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佞幸(1)
過去預備造反的種種, 對陳恨來說就像一場夢。
在從前的永嘉元年六月裏,尚是忠義侯的陳恨被禦史參過一本。
養居殿裏,李硯随手将一封奏折遞給他:“離亭,你要不要看看?”
陳恨恭恭敬敬地一彎腰, 雙手接過,又畢恭畢敬地翻開那奏折。李硯見他這副模樣, 低頭笑了笑。
奏折很長, 陳恨翻了好半晌, 最後啪的一聲将折子合上了。
通篇主旨就是奸佞小人, 蒙蔽聖心。
他是奸,他是佞,他還是小,偏偏他不是人。
李硯擡眼看他, 還以為他是惱了,忙道:“就是讓你看看, 朕又沒信, 你別生氣……”
陳恨捧着那奏章,一本正經地道:“文采真好。”
“你呀。”李硯低頭,去看案上的另一封奏章, “這事兒交給你處置,好不好?”
“臣不想管事兒。”陳恨将奏章放回去,雙手撐在案上, 也低頭去看那封奏章, “皇爺自個兒處置吧。”
李硯提筆沾了沾朱砂, 在那折子上圈了兩圈,道:“朕心裏為你打抱不平,一時之間失了分寸,下了重手,豈不是坐實你佞幸的名頭?”
頓了半晌,陳恨道:“寫折子這人文采這麽好,不如把他調去翰林院?”
李硯提着筆的動作一頓,嘆氣道:“你怎麽這麽……”
要直說他傻,也不大好,萬一惹得人生氣了,太不劃算。李硯想了想,朝他招了招手,道:“你過來。”
陳恨撐着雙手,往前靠了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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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臉湊過來些。”
“诶。”
李硯擡起拿着筆的手,陳恨一驚,就要往後退,李硯便用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好教他在自己面前站好了。
“……皇爺,你要戳瞎我?”陳恨被他吓得閉上了眼睛,說話聲音都有些顫抖。
李硯清了清嗓,有意冷着聲調說話,吓唬他道:“你別抖。”
“臣一發抖就害怕。”
李硯飛快地一垂眸,忍住了笑意,道:“你不許說話。”
筆尖貼在陳恨的眉間,很細微的涼意。他幾乎能察覺到有些紮人的筆尖在他額上小小地轉了一圈,為了點得更圓。
“你們江南是不是都這樣?”李硯收回拿筆的手。捏着他的下巴的手,只挑了挑他的下巴,也松開了。
“或許是吧。”
陳恨說着就要伸手去摸,李硯忙按住他的手:“不許摸。”
不讓摸,陳恨便滿殿找鏡子,要照一照自己被李硯畫成了什麽模樣,一面在殿內閑走,一面随口道:“點這個有什麽說法?”
“開靈啓智。小的時候母後給朕點過,說是江南的習俗。”
“是嗎?臣倒是不記得臣小時候點過這個。”
“所以朕才要給你點。”
這下子陳恨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了,李硯是說他小的時候沒有開啓神智,所以長大了才這麽神志不清,這麽傻。
“皇爺,你不覺得你有點……”
李硯又朝他招招手:“你過來。”
陳恨學機靈了,警惕地看着他:“做什麽?”
“有西洋鏡,給你照。”李硯好無奈地看着他,再招了招手,“過來。”
那是從南洋過來的鏡子,陳恨來這兒這麽久,用的全是銅鏡,他自個兒也不大在乎面貌,整齊就行,但是這會子仔細看——
“皇爺!”陳恨合上裝鏡子的小匣子,雙手奉還給他,“臣也太好看了吧!”
江南的水土養人,他當然是好看。只是李硯為他的直率所驚,他随手将匣子置在案上,道:“你正經一點。”
于是陳恨正經地看着他,正經地回道:“不過還是皇爺最好看。”
李硯別過頭去批奏章,不再理會他。陳恨也在一邊候着,随手翻翻奏折,然後将李硯批好的折子丢到某一堆裏。
批了一會兒的折子,李硯忽道:“什麽時候了?”
