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風起(1)
接下來一連三日, 陳恨都窩在養居殿抄寫蘇衡的詩,直到了二月初一那日。
李硯不知道犯的什麽毛病,好好的長案不用, 非要抱着奏折,跑來與他擠一張小案。就這麽相對坐着。
“離亭。”
“嗯。”
李硯似是随口喚他一聲,陳恨也就随口應了。
“你不是總惦記着李釋麽?”
游走的筆尖一頓,陳恨擡眼看他:“他怎麽了?”
“病了,宮中派去王府料理喪事的人報上來的。”李硯在奏章上圈下一個朱砂紅圈兒,亦是停了筆,“暫且查不出緣由。”
陳恨抓了把頭發,思忖道:“奴也不能直接把手伸到王府裏去。”
李硯不緊不慢地說:“今日瑞王首七,你代朕去祭拜, 順便看看他。”
陳恨忙不疊謝恩:“多謝皇爺。”
“朕與你一同。”
“好。”陳恨想了想,輕聲道,“不過……皇爺,是不是不宜太過張揚?世子爺年紀還小,在長安城尚且站不穩腳,恩寵太過, 是不是不大好?”
“是。”李硯拉了長音應他一聲, 無奈道,“朕便服同你去, 對外只說是你代朕去。”
陳恨笑着朝他一拱手:“多謝多謝皇爺。”
又半晌,李硯悠悠道:“去年事情太多,連三月春獵都臨時免了, 今年春獵,各地侯王來,朕讓魯地的人給你帶了兩尾比目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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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目魚?”陳恨一愣,呆呆地問,“好吃嗎?”
李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自個兒跟朕說要比目魚的?”
“奴什麽時候……”
陳恨一激靈,忽然想起自己還真說過這樣的話。
那時候在三清觀,他滿以為自己要死了,給李硯寫遺書的時候,他随手拈了兩句詞寫上去。
那兩句詞裏,就提到了比目。
好麽,千防萬防,李硯還是看見了那封情信兒似的遺書。
陳恨又羞又惱:“皇爺,你怎麽能……”怎麽能偷看別人的遺書呢?
“朕想在皇長兄的忌日之前為他平反,還有一些不得不料理的人與事,近來事情太多,待三月春獵之後,萬事落定——”李硯垂眸,随手去翻案上奏折,“朕有件事兒想與你說。”
陳恨咽了口唾沫,諾諾地應了。
三月麽,也不遲,很快也就到了。
況且那還是個春意盎然、春暖花開、春……心萌動的季節。
下午陳恨代皇爺去瑞王府祭奠。
仍是掖幽庭的一身藍袍,他是整個掖幽庭最靓的崽,現在還是整條朱雀大街上最靓的崽。
陳恨騎在馬上,悄悄回頭去看跟在自己身後的李硯。李硯一身便裝,跨着馬,跟在他右邊半步的距離之後。低眉順眼的,只扮作他的随侍。
生平第一回 讓皇爺跟在自己身後出門,感覺還挺……奇妙的。陳恨摸着鼻尖笑了笑。
但二人目光對上的時候,陳恨差點從馬上跌下來。
陳恨稍勒了馬,慢慢落了半步到後邊,低聲對李硯道:“爺,你別看奴,奴心裏發慌。”
李硯笑了笑,卻問:“你不會順水推舟?”
“什麽?”
“你代皇爺去王府,不讓長安城裏的人看看你有多得皇爺恩寵?也省得你背後被人說閑話。”
陳恨還真沒想過這個,他只道:“奴又不是六歲,被人說兩句就哭了。”
“你三歲。”李硯伸手,拉住他的馬缰繩,拽了一把馬籠頭,将他從偏出的道兒拉回來,免得他撞上路邊的酒旗,頗無奈道,“看路。”
“诶。”
一路再無它話,徑直便到了瑞王府。
只隔着遠遠的,陳恨掃了一眼,門前烏泱泱候着的一群人當中,果真不見李釋,看來他病得還不輕。
瑞王爺只算是個閑散王爺,皇爺從沒見過他,要有也只是年節宮宴上遠遠地掃一眼,原談不上什麽血緣感情。
他代李硯在靈前上了香,又往燒着的銅盆中添了兩疊黃紙,另外宮中自有撫恤,這也算是全了禮數。
随後轉至堂前飲茶,待坐定之後,陳恨抿了一口茶水,目光淡淡地掃過站立的衆人——他是代皇爺來的,皇爺不發話,衆人沒有落座的道理。
只作恍然的模樣,陳恨問:“怎麽不見世子爺?”
