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雪落(4)

新雪初融, 二月的天已然漸漸回暖了。

陳恨由李硯背着,趴在他的背上,像從前将宮中大小宮殿都逛了一圈一樣, 将整個軍營逛了一遍——不過逛到一半他就睡着了。

這要怪陽光太暖。

醒來的時候,他閉着眼睛,只把腦袋靠在李硯的肩上,随手拍了他一下:“皇爺,我睡了多久了?”

“沒多久,才要送你回去睡。”李硯偏頭看他,見他一臉恹恹之色,便道,“不遠了, 你再回去睡一會兒?”

“嗯……”陳恨趴在他的肩上緩了一會兒神,又蹬了蹬腳,“不了……”

他一蹬腳,就踢到了旁邊的吳端。

這下算是醒了,陳恨忙道:“循之,對不起。”

吳端沒敢說話, 方才他就沒敢出聲, 這下更不敢說話了。

而陳恨見他不語,還以為他是生氣了。拍了拍李硯的背, 叫他放下自己,伸手拂了拂吳端被他踢了一腳的衣裳,哄他說:“給你拍拍, 你別生氣,要不你脫下來我幫你洗洗?”

吳端也撣了撣衣上的灰:“又不是什麽大事兒。”

“那你方才怎麽不說話?我還以為這衣裳與你那駝絨毯子一樣寶貝。”

他說的是營帳裏鋪在椅子上的那條駝絨毯子。吳端出世的時候,吳老将軍還在西北駐軍,那年長安的冬日格外的冷,他就托人帶了這樣一條毯子回來,所以吳端寶貝得很。

“因為……”吳端撓撓頭,因為皇爺這個偏心眼的眼神兒太兇了,不敢說話,不敢說話。

陳恨問道:“方才你們逛完了沒有?可別因為我睡着了就回來了。”

吳端閉了嘴,只點點頭:皇爺怕把你放下來鬧醒你,放慢了腳步慢慢逛的,還逛了兩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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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擡眼,見前邊就是演武場,陳恨将雙手背到身後,朝吳端使了個眼色,好傲氣地說:“小将軍,來一場?”

吳端一甩腦袋:“來就來。”

跟在一邊的李釋猛地擡起頭,對陳恨道:“你是文人。”

“我是文人。”陳恨掐着小指,對吳端道,“文人也不怕他。”

一聽這話,李釋的眼睛都亮了,太帥了,忠義侯真是太帥了,他比話本子上所有的忠義侯加起來都要厲害。

李釋只以為他們要槍聲刀影地打上五百回合,好歡喜地瞧了陳恨一眼,很快又低下頭去,将心思掩住了。

李硯當然知道陳恨不會武,與吳端也就是鬧着玩兒,笑了笑就随他們去了。

進了演武場,幾排的刀槍斧钺,他二人看也不看一眼,什麽也不拿,徑直就走到了武場中間。

“吳循之。”陳恨挑了挑眉,“你有一次和解的機會。”

“不和解。”

“我也不和解。”陳恨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他的衣襟,“決鬥中若有傷亡,自行負責喲。”

吳端一把抓住他的手指,道:“你小心點。”

說罷,二人轉身,各自向前走了十步。

這時,李釋與李硯就站在一邊,兩個人隔得遠遠的,都看的認真。

那兩個人往前走了十步,一俯身,在空中撈了一把,神神道道的,也不知道在做什麽。然後二人轉身,再往前邁了四步。

陳恨走得快些,先走完了四步,一擡手,用右手比劃出火器的模樣,朝吳端“開了一槍”。

“叭——”

正當此時,吳端也走到了位置上,對着陳恨也“放了一槍”。

結局是兩敗俱傷。

或許還有一個人也受到了傷害。

李釋好像被那兩槍打中,忽然有些頭疼,擡手揉了揉眉心。

都見過這麽多回了,他怎麽還不明白,忠義侯其實就是個傻子,而且他還能把身邊其他人也給帶傻。

決鬥結束,陳恨朝他們走來。

他對李硯道:“皇爺要是有興致,與循之練練吧,我在一邊看着。”

“嗯。”李硯點頭應了,脫下外衫交給他,又從袖中拿出兩條短的帶子,塞到他的手心裏,最後将雙手也伸到他面前。

他是要陳恨幫他把寬袖子給綁起來。

陳恨将他脫下來的外衫搭在胳膊上,再将他的袖子都攏起來,用帶子繞了幾圈。

綁好之後,陳恨又扯了扯那帶子:“會不會太緊?”

“不會。”

李硯腰上配着劍,他也不挑別的,以拇指将長劍推出劍鞘半寸,邁着步子就站到了吳端面前。

而陳恨轉眼瞥見李釋黑着臉,便抱着手湊到他身邊,笑問道:“世子爺怎麽了?”

李釋不理他,場上兩人都過了十來招,刀劍相擊,铿锵脆響之時,李釋忽然悶悶地說:“你是不是傷得很厲害?”

陳恨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世子爺方才說什麽?”

“我說——”李釋看着他,加重了語氣,“一年前,你是不是傷得很重?”