“不早了。”陳恨望了望窗外,“大約有酉時了。”
“川蜀知府新送了荔枝來,你要不要嘗嘗?”李硯似是随口道,“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和嶺南的一樣,嶺南太遠了……”
話沒說完,一轉眼,陳恨就一面喊着高公公,一面跑出去了。
李硯捏着筆的手緊了緊,再嘆了口氣——那是寵臣,那是他寵出來的寵臣,寵着寵着。
荔枝是浸在井水中鎮着的,拿出來時還涼,為了消暑,還添了冰塊。裝在琉璃的小缸子裏。
陳恨抱着那小缸子,湊到他身邊去。冰塊與琉璃相擊,叮咚作響,倒像是陳恨朝他走來發出的聲響。
深淡濃淺的紅顏色在缸子裏浮浮沉沉,李硯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陳恨伸手,在琉璃缸子裏撈了兩下,随口道:“皇爺,殿後邊擺了竹床,過去坐坐?”
“嗯。”李硯放下筆,起身拿過他懷裏抱着的琉璃缸子,“你把這個抱在懷裏抱得這麽緊,不涼?”
涼倒是不涼,就是琉璃缸子外凝起水珠,夏日裏衣衫單薄,浸透了胸前一塊。
李硯凝眸看他,陳恨也順着他的目光低頭去看。
“皇爺。”陳恨擡頭,玩笑道,“你這個樣子,臣就真要被寫進佞幸傳裏了。”
李硯笑了笑,轉過目光,不再看他,只是往外走去:“知道你有濟世之志,後人修史,朕保你在忠臣傳裏。”
此時天色漸晚,宮人得了閑,都窩在後殿嗑瓜子兒。
離得尚遠的時候,陳恨重重地咳了兩聲,好告訴他們皇爺來了,收拾東西快撤。
又有坐在階上拿着團扇撲螢火蟲的宮女兒,一聽他咳嗽,急忙噤了聲,提起裙擺從階上站起來,放輕了腳步便溜走了。
倒像是從前在明承殿,皇八子李硯與陳二公子陳恨在檐下閑坐,人沒怎麽變,只不過是新名號替了舊名頭。
他二人在殿後的竹床上閑坐,竹床前設一張矮小的桌案,桌案上滿滿一琉璃缸子的荔枝。
陳恨伸長了手,從缸子裏撈出一顆荔枝,又微微甩了甩手,稍幹了些,才塞到李硯的手心裏:“皇爺。”
後來陳恨又鼓着嘴,含含糊糊地喊他:“皇爺。”
“嗯?”
“說到佞幸,皇爺怎麽想?”
“那要看是……”
陳恨再想想,也覺得這話不怎麽好答,便改口道:“皇爺對忠奸怎麽看?”
李硯将問題抛還給他:“你怎麽看?”
“臣……”陳恨轉頭,将荔枝核兒吐在手心裏,“臣有時候覺着,忠奸難分。忠國忠君,若有時為了忠國忠君,權衡利弊之後,不得不做一些壞事兒,那算什麽?再有些人,看似大忠,實則大奸,那有該算什麽?”
李硯問道:“那你怎麽想?”
“臣想着,大忠未必是忠,大奸也未必是奸,有的時候大忠若奸,大奸若忠,也都是有的。單看後人評判罷了。”陳恨又想了想,“皇爺怎麽看?”
“朕不說了,說了你得生氣。”
“嗯?”
李硯垂眸,輕聲道:“朕不看忠奸,單看有用無用罷了。”
“可……”
李硯打斷了他的話:“朕就說你聽了要生氣。換句話來說吧,這時候說朝政做什麽?”
陳恨伸手揀了一顆荔枝,悄悄瞥了他一眼,心道這家夥竟還長了一顆帝王心,挺黑的,比荔枝核兒還黑。
李硯道:“你把你那眼睛瞪得這麽圓,又在想什麽?”