幾日不見,瑞王妃因夫婿去世,似乎清減了許多,眉眼之間,盡是哀愁。
瑞王妃款款而出,欠身道:“回公子的話,前幾日在三清山上祈福,釋兒冒雪下山。再經喪父之痛,整日整夜地為王爺守靈。釋兒年紀小,身子經不住,感了風寒。正卧床休息,不能見客,公子見諒。”
“我去看看。”陳恨将茶盞往案上一放,一聲輕響。
“公子尊貴,恐過了病氣兒,還是不去的好。”瑞王妃朝他福了福身,“釋兒病的這幾日,妾身無不近身照顧。妾身代公子照看釋兒便是。”
陳恨卻徑直向外走去,問道:“我代的是皇爺,現下王妃竟說,要代我?”
就差把逾越二字直說出來了。
他這話問得輕,只離得近的幾個人聽見了。瑞王妃面色一變,仍是欠身:“妾身為公子帶路。”
才堪堪二月初,天仍是冷。屋子裏燒着兩三個炭盆子,伺候的下人侍女擠了一屋子,李釋閉緊雙眼,仰面躺在床榻上。
陳恨擺了擺手,教屋子裏的人都先出去。李硯似是扮他的侍從扮得入了戲,低着頭,朝他一作揖,也要退出去。
得虧陳恨反應得快,迅速拉住他的衣袖,把他扯回來,用氣聲兒叱道:“爺!”
而李硯只覺着他這副模樣好笑。
陳恨一撩衣袍,在床榻邊坐下。見床上李釋正睡着,雙頰泛起潮紅,便拂袖想要試一試他的溫度。
只是他才一伸手,少年就睜開眼,坐了起來,又快又準地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待看清楚來人時,他趕忙收了手。因為風寒,面上仍是發紅,啞着嗓子問道:“怎麽是你?”
“世子爺還是快躺下吧,這副模樣還能打誰呢?”
李釋不甘不願地又躺下了,陳恨幫他掖了掖被子,再探了探他的額頭:“這麽燙,吃過藥了沒有?”
李釋拍開他的手,直言道:“我不敢吃。”
“若是要動手,也沒有人會挑這麽傻的法子。”陳恨笑了笑,“世子爺還是安心養病罷。王府裏的事兒,我幫世子爺看着。”
李釋咬牙道:“不要你管,你一個掖幽奴,你管得了麽?”
臭小子。陳恨腹诽,病了還這麽牙尖嘴利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鯊魚轉世。
見陳恨不語,李釋只裝作不經意瞥了他兩眼,軟了語氣:“我沒別的意思,我是怕……”
而陳恨正盤算着要怎麽才能讓他好好養個病,全沒聽見他聲若蚊蠅的道歉。
李釋重了語氣,拍着床板,啞着嗓子喊道:“我怕你自己在宮裏都如履薄冰,還要分了心顧忌我!我怕麻煩你!”
“诶?”陳恨笑了笑,“知道了,知道了。世子爺說話就說話,拍床做什麽?嗓子都啞了,世子爺不敢喝藥,就連喝水也不敢?”
李釋哼了一聲,翻了個身,面對着牆,不再看他。
隔着被子,陳恨戳了戳他:“要不我想想法子,讓世子爺搬出去養病罷。”
李釋嘴硬:“都說了你別管我了。”
“離亭。”李硯看着他二人鬧了這半晌,倒情深義重的,只擡手一提陳恨的衣領,就把他給拉過來了,“他不要你管,你管他做什麽?”
有這閑心思,不如管管要你管的?
