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玉骨(5)

瑞王府新喪, 宮中派了八個內侍官兒幫着瑞王府料理喪事。

瑞王爺是李硯父皇的兄弟,到這時候,也只是位吃着俸祿的閑散王爺罷了。八個內侍官的配置, 一時之間,長安城中人皆猜不透皇爺的意思。

後來不知從哪裏流出了消息,說是某日,瑞王府的世子爺在三清觀被瑞王妃擺了一道,是陳離亭出手拉了他一把。

這下長安城衆人才紛紛醒悟,皇爺為什麽偏偏對瑞王府高看一眼,原是為了陳離亭。

這時提起陳離亭,就不得不說到近來風靡全城的話本子。

話本子自江南傳來,有好幾個不同的本子, 假托海外遺事,只把皇爺與侯爺的故事說得如真似假、如雲似霧、如夢似幻。

其實誰也知道書裏邊那兩個人是誰。不過話本子只在黑市與說書先生口裏流傳,官府抓不住,也不怎麽抓,那東西近來便愈發流行。

有的話本子以高公公的名義來寫,近乎實錄地描述了皇爺與侯爺之間種種。只是後來高公公公開表示自己壓根不識字兒, 這話本子也就被人所厭棄。

不過有了這本子起頭兒, 宮中稍微有些頭臉的人物,都被書局的著書先生冒名出了書。

以宮詞兒串聯寫的, 假托前朝舊事盡管放開寫的。

最有名的還是一本題為《盡忠》的話本子。

在三清觀時,陳恨聽李硯說起江南那邊為了保他的命,竟然弄了這種東西, 就一直想見識見識,江南那邊到底把他寫成什麽模樣。

于是他托吳端給他帶了一本,初初一見,《盡忠》這名字好啊,比《衣衫盡》、《春情盡》什麽盡都來得好。

陳恨笑着拍了兩下吳端的肩,表示嘉獎,便把話本子留下了。

元月二十九,陽光甚好的早晨,陳恨窩在養居殿西邊的暖閣裏,用一個時辰把這話本子給翻完了。

市面上對《盡忠》的評價也好,說它破了從前話本子的鐐铐,不單說皇爺與侯爺的故事,而是從數十年前說起。自明承殿的皇八子與侍讀的陳二公子開始,再到嶺南王府的敬王爺與陳小随從,然後才是長安城的皇爺與忠義侯陳離亭,最後是皇爺與掖幽庭的恨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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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不單有情愛,還夾雜着君臣之義、手足之情。二人一路走來,披荊斬棘,相憐相護,無不牽人心腸。

話本子的最後,皇爺愛而不得,一狠心便廢了侯爺的爵。才廢了侯爺的夜裏,皇爺就将侯爺按在身下,吻上他泛紅的眼角,輕喘道:“你這才算是盡了忠。”

此謂《盡忠》。

陳恨把話本子往地上一摔。

胡謅!

他一見這手筆就知道這是江南的哪位仁兄寫的,這位仁兄從前就沒個正經,整日介縱情聲色,得了兩個波斯美女能幾天都抱着不撒手。

而他自己,竟然還花了一個時辰把這本子看完了。

瘋了!

陳恨定了定心緒,将那話本子丢到腦後,端坐到案前,提筆抄了兩句詩。

他答應過蘇衡,要把他的詩制成集子,給徐醒送去。這幾日裏,蘇衡的詩一打一打地從南邊寄來,他得抓緊時間把集子弄出來。

也虧李硯凡事都随他喜歡,他不去養居殿伺候也行,這才得了閑來做這些。

才想到李硯,門外就有人叩門:“陳公子,皇爺請。”

他應了一聲,用鎮紙将案上紙張都壓好了,才起身出門。

高公公與匪鑒站在養居殿外伺候,陳恨進去時,殿內并無他人,只李硯在案前批折子。

“皇爺。”李硯只擡眼看了他一眼,道:“前幾日朕讓你喜歡的時候,就過來伺候着當玩兒,結果你還真就從不過來了。”

那時李硯說這話時一本正經,陳恨還以為李硯是真不要他伺候,誰知道帝王心思這麽難猜。

他忙解釋:“奴這幾日忙着幫元均制集子來着……”

“讓他們把你的東西搬過來,你在養居殿制那集子,好不好?”

“好。”陳恨摸了摸鼻尖。

養居殿的書案之前,再設了一張小案。

陳恨着垂眸,一筆一劃,将蘇衡寄來的詩隽在潔白的宣紙上。

他二人就這麽各做各的事情,一直到了午膳時候。

李硯将折子一合,揉了揉眉心,見陳恨認真,便放輕了動作摸到他身後去。

陳恨不覺,仍是低頭專心抄詩。

宮人們從西邊暖閣搬東西時,不知道陳恨究竟要用什麽,所以把暖閣裏所有的書冊紙張都搬過來了——包括被陳恨随手摔在地上的《盡忠》。

那本《盡忠》被埋在一堆的書裏,李硯看了幾眼,就輕手輕腳地把它抽出來了。

待陳恨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時,李硯捧着那話本子,已經看了大半。

“皇、爺……”陳恨顫巍巍地伸出手,抓住話本子的一邊,使勁拽了兩下,沒能拿回來,只好伸手蓋住了上邊的字,“這、是不是不太妥當?”

李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一連幾日不出門,就躲在房裏看這個?”

“不是,我就看了一眼……”一眼接着一眼,整整看了一個時辰。

李硯将話本合上,似是漫不經心道:“這總不會還是吳循之給你的。上回他給你遞這個,朕可幫你教訓過他了,他沒膽子再給你看這個。”

“這個……”

“怎麽?”

