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雪落(3)
适才在軍營的靶場裏射過五張草靶, 李釋出了一身的汗。
在營中要燒熱水太麻煩,他只當頭沖了兩桶冷水,又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 就進了吳小将軍的營帳。
才站到帳前,他便看見營帳當中放了一個炭盆。吳小将軍蹲在一邊,用鐵鉗子撥弄裏邊的炭塊,好叫它們全都燒起來。
弄了好一會兒,吳端轉頭問陳恨:“夠暖和了沒有?用不用叫他們再添一個炭盆?”
而陳恨正窩在一整張駝絨毯鋪設的椅子裏,随手翻了翻案上的兵書,道:“別了別了,軍營裏沒人燒炭,我非要破這個例, 沒道理。又不是瓷做的。”
坐在一邊的李硯握了握他的手:“有點涼。”
“是嗎?”陳恨抽回那只手,用自己的臉試了試,又把手鑽進李硯的衣領裏,貼在他的脖子上,還笑着道謝,“謝謝皇爺。”
又過了一會兒, 陳恨咳了兩聲就要起身:“燒飯的碳味道太重了, 要再待一會兒,我們三個人都得倒在這兒。吳循之別燒了, 走走走,出去透透氣。”
這時他才看見站在營帳門前的李釋。
陳恨上前,揉了一下他濕漉漉的頭發。
他方才用涼水沖去身上熱汗, 頭發也是濕的,正往下落着水滴。
陳恨又牽他的手,哄小孩子似的哄他:“世子爺來了,怎麽一句話也不說?”
李釋抿了抿唇,別開腦袋,卻由他拉着。
一點小心思。
近來練射箭練得很勤,連他自己也覺着他手裏的繭厚了幾分,不知道陳恨察覺了沒有,也不知道陳恨會不會誇他一句。
而陳恨只叫他在那駝絨毯子鋪的椅子上坐好,轉頭去找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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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将軍歸置東西的習慣,陳恨還是知道一些的。
他一邊找東西,一邊與李釋閑話:“世子爺的病好全了沒有?”
“全好了。”
“方才是世子爺射箭,旁邊人叫好吧?”
“是。”
“世子爺還挺厲害的。”
李釋低頭,強自壓下勾起的唇角,僵着聲調謙虛了兩句。
到處翻揀了一陣,果然從榻上找出來一塊還幹淨的巾子,他轉頭朝吳端打了聲招呼:“循之,借你的巾子用用。”
吳端背着他,仍在對付盆裏的碳,只應道:“你用搭在榻上的那個,那個幹淨。”
“知道。”
吳端自個兒也覺着這碳的味道實在是難聞,将鐵鉗子往盆裏一摔,預備把它搬出去了。
而此時,李硯與李釋這兩人,也不知道鬧的什麽,只盯着對方死瞧,電石火花,仿佛要在空中看出什麽花兒來。
陳恨把那巾子覆在李釋頭上:“世子爺擦擦頭發。”
李釋先熄了火,別開目光,嗫嚅着唇道了聲謝,用巾子胡亂擦了兩下頭發。
“勞皇爺給奴讓點位兒。”陳恨又拍了拍坐在一邊的李硯的肩。
李硯随手拎起大氅,鋪在身邊的位置上,鋪得齊整軟和了,才讓他坐。
兩個人擠着一個寬椅子坐了。
陳恨神秘兮兮地對李釋道:“等等循之回來,可別讓他知道你把水滴在毯子上了,他可寶貝這東西了,知道了要罵人的。我上回躺在上邊睡覺,口水挂在嘴邊還沒流下來,就被他從夢裏喊起來罵。”
正說着這話,吳端就回來了。
李釋警覺,下意識就站了起來,吳端只看了他一眼,再轉頭看看陳恨,道:“世子爺坐着吧,要不陳離亭要在背後罵我。”得了這話,李釋雖重新坐了回去,卻将那毯子一掀,再不碰了。
人還未坐定,李硯便冷着聲調問李釋:“孝期未過,瑞王爺七七都沒過,你不在三清山上待着,跑這裏來做什麽?”
