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佞幸(3)

匪石将造反的所有事情包攬過去, 陳恨只好窩在侯府裏,整日的放空。

忠義侯府的二層小樓完全建好時,已是落了初雪的季節了。

小樓建好時, 陳恨也就有事情可做了。

李硯的喜好,他全知道。好像要養一只金絲雀兒,陳恨細心體貼地布置那小樓。

可他心裏清楚,李硯不該是金絲雀兒。

小樓二層,陳恨将新淘來的古籍整整齊齊地排到架子上,心想着李硯看書快,也不知道這些夠他看多久。

一轉頭,又看見對面牆上空蕩蕩的,心道什麽時候去買幅畫兒來挂着。

這時匪石在外邊敲門, 語氣匆忙:“侯爺,宮裏派了匪鑒來府裏。”

陳恨一驚,一拂袖便推門出去,匪石又道:“已經過了花廳了。”

陳恨心道不妙,下了樓就往外跑,走時還不忘讓匪石鎖好門。

他就在小樓外的不遠處遇見了匪鑒, 匪鑒不覺有它, 朝陳恨一抱拳:“侯爺,皇爺要您進宮一趟。”

下意識就以為是李硯知道他暗地裏的動作了, 陳恨身形一晃,定了定心神,道:“皇爺找我……可是有什麽事兒?”

“侯爺有許久沒去了, 皇爺說挺想的。”

原來不是他想的那樣,陳恨松了口氣,擺了擺手,道:“走吧走吧。”

宮裏還專派了馬車來接他,大約李硯是真的挺想他的。

陳恨揣着不暖的手爐,端坐在馬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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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見李硯,怕李硯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麽事兒,更怕李硯知道了這件事兒要傷心。

他有一個多月沒去見李硯了。

上回去見他,還是把夏日裏李硯賞給他的東西退回去。

他那時對李硯說,他不喜歡被人喊做佞臣,所以之後都不怎麽會來養居殿了。李硯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點頭應了。

陳恨閉着眼睛,聽了一會兒車輪辚辚聲。

下了馬車,再走過一條宮道,那前邊便是養居殿。

他從前總嫌這宮道長,現在倒是嫌它短了。

養居殿殿門緊閉,他只對匪鑒道:“皇爺大約又不想見我了,我還是先回去了,過幾日再來。”

匪鑒還沒說話,高公公卻從裏邊推門出來了,急道:“诶,侯爺、侯爺,你走什麽?”

陳恨好奇怪地說:“皇爺不是不見我了嗎?”

“皇爺就是……”高公公停了停,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将他帶進殿中去,“侯爺快進來吧。”

高公公領着他進去時,李硯正站在桌案前,左手撐在案上,右手提筆沾墨,也不知道在紙上落了什麽字,寫得正認真。

陳恨只看了一眼,就轉頭去看高公公:“皇爺大抵是不想見我的,我還是先……”

高公公卻只把他往前一推:“侯爺研墨去吧。”

陳恨應了一聲,走上前去朝李硯打揖,他等了有一會兒,李硯也沒反應。

他上前,将袖中冷透了的手爐随手置在案上,拿起墨錠安靜磨墨。

陳恨不敢看他,不敢說話,更不敢想造反的事情,只敢想要往那牆上挂什麽畫兒好。

李硯喚他:“離亭。”

陳恨正走神,想着畫兒,什麽也沒聽見,只是自顧自地研墨。

李硯凝眸看他,加重了語氣再喚他:“離亭。”

這回陳恨聽見了,慌忙擡頭,應了一聲:“诶?”

“朕才晾了你一會兒,你就生氣了?”

陳恨忙道:“臣不敢。”

“你可有一個多月都把朕放在一邊了。”

他好客套地回說:“皇爺政務繁忙,臣不敢打攪。”

李硯不經意間瞥見陳恨随手置在案上的手爐,随手就試了試。他皺眉道:“冷的。”

陳恨解釋道:“來的時候趕得急了,到半路就冷了。”

李硯稍冷了語氣:“匪鑒催你了?”

“沒有,是臣自個兒沒在意。”

李硯攬住他的手,只是才一抓住,陳恨就迅速掙開,将雙手背到身後去了。

“離亭,你怎麽了?”

李硯忽然走近了看他,而陳恨簡直怕他怕得要死。他覺着自己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寫着“我要造反、我很心虛、皇爺抓我”。

他怕李硯看出來,更怕李硯難受。

李硯盯着他看了半晌,李硯越看他,他就越不自在,連目光也不知道該落在哪兒。

“離亭。”

“臣、臣在。”

李硯的雙手圈着陳恨的腰,繞到他的身後,将他的雙手抓到了身前。

“手這麽冷。”

“臣從來很怕冷。”

李硯攏着陳恨的手,低頭為他呵手,捂在手心搓了搓。卻惹得陳恨更怕他了,除了被李硯抓着的手退不得,他整個人都往後靠。

陳恨僵着身子,伸直了手,由他握着。

李硯溫聲道:“你別聽朝中那些人胡說,沒人說你是佞臣,你不用避着。日後你若不在《忠臣傳》上,你只管來找朕理論。”

“臣不敢。”他哪裏還敢想着要在《忠臣傳》上待着?

“你……”李硯嘆氣,轉了話頭,“你那侯府還是只有匪石和張爺兩個人伺候着?”