“臣在想……臣有沒有用。”
李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定定道:“你有用。”至于究竟有什麽用處,李硯道:“離亭,講個故事來聽吧。”
“臣想想。”陳恨正低頭剝荔枝,心想楊貴妃的故事講過了,蘇東坡的故事也講過了。這麽些年,他本來就不多的故事講了個遍,也實在是講不出什麽花樣來了。
半晌,陳恨低着頭道:“完了,臣想不出故事了,臣沒用了。”
“想不出就算了。”李硯哄他,“有用的,還是有用的。”
陳恨才要說話,系統任務的提示音就響了——系統提醒,您有一項新任務!
才做完輔佐李硯登基的階段任務,還沒休息半年,又來了新任務。
陳恨只道是李硯初初登基,江山未穩,朝堂不齊,侯王意動,這回的任務大概就是幫着他鞏固江山。
陳恨笑了笑,方才還說起他沒什麽用處了,這會子倒是有用了。
他借口內急,拐過後殿的拐角,見周遭無人,就躲在牆角裏打開了任務面板。
——當前任務:囚禁李硯,自立為皇(0/1)
“娘诶。”陳恨被這個任務吓得往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他揉了揉眼睛,任務面板關了又開,刷新了好幾遍,也還是這個任務。
心亂得很。
他朝後殿的方向再望了一眼,轉身就走了。
路上随手抓了個小太監:“去養居殿後殿,跟皇爺說,就說陳離亭有事兒,先回去了。”
回到忠義侯府時,門房張大爺沒給他留門,張大爺睡得熟,喊不醒,陳恨就一個人抱着手,靠在門上看月亮。
把頭發都給抓散了,陳恨也想不明白。
系統怎麽會給他派這樣的任務?這劇本還是明君賢臣劇本,造了反能算是賢臣?
難不成還真應了他那一句,大忠若奸,大奸若忠?
正失神的時候,匪鑒抱着一缸荔枝近了前:“侯爺。”
陳恨回神,見那一琉璃缸子的荔枝,就要跪下謝恩。
匪鑒忙道:“皇爺說不用跪了,一點小東西罷了,侯爺要是還吃得慣,下回還讓川蜀知府送來。”
是了,一點小東西。
陳恨接過那荔枝。從前在嶺南時,李硯将荔枝樹上的樹枝都折下來給他,滿山的荔枝任他挑。
可是這一點小東西,他捧在懷裏,卻覺着有些沉了。
匪鑒見他出神,又喚了一聲:“侯爺?”
“啊?”陳恨愣了一會兒,“噢,你代我謝過皇爺。我其實……不大喜歡川蜀的荔枝,讓皇爺以後別送了,川蜀那兒要快馬加鞭地送來,應該也挺麻煩的。”
匪鑒再抱了抱拳,便回去了。
正巧張大爺這時也醒了,打着哈欠給他開了門:“侯爺,我以為你今晚在宮裏睡。”
“我忽然有點事兒。”陳恨緩步踏過侯府門檻,“無妨礙,我也是才回來。”
張大爺背對着陳恨插上門闩時,聽見身後傳來啪的一響。院子裏的陳貓貓被吓了一跳,喵嗚一聲就跳過了對面的圍牆。
他趕忙回頭,只看見陳恨怔怔地站着,一動沒動,低着頭沒說話。
琉璃碎了一地,荔枝也散了一地。
張大爺嘆了口氣,上前就要幫他撿荔枝:“侯爺,皇爺不會在乎這個,你快別發呆了,我幫你撿起來就是了。”
陳恨只道:“我來撿,您回去繼續睡吧。”
“侯爺?”
“我說我來撿。”
“那您小心傷了手。”
陳恨悶悶地應了一聲,蹲下身去,撿起離他最近的那一顆荔枝。
荔枝仍是紅的,只是落在地上,沾了薄薄的一層塵土。
那倒像是誰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