李釋亦是硬着語氣答道:“有的是人争着給他守孝,不缺我一個孝子。有這守孝的功夫,我不如多練練功夫。”
營中簡陋,吳端随手拖了把凳子過來坐下,也替他解釋:“世子爺的騎射天分确實不錯,在營裏練練也沒什麽。也沒人知道他是誰,都只以為是山上獵戶家的孩子。”
只一個眼風掃過,吳小将軍不敢再說話了。
然而初生牛犢不怕虎,李釋繼續道:“我不用繼承王爺的位子,那位子他們要,便送給他們了。我自個兒在軍營裏待幾年,也會到那樣的位置上去。”
李硯略諷刺道:“你倒能耐。”
快要吵起來了,這時候帳篷裏的炭火味道比方才的還要濃一些。
陳恨朝吳端使了使眼色。
吳端才被李硯冷冷地瞧了一眼,不敢說話,便也朝他擠了擠眼睛,把事情都交給他,自個兒找了個借口就跑了:“時候不早了,我去催催飯。”
“那個……”陳恨幹笑着打圓場,“世子爺行事也該小心些,別叫長安的人抓住了把柄。皇爺也別這麽兇哈,吓人。”
這回是李硯先熄的火,他偏頭,輕聲對陳恨道:“又不是吓唬你。”
李釋輕輕嗤了一聲,亦是轉了頭,只拿着巾子擦頭發。
将頭發擦得都燥了,李釋才将那巾子疊得齊齊整整的,放在了一邊。他又擡手捋了兩下頭發,随手就用系在手腕上的發帶綁起來了。
李硯則一腳踩住陳恨的衣擺,往後一仰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手也搭在陳恨身後,是将他圈起來的模樣。
而陳恨在心裏無聲地呼喚吳端,小将軍你快回來。
誰知道李硯與李釋互相看不順眼,他還好死不死地坐到了這兩個人中間。
好半晌也沒話說,吳端還沒回來,陳恨覺着自己今兒可能就栽在這裏了。
“呃……”得找些話來說,陳恨摸了摸鼻尖,道,“世子爺手上的繭厚了哈,現在拉得動多重的弓啦?”
李釋仍是冷冷清清地答:“五鬥。”
陳恨想了想:“那還挺厲害的,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才拉四鬥呢。”
“你是文人。”
“近來還看書嗎?看了哪些書了?”
“在三清觀住着,看了幾本道經。吳将軍也借了我幾冊兵書,還在看。”
陳恨笑着問了他幾句書上的話,他也都一一答了。
又過了一會兒,吳端還是不回來,惹得陳恨在心裏直罵他,光留他一個人在此處煎熬,在李硯與李釋之間待着,實在是太難受了。
“嗯……世子爺是決心要從武了嗎?”
“沒有,只是先練着。”
“文人那一套也不要落下,文武雙全也不錯。想看什麽書你就跟吳小将軍說,他會幫你弄。不過十二三歲看差了書,日後的路子容易走偏。”陳恨撓撓頭,“世子爺要是不嫌棄,我回去給世子爺開張書單?”
“多謝。”
“诶,那我回去給世子爺寫張紙。”陳恨忽然又想起什麽,問道,“世子爺從前在王府裏,有沒有先生領着?”
“沒有。”
“那是不是請個先生來?悄悄地請,不要叫旁人知道。”
“不用,我想……”
李硯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張老先生年前就說要退下來,還總說要去三清山修道,叫他來教。”
陳恨朝他一笑:“謝謝皇爺恩典。”
他又對李釋解釋道:“張老先生是從前給皇子們啓蒙的,皇爺也是他教出來的。人雖然嚴厲些,但是學問做得好。”
李釋卻一臉的郁郁之色,瞪了李硯一眼,好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謝了恩。
“不過張老先生喜歡打人屁股,你要是有侍讀,他就打侍讀的屁股。現在你又沒有侍讀,他要是打你,你且受着就是了,其實打得不重的。”
這時候吳端可算是提着食盒回來了,陳恨一見他進來,飛快地跑過去迎他,順手接過他手中的食盒。
吳端用手肘捅捅他,低聲道:“怎麽?”
陳恨嘆氣:“我怕他二人打起來。”
他二人要打起來,他一個也攔不住,說不定還會被誤傷。
将食盒放在小案上,打開時陳恨的眼睛一亮:“循之,你們這兒來了江南廚子呀?”