“不是,世子爺怎麽這麽問?”

“你動不動就犯困,提不得刀,拿不得劍,他們又都那麽照顧你……”

“不是不是,世子爺是不是誤會什麽了?”陳恨忙解釋道,“我犯困是因為我吃飽了,再加上今日下午太陽暖和。我碰不得刀劍,是我本就不習武。我小時候練劍練斷了手,後來就不練了。皇爺他們照顧我,我也照顧他們,我們是互相照顧,我們從小就是這麽玩兒的。”

李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不再說話了。

陳恨對他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我與循之玩兒的那個是俄國的決鬥,我在書上看過,小的時候我們這麽玩兒。”

又過了好一會兒,李釋又問道:“明日你還在這兒麽?”

看着場上兩人過了幾十招,陳恨觀得正起勁,仍是沒聽清李釋說話:“什麽?”

“我說——”李釋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你明日還在這裏嗎?”

陳恨想了想,點頭道:“在的。”

“我看書,有些地方不是很通。”

“那我幫世子爺看看。”陳恨摸了摸下巴,“不過要是兵書,我也不是很通,可能要去問問皇爺。”

李釋飛快地回答:“不是兵書。”

“那我盡力。”

李釋輕聲道:“我不想要宮中那位教書的張老先生,我想要……”

“怎麽了?”陳恨忽然想起了什麽,噗嗤一聲就笑了。

李釋有些慌張:“陳離亭,你笑什麽?”

陳恨忍住了笑,問他:“世子爺是不是怕張老先生打板子?”

被他這麽一攪,李釋原本要說的話也說不出口了,只是咬着牙否認:“我不是。”

“沒事兒,其實張老先生……”陳恨忍不住又笑了。他想,有的小孩看上去冷着一張臉,渾身都是刺兒,其實暗地裏卻很怕先生打人。

“我沒有,你別笑了。”

“诶……”陳恨抿了抿唇,“對不起,世子爺。”

得,走進死胡同了,李釋翻了翻眼皮,沒話可說了。

李釋原本就不是話多的人,絞盡腦汁地想了想,才終于想到一句閑話:“你有沒有被那個張老先生打過?”

“我?”陳恨擡眼看天,想了想,“手心被打過許多回,屁股板子也挨過一回。那回是我娘病了,我出宮看她,翻牆回來的時候被禁軍捉住了,被一群人拿刀劍指着,先生正好路過。要不是他打了我屁股板子,我就要被禁軍抓進牢裏去了。”

“嗯。”

陳恨随口道:“賈寶玉也挨過一頓屁股板子。”

“什麽?”

“沒什麽。”陳恨擺擺手,看了兩眼武場上的李硯與吳端,低聲對他說,“我醒來的時候,一群人都圍在我床邊。現在的皇爺與吳小将軍啊,那時候的眼睛,都紅得跟兔子眼睛似的。全都是黛玉,哭得都不能見人了。”

李釋也看了一眼那兩人,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一時之間,竟無端生出些羨慕的意思來。

他問:“他廢你的侯爵,你怎麽不恨他?”

這說的是李硯,陳恨看着李硯的身影,道:“皇爺有自己的打算,侯爵于我可有可無,有什麽可恨他的?這麽多年了,我能不知道他麽?”

“原來如此。”

陳恨想了想,問道:“世子爺知道河豚麽?”

“我知道。”李釋不明白他這時候提起這東西是什麽意思,只應道,“你們江南那兒的東西。”

“它是這個樣子的——”陳恨鼓起腮幫子。

李釋只看了他一眼,垂眸道:“我知道。”

“河豚總是氣鼓鼓的。”

“嗯。”

“世子爺就像河豚。”

李釋白了他一眼:“你才像。”

他想起陳恨方才鼓着腮幫子的樣子,那确實挺像的。

“別像河豚似的,氣鼓鼓的容易把人吓跑。多朝別人笑一笑,多對別人好,就會有朋友啦。”陳恨一面說着,一面揉了揉他的腦袋。

“我知道。”李釋低頭,“我有打算。”

“嗯。”陳恨沉吟道,“我也不好說別的什麽,世子爺心中有數便好。”

“我心中有數。”

“世子爺會不會使劍?”

他擡眼看陳恨,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只應道:“會一些。”

“那我陪世子爺過兩招。”

“你不是不會麽?”

“随便耍兩招還是可以的,我看過劍譜。”陳恨随手抽出一把長劍,挽了個劍花,朝他笑笑,“不過還是點到為止啊。”

一個劍花兒沒耍完,長劍就脫了手,掉到了地上。

陳恨低頭看了看落在地上的長劍:“嗯……這個……”

“你方才說,你與吳小将軍玩的是什麽?”

“俄國的決鬥。”

“規則是什麽?”

陳恨笑着瞧了他一眼——別扭得可愛的小崽子。

“規則是……要先笑一笑。”

他有意逗他玩兒。

李釋彎腰拾起地上長劍,道:“那我們還是來耍劍吧,我會手下留情的。”

陳恨選擇場外求助:“皇爺!世子爺說要練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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