一聽見李硯的聲音,李釋更氣了,一扯被角,把自己整個人都塞進了被子裏。
他特不喜歡皇爺!皇爺把他最喜歡的忠義侯給廢了,他竟然還說忠義侯造反。
還有那時候在三清觀裏,他要下山前,找陳恨辭行,皇爺就在院子裏練劍,跟他說陳恨還沒醒,不讓他進去。
放屁!忠義侯怎麽可能造反!忠義侯怎麽可能賴床!
所以他特別不喜歡皇爺。
“诶?”陳恨一驚,怔怔道,“完了,皇爺,你把世子爺惹哭了,他抱着被子哭了。”
李硯只笑了一聲,李釋一下就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反駁道:“我沒哭。”
李硯定定地看着他:“小子,去三清山一趟罷。”
李釋讨厭他,但是礙着他是皇爺,見着他時,只敢偷偷地瞪着他。而此時,他才看見,李硯的雙眼似古井無波,滿是李釋看不懂的深意。
李硯低聲道:“發什麽呆?你去不去?若是要去,朕幫你安排,就說你上山給你爹做法事祈福,你在道觀裏待一陣。”
雖然不喜歡他,但是李釋覺得他并沒有惡意,于是他點了點頭:“我去。”
最後李硯問他:“你到底明不明白?”
暫避鋒芒,養精蓄銳。李釋很快就明白了。
夜深,養居殿仍亮着燈。
近來李硯忙着為他皇長兄翻案的事情。得了閑,陳恨幫他擦頭發的時候,才敢裝着說閑話的模樣,問他兩句。
“皇爺,那案子是不是不太容易?”
陳恨明白,他不願意叫天下人以為他是為他皇長兄翻的案,他要天下人都知道他是為從前的皇太子平的反。
皇長兄與皇太子,自然是不一樣的。
他要查清楚事情全部,而不是叫天下人以為,太子爺是倚仗皇爺的權勢才翻的案,那樣落人口實,不是李硯為他平反的真正意思。
李硯要兄長清清白白地回到史冊與人心裏去,而不是留下一段晦澀朦胧的懸案。
“是不太容易。”李硯道,“閣中查了一年,別的沒查出來,倒是查出許多疑點。”
陳恨安慰他:“這事情也有些年份了,皇爺慢慢查罷。”
“這事情總是拖着,皇長兄哪裏能依?”
“太子爺哪裏會?”
“閣中找到了一個人,朕預備改日去見見他。”
“好。”陳恨的手指摸進他的發間試了試,又拿起巾子給他擦了擦。
燭光閃了一會兒,陳恨想起白日裏去看過的李釋,随口道:“三清山那地兒養病是不錯,皇爺的意思奴也知道,要世子爺暫時避開瑞王妃。只是世子爺要真去了三清山,那是不是也不大好?”
李硯只道:“李釋自個兒也要去。”
“他……”陳恨想了想,仍道,“他年紀還小,只怕三清山與嶺南不大一樣,要他走皇爺的老路子,是不是不大妥當?”
“是。他在三清山上,朕會托皇姊照拂他。那地兒也不苦,離長安又近,要回城随時都可以回城。三清山與嶺南自然不同。”
其實這一通脾氣李硯發得毫無根據,話才說完他就後悔了。
因為陳恨,李釋不喜歡他,還是因為陳恨,他看李釋也千般萬般不順眼。
他與李釋相看兩厭,連帶着陳恨偏心李釋的時候,他也生氣。
這時候高公公端着洗漱用的熱水進來了。
李硯是背對着陳恨坐着的,陳恨仗着李硯看不見他的動作,便張開嘴,做出要咬他一口出出氣的模樣。
高公公低頭憋笑,李硯似是有所察覺,正要回頭看看,陳恨就向高公公告狀:“公公,奴覺着皇爺明日該吃一碗清火蓮子粥。”
李硯回頭看他:“你今日在瑞王府,對着瑞王妃狐假虎威,倒是厲害得很。”
本着兩邊都不得罪的處世原則,高公公只将熱水放下,裝作什麽也沒聽見的模樣,轉身就走。
後來頭發擦得差不多了,陳恨便輕輕拍了下李硯的背,道:“嶺南同三清山當然不一樣了。皇爺去嶺南有奴陪着,可是李釋去三清山,又有誰陪着呢?”
“朕不是兇你,對不住,給你賠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