吳端只瞧了一眼,似是漫不經心道:“有幾個江南來的,我瞧着一般。”
而陳恨就好江南的清甜口。
“好了好了,不要鬧別扭。”陳恨給他二人一人夾了一塊排骨,“吃了排骨就都是兄弟啦,排骨就是肋骨,以後要為兄弟兩肋插刀啊,就像皇爺、循之與我一樣啊。”
這兩位兄弟默默地吃了排骨,卻絲毫沒有要與對方友好相處的意思。
午後太陽正好,一行人溜達着出去消食兒——主要是陳恨。
陳恨打了個哈欠,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那個江南廚子的手藝真好啊!”
在軍營裏逛了一陣,路過靶場時,陳恨搓了搓手:“好久沒有練過了。”
吳端會意:“來兩把?”
“走走走。”
那是他們三人少年時候常玩兒的游戲,射箭記分,輸了的人受罰。
至于罰麽,也就是背着人在宮裏逛一圈兒,不能故意避着人,要堂堂正正的背着人在道兒上走。旁的人要是問起,就要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個兒輸了。
之後他們就不玩兒了,因為後來練得多了,他們就百發百中無虛弦了,唯手熟爾。
營中備着大小弓箭,吳端随手就揀了一個小的丢給他。
陳恨捧着他們十二三歲就不用的小弓,舉起來看了兩眼,無奈道:“我沒有這麽虛吧?”
李硯也挑了一個差不了多少的給他:“你太久沒練,恐傷了筋骨,先用這個試試,等等再換。”
“行吧行吧。”
第一百六十八屆宮廷三人射箭比賽現在開始。
現在上場的是一號選手陳恨。
他将頭發束得高了,再挽起衣袖,露出細瘦的胳膊,站到靶前,舉起木弓,眯着眼睛試了試位置。
溫溫和和慣了,也總是笑着。此時略皺着眉,微抿着唇的正經模樣,也好看,是與尋常模樣不大一般的好看,有那麽一點兒儒将的風采。
引弓射了一箭,正中靶心。
陳恨心中暗喜:嚯!看來我還是個深藏不漏的射箭小天才。
首發得利,一號選手很是得意,他一挑眉,好神氣地對其他選手進行言語挑釁:“我要換弓,這個弓太小啦。”
後來他用李釋的弓,一箭發到了樹上,一箭落到了地上。
陳恨用手指揩去鼻尖的汗珠,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看來他是個發揮不太穩定的射箭小天才。
一號選手将弓還給李釋,李釋竟還安慰他,盡管他還是那樣陰沉的模樣:“是我的弓不好。”
“不是不是,是我近來懈怠了。”陳恨笑了笑,抱着手看吳端拉弓射箭。
表面雲淡風輕的,其實內心慌得很。直呼慘了慘了,這下要背着人在軍營裏走一圈兒了,要丢臉了。
李硯問他:“你方才用的是紅顏色的?”
他說的是箭羽的顏色,為了區分每個人發出的箭,箭羽都被染上了不同的顏色。
陳恨點頭,應了一聲是。
到李硯時,他随手從箭囊裏揀了三支箭,嗖嗖嗖的三箭發出去,沒等陳恨反應過來,他就走到了陳恨面前:“來,朕背你。”
“诶?”
李硯面不改色:“拿錯了,拿成你的箭了,算你的。”
“……诶。”陳恨歡歡喜喜地應了一聲,蹦起來,雙手扒拉住了李硯的肩,整個人都挂在他身上。
至于吳端,他不敢,他不敢說皇爺壞了規矩,更不敢叫皇爺背他。
第一百六十八屆宮廷三人射箭比賽圓滿結束。
陳恨趴在李硯背上叨叨念:“本次比賽,陳離亭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而吳循之,嘻嘻——吳循之倒數第三。”
不巧這話被吳端聽見了,于是心懷不滿的吳端對他實施了喪心病狂的報複行為——他把軍營裏的兩個江南廚子調走了。
惹得陳恨撸起袖子,提着他的長刀追着他打,用刀柄捅了他好幾下。偏心偏得頂厲害的皇爺還下了口谕,不準他跑。
今天也是為兄弟兩肋插刀……插兄弟兩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