“這個本子……它是……”陳恨想要把話本給拿回來,再用力扯了扯,“奴一時好奇,讓循之随手拿的。”

“可有什麽體悟?”

陳恨一愣,看個胡編亂造的話本子,李硯竟問他有什麽體悟?

他道:“奴覺着朝中也應該治一治這種風氣了,這本子有點過分了。”

李硯卻道:“無大妨礙,朝中就不用過多幹涉了。”

陳恨義正言辭道:“事關社稷,不能不管。”

“真要管起來,恐怕要牽扯到江南。”

陳恨适時認慫:“那還是不管了吧。”

李硯頗不滿:“你又講朝政。”

“不講了,不講了。”陳恨伸手拍了一下李硯抓着話本子的手,“皇爺,松手。”

“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

“它就是……”見不得人的東西。陳恨再扯了扯話本,“皇爺看到哪兒了?”

“一半。”

那還好,這話本子前邊講的故事還正經些。

陳恨略松了口氣,沒看到後邊就好。後邊那句“這才算是盡忠”,任誰看了都要發臊。

只聽李硯又道:“朕從後邊開始翻的。”

陳恨一怔,随即抓着話本子大喊:“李寄書,你放手!”

李硯提醒他:“外邊在擺膳。”

陳恨随即壓低了聲音,狠狠地盯着他:“皇爺,還給我。”

“離亭,你……”李硯架着腳坐在地上,忽然傾身靠近。他二人私下處着,本不守什麽規矩,這下子,他怕是什麽規矩也不想守了。

陳恨大抵是慌極了,一巴掌按住他靠近的臉:“小兔崽子,你今天吃錯藥了你。再不給我我生氣了。”

話本子一到手,他就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跑出去了。

外邊果然是高公公領着一群宮人在擺膳,各人都低着頭忙各自的。

陳恨原想找個宮人幫他把這話本子給燒了的,後來想想,這種東西讓旁的人看見了恐怕不好。他想着還把話本子先藏起來,等有機會了再拿出來還給吳端。

養居殿正殿的角落裏擺着一對大花瓶,那是陳恨藏東西的瓶子。

他有時把李硯的東西弄壞了,就随手丢到裏邊去,缺了一個角的簪子、有了裂痕的玉珏,全都在裏邊待過一陣兒。

他将話本子藏在身後,悄悄地溜到角落去,探着腦袋往花瓶裏看了看。

大約是前陣子才打掃過的緣故,花瓶子暫時沒別的東西。

陳恨将話本子卷成一卷,往裏邊塞,咚的一聲悶響,話本子到了底。他再抱着花瓶往裏邊看了看,黑黢黢的也看不清,這才放下心來。

李硯忽然在身後喚他:“離亭。”

陳恨差點把花瓶推到地上去:“诶……诶!”

李硯擡手幫他把花瓶扶好:“你又在做什麽?”

“奴沒做什麽。”陳恨攤手,自顧自地走開,背着手湊到高公公身邊去,“公公,今兒吃什麽呀?”

高公公轉頭去看李硯,悄悄地挪開了半步。

這天午膳後,陳恨繼續回去抄蘇衡的詩。飯後困倦,還沒抄兩首他就撐着腦袋開始犯困。

李硯在他面前坐下,陳恨還想着那話本子的事情,強自忍着睡意,好警惕地盯着他瞧。

被吓得毛都豎起來的貓。

李硯随手去翻他案上的詩稿,陳恨啪的一下按住他的手,佯怒道:“皇爺,你再亂翻我真的生氣了。”

李硯只道:“要抄哪些?你撿出來,朕幫你抄。”

“抄……”陳恨挑了一疊他沒來得及抄寫的詩稿,“這些。”

“你去榻上睡吧。”

“不用麻煩,我就睡一會兒。”陳恨趴倒在書案的另一邊,用衣袖把自己的臉給蓋起來,“過一刻鐘皇爺喊我。”

蘇衡人在南邊,此番寫詩,多寫南邊的風物。

抄多了他的詩,桃花、游船與燈影兒便悄然入了陳恨的夢,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的。

陳恨醒來時,天色已經稍暗。他歪着腦袋靠在桌案上,衣袖掩着面容。李硯就坐在他面前抄詩,也沒有發覺。

由此,陳恨得以看他一會兒,靜靜地看。

今天一時慌亂之間喊了他一聲小兔崽子,現今的帝王,與從前記憶裏的少年重疊起來。

兔崽子一下子就竄得比他還高,脊背挺直,像青竹。眉眼銳利,不笑時面容冷峻,像他常用的那把長劍。

其實他早知道,李硯不是什麽小動物了。

只是,旁人眼中的帝王君主,在他眼中竟是貓貓狗狗,想想還挺爽的。

陳恨伸手,穩穩地捉住他手中的筆,咕哝着半抱怨道:“皇爺,不是說一刻鐘喊我起來的麽?”

李硯的動作一頓,無奈道:“喊你了,你嘀嘀咕咕地說了一長串的話,又趴下去睡了。”

陳恨收回手,揉了揉眼睛:“嗯……對不起,皇爺。”

“脖子疼麽?”

他趴在案上,轉了轉腦袋:“不疼。”

“那你再等一會兒,朕馬上就抄完這些了。”

“謝謝皇爺。”陳恨随手翻他抄好的詩,他仿陳恨的筆跡,圓滑可愛,裏邊卻藏着小小的鋒利。

陳恨忽然看見裏邊一句細雨洗胭脂,随口道:“南邊的桃花兒開了。”

“是。”

“不過還是長安的梅花兒好看。”陳恨撣了撣他的衣襟,笑道,“皇爺的衣襟,要有梅花兒來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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