“是。”陳恨微微颔首,“臣不大習慣有別人。”

“匪石是個粗人,張爺又老了……”

陳恨猛地往回一收手,又将手背在身後,踉跄着退了兩步,忙作揖道:“他二人伺候得很好。”

“朕又不是讓你把他二人給扔了,你急什麽?”

陳恨疑惑,不知他這時提起他們做什麽,不自覺便稍擡眼眸看他。

李硯又道:“章太醫說你身上那些傷不容易好全,你又向來怕冷。從前的冬日,你都是與朕一起過的,今年也如往年一般。養居殿西邊的暖閣已經收拾出來了,宮裏伺候的人總比匪石他們好些。你今日進宮就別回去了,在養居殿過個冬,等開春你再搬回侯府。”

見陳恨不語,李硯只道是他還惦記着旁人說他佞臣的事兒,便道:“朕不是說了,你別管他們胡說,你就住在養居殿,愛做什麽都行,他們不敢說你。”

“臣……”陳恨于各種複雜的心緒抽身而出,狠狠心,朝李硯下跪叩首,“臣不敢。”

李硯俯身,抓着他的雙臂就要扶他起來,好耐心地哄他:“朕與他們說,就是朕非要留你在養居殿的,與你無關,好不好?”

而陳恨卻仿佛只會這一句話:“臣不敢。”

“你近來到底在別扭什麽?”李硯抿了抿唇,定定道,“朕做昏君,也絕不叫你做佞臣。”

“皇爺使不得。”陳恨咬牙道,“臣是福薄命淺之人,承不起皇爺恩寵。”

“離亭,你近來……”

不等李硯把話說完,陳恨一閉眼:“侯府還有事兒,臣先走了。”

他再将額頭往地上重重地一磕:“臣告退。”

說完這話,陳恨從地上爬起來,連衣裳也沒來得及理清,攬着衣擺就跑了。

他不得不跑。

李硯對他這樣好,一字一句、一舉一動全是為他考慮,一片真心真情,任是哪個無情之人都看得清。

況他陳恨與李硯在一起這麽些年,他又怎麽會看不懂?

方才他給李硯下跪,跪下那一瞬間,他的心一亂,簡直想把造反的事情全盤托出的。

話到嘴邊,才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不敢說。

怕負了李硯一片真心,更怕傷了他的心。

他還惜命,他還想完成任務,還想在這兒多活幾年。

他若全盤說了,他就得死,若是照着他的計劃,就算他造了反,他二人不會因為這件事丢了性命。

他想他能保全兩個人。

他想活着,也想和李硯一起活着。

陳恨怕自己在養居殿再待下去,指不定什麽時候一晃神,就把事情告訴李硯了。

所以他不得不跑。

陳恨一面跑,一面道,以後可不能再來了,這簡直就是龍潭虎穴——從某種角度來說,那也确實是龍潭虎穴。

養居殿內,李硯眼見着他慌慌張張地跑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惹他了。目光落在案上陳恨沒來得及拿走的手爐上,朗聲便喊了匪鑒。

“把朕的手爐拿去給忠義侯,你跑快些,他跑得挺快的。”

陳恨在半道兒停了,扶着宮牆正喘氣,忽然一陣冷風迎面吹來,吹得他一激靈。

他回過神,懊惱道怎麽就這麽從養居殿跑出來了,借口也沒找好,也不知道李硯懷疑什麽了沒有。

他背靠着牆,閉上眼睛,用腦袋撞了撞牆。

簡直是瘋了。

怕得要死,還得硬着頭皮造反。

李硯怎麽敢對他這樣好?一點心眼兒也不留。

而他——陳恨再撞了兩下腦袋——而他陳恨,又怎麽值得李硯對他這麽好?

宮中到底不宜久留,陳恨順過了氣,正轉身要走時,後邊趕上來的匪鑒喊他:“侯爺!”

匪鑒提氣,快跑上前,想要将李硯的手爐塞給他:“皇爺讓送的。”

陳恨下意識就要推辭:“不用了,我不冷,走着回去挺暖和……”

“侯爺,你這可是為難我了。東西送不到,皇爺不罰你,肯定要罰我。”

“對不住,我沒想到這一層。”

陳恨接過手爐,将它籠進袖中。手爐正暖,比他自己那個暖和得多,暖到了五髒六腑裏。

他嘆了口氣,只将那手爐抓得更緊,捂得手心微燙。

再道過謝後,陳恨籠着手就出了宮,心裏還記挂着忠義侯府的二層小樓缺一幅畫,轉頭便去了長安城的玉堂街。

在玉堂街看見一幅青綠山水,正合眼緣,他想着李硯大概也會喜歡,便讓人收拾收拾,送到忠義侯府去。

過了幾日,他才想起那幅畫,便自己爬高,将畫兒給挂起來了。

等挂上去了,陳恨才反應過來,這是畫上的千裏江山,到時李硯住進這樓裏,會不會覺着自己是在笑話他?笑話他丢了真的千裏江山,只剩下畫兒上的。

對着那畫兒思忖了半日,千裏江山終究是留在了牆上。

又過了幾日,李硯差人來問,陳恨上回落在養居殿的手爐,他要什麽時候回去取。

其實有這麽一遭問話的功夫,李硯直接派人把他的手爐送來就行了。

陳恨攏了攏衣袖,袖中手爐正暖,他懷着一點私心,道:“皇爺上回給我的那個手爐我用着正好,我與皇爺換了,那個手爐就留給皇爺了。”

千裏江山,只剩下了畫上的江山。

一片真心,也只剩下一個銅手爐仍燙着,陳恨還有膽子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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