭了,下午睡一睡罷。”
李硯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又轉頭道:“離亭,他的事兒,還是你懂得多些,你去料理罷。房間老早就預備下了,讓阿容帶你去吧。”
若寧公主笑着朝他行了個萬福:“走罷走罷。”待行出幾步,她再轉頭對陳恨挑了挑眉,道:“姊弟兩個說體己話呢。”
待陳恨與若寧公主走後,長清公主拉着李硯的衣袖:“阿硯,你跟我來。”
李硯壓根就沒吃醉,長清公主摸他的額頭時,他的額頭也根本就不是燙的。
“皇姊,你有事兒?”
徑直把他拉到堂後,長清公主才松開他的衣袖,面對着他,斂了神色,正經道,“皇姊問你,你廢了忠義侯,算是怎麽回事?”
“也就是……”對上自家阿姊詢問的目光,李硯忽然有些心虛,擡手捂着眼睛,裝着酒醉的模樣,往邊上退了兩步,就靠在牆上,“那麽回事兒。”
“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你找的那個由頭,誰都知道是假的,他怎麽會……”長清公主停了停,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我是你姊姊,你有什麽事兒我看不出來?”
“我……”李硯抹了把臉,“皇姊看出什麽了?”
長清公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呀,心裏有鬼。”
李硯分明有些不悅,點了點頭,直接就認了:“是,朕心裏有鬼。”
見他惱了,長清公主便軟了語氣,試探道:“方才我看離亭也沒有生氣的意思,他是不是還不知道?”
“他不知道。”李硯又點了點頭,“朕給他安的名頭他不知道,還有——”李硯嘆了口氣,雙手在袖中握成了拳,道:“還有朕對他的龌龊心思,他也不知道。”
“怎麽這樣說自己?”長清公主也心疼他,“這麽些年,你就全沒與他提過?”
“我一開始從沒想過要他,一直到……”
一直到上輩子元年除夕的造反。
從前他是灑灑脫脫的,是真的想要與他做一對明君賢臣,他都做好了看着陳恨娶妻生子的準備了。
誰知道執念愈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到了非要他不可的地步了。
李硯道:“朕有分寸。”
長清公主嘆道:“你的分寸,就是這麽圈着他,什麽也不管,只把他留着,百年之後,再讓他與你合葬。如此,你與他便圓滿了?”
“不是。”
“你既知道你與他不該是這樣的,你還在背地裏做這些事情?”
“皇姊,他……”李硯一拂袖,重了語氣道,“他總是要走,我沒別的辦法。我一不看着他,他就能跑到江南,跑到別的什麽地方去。”
“好了好了,你也別惱啊。”
“他分明答應過我,他說他會一直在的,是他自個兒說的,可是他……”
長清公主溫聲安慰他:“好好好,都是皇姊錯了,皇姊說錯話了,皇姊不該問你這些話的。”
大約是酒勁兒真的上了頭,李硯只是靠着牆站穩了,以手扶着額頭。
“你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我讓人過來扶你去歇一歇,好不好?”長清公主再用手背貼了貼他的額頭,還真是有些發燙了。
李硯只像個半大少年,拉住了她的衣袖:“皇姊,我想與你說說話。”
“好,你想說什麽?”長清公主站到他身邊,亦是靠着牆站好了。
李硯不答,她想了想,又試探着道:“皇姊不曾經歷過情愛之事,皇姊想着,你只與他說,把你的心思說明白了,你看好不好?”
“皇姊……”李硯沙啞着聲音,苦惱道,“若是能說,我早就說了。我開不了口。我一開口,他一準就被我吓走了。”
“怎麽……”
“我對他,近不得,遠不得。”
李硯繼續道:“他與我做兄弟、做君臣,頂破了天,我就只占一個親近的人的名頭。他從來就沒想過別的事情,更不要說是那種心思。上回他喝醉了,說喜歡我,我還傻子似的高興了一陣,後來想想,才知道他根本就沒有別的意思。”
默了半晌,李硯又道:“我心思不純,他又是天底下最幹淨的人。我對他的心太髒,那就是一堆爛肉,我不敢捧給他看。”
“怎麽這麽說?”長清公主用拇指揩了揩他的眼角,“我看你真是醉得厲害了。”
李硯垂首,輕輕喚道:“皇姊。”
“好了好了,指定是你想的太多了。”長清公主笑了笑,“你聽皇姊說,你說你的心不幹淨,但他肯定不嫌你。你只把心思完完全全的告訴他,你把心捧給他看。一開始他肯定被你吓一跳,等他回過了神,他才明白他對你未必沒有意思。”
最後長清公主篤定道:“他肯定不嫌你。”
李硯卻道:“皇姊,我醉了,回去躺一會兒。”
長清公主再一次扯住了他的衣袖:“縱使你有千般萬般無奈,但這件事兒,皇姊還是以為,你辦得不妥。”
“我知道。”李硯抓了把頭發,“我不該廢他,更不該把他放進掖幽庭,委屈他了。我有考量,不只是想把他圈着。近來朝上不大安分,我怕有人動他,他又一慣安定不來,從前在長安,他就把自己弄成那個樣子。把他從朝政裏拉出來,留在身邊,我放心些。”
李硯想了想:“皇姊,你明不明白,把一個人囚起來,有時候是為了更好的護着他?”
“好,皇姊明白了。”長清公主皺眉道,“那外邊人?”
“說什麽都好。”李硯一面往回走,一面輕聲自顧自地道,“鳥盡弓藏。逼良為娼?我倒真有這個肮髒心思,就是實在沒這個膽子,敢把爛透了的心肺掏給他看。”
“分明都是皇爺了,卻還像個小孩子似的。你去睡吧,睡一覺也就好了。”長清公主伸手扶他,“皇姊原不該與你說這些的。”
“沒有。”李硯搖頭,反握了握她的手,“謝謝皇姊,這些話我從沒有與旁人說過。”
他回去時,陳恨正蹲在地上往薰爐中添碳,李硯快步上前,扶着他的手,就把人給架起來了。
陳恨回頭看了一眼,道:“素酒怎麽也會醉?”
分明把人給捉住了,卻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
李硯垂首,在他耳邊輕聲道:“朕頭疼。”
“皇爺躺一會兒?”
“要你揉揉。”
“好好好,揉揉揉揉。”
陳恨跪坐在床榻裏邊,給他揉腦袋,不消一會兒,李硯閉着眼睛,仿佛是已經睡着了的模樣。
陳恨湊近了看他,低聲道:“皇爺,皇爺,你睡了嗎?”
李硯沒動,好半晌才哼了一聲:“嗯。”
陳恨試探着問他:“皇爺近來心煩?”
又是過了半晌,李硯才應了一聲:“嗯。”
“那是為什麽事情心煩?是朝上的事情?”
李硯卻忽然睜眼看他:“離亭。”
原想着趁他醉了,窺探聖心,看看他到底怎麽了,最後陳恨卻被他吓了一跳。
李硯将腦袋枕在他的腿上,嘆了一聲:“腦袋還是疼,要離亭揉揉。”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