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雪落(5)
演武場, 李硯收劍入鞘,走到陳恨面前,将雙手遞給他:“離亭。”
陳恨抓起他的手, 幫他把綁衣袖的帶子給拆下來。
這時候已是傍晚,天色半昏黃。李釋亦是走到他面前,道:“我回去了,三清觀的道長們看不見我,要出來找的。”
陳恨轉頭看他:“那我送送世子爺?”
“不用。”
也不是推辭,果真是不用。只把這話一撂,李釋轉頭就走了。
他走得急,很快就看不見他的背影了。
陳恨嘆道:“小兔崽子。”
他繼續低頭拆那帶子:“怎麽好像和我方才綁的不大一樣?亂了?”
李硯亦是湊過去看,道:“興許是不經意弄亂了, 你慢慢解。”
“诶。”
李硯才練過劍,汗水将鬓角都浸濕,渾身的熱氣。
靠得太近了。陳恨便推了他一把:“皇爺,熱。”
“朕幫你看看。”
“好好好,皇爺看吧。”陳恨輕聲嘀咕,“怎麽這麽多個結?到底是怎麽弄成這樣的?頭兒怎麽也不見了?”
說是幫他看看, 其實李硯是悄悄看他。陳恨認真的模樣好看, 對着他認真的時候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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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陳恨問他:“皇爺看出什麽來了嗎?”
“沒有。”李硯看着他, 一本正經道,“朕再看一會兒。”
“奇怪。”陳恨将那帶子抽來翻去,擺弄了一陣, 忽然擡起頭看李硯,“皇爺,你在看嗎?”
“在看。”李硯垂眸,“很認真的在看。”
“嘶——”陳恨煩躁地抓了兩下頭發,“皇爺,能用你的劍把它割開麽?奴解不開,奴每回都解不開這個。”
李硯哄他:“你慢慢解,不急。”
“煩死了。”陳恨一甩手,打了一下他的手腕,“皇爺到底是怎麽弄成這個樣子的?”
這回李硯大概不是哄他,而是騙他了:“別生氣,別生氣,解就是了,你慢慢來。”
再過一會兒,天色暗了。
演武場沒有點燈,陳恨也看不清:“奴解不開,回去再說吧。”
他轉頭,朝吳端招了招手:“循之,回去了。”
原本吳端正蹲在地下,仔仔細細地擦他的彎刀。他把那刀擦得锃亮,都能照出人的影子來。
吳端站起身,正對上李硯的目光,忙捂住了嘴,表示自己什麽也不會說。
其實皇爺舉着手去找陳恨之前,他自個兒就把那繩子繞得亂亂的,還多打了好幾個死結上去。
那結打得是真死啊。
當時他還不明白,直到方才看見皇爺離陳恨離得近,都要親上去了。陳恨不樂意,他還裝模作樣地騙人家,狼尾巴都快搖到天上去了。
于是吳端善解人意地背過了身,專心擦拭自己的刀,他什麽也不知道。
狗屁兄弟情。
只有他一個人對他倆是兄弟情。
回去時,陳恨問他:“今天晚上,陳離亭可以擁有江南廚子做的飯菜嗎?”
“可以可以。”
他能說不可以嗎?吳端委屈,要是他說不行,皇爺能把他調去廚房給陳恨做飯。
陳恨朝他抱拳:“多謝小将軍。”
行吧,就算是兄弟情也不能不讓兄弟吃飯。
吳端揮手:“客氣。”
用過了飯,陳恨癱在椅子上,第二次發出了同樣的感慨:“江南廚子的手藝真好啊。”
案上燭火昏黃,惹得人也昏昏欲睡。
李硯推了推他:“才吃飽了別睡。”
“诶。”陳恨睜開眼睛看他,玩笑道,“不如奴給皇爺講一個老鼠偷香芋的故事?”
不等李硯說話,他就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
不經意間瞥見帳中有一個推演用的沙盤,陳恨頓時就起了興致。
他端起蠟燭,将沙盤四角的蠟燭也都點起來了。
陳恨仔細一看:“喲,這樣大的沙盤,萬裏河山,循之什麽時候有這種好東西了?”
“也就是前幾日在市上淘來的,買回來的時候破爛爛的,托工匠修了幾日,昨兒剛修好。”吳端也走到那沙盤前,随手捏起插在上邊的一個小旗子。
“來兩盤?”
李硯揉揉他的腦袋:“現下倒是不困了?”
這會子說的玩兒,倒不是像射箭、決鬥那樣玩兒。他們玩沙盤,是正正經經的玩兒,三個人分立三國,按照兵馬地形,各自防守,最終目的都是一統天下。
陳恨背對着那沙盤,将藍顏色的小旗子往身後一抛。
吳端笑道:“你倒是投得準。”
陳恨轉頭去看,那旗子落在了江南,他的祖籍老家。
他自個兒也笑了:“風水寶地,看來這一局是我贏了。”
李硯投了長安,而吳端得了閩中。
“皇爺離得太遠,這局恐怕是要作壁上觀了。”陳恨看了看李硯,只見他盯着長安那塊地兒,正想着事兒,也不再說話擾他。
以一旬為時間,每人輪着動一步,還得考慮季節氣候的影響。
吳端提醒道:“離亭,冬日嚴寒,‘江南’運河可都結了冰啊。”
“知道了,知道了。”陳恨摸着下巴思量了一會兒,擡手安置了一個旗子,“皇爺,到你。”
長安與江南、閩中離得實在太遠,這一整局,根本沒有李硯能插手的地方,只是陳恨與吳端拿着旗子在鬥陣。
好容易将“冬日”熬了過去,陳恨的旗子已經被吳端收了兩只。
處處受制,得想個辦法破局。陳恨抿着唇,動了離戰線最遠的一個旗子。
吳端一看他這路數就笑了:“你傻了?這怎麽能救得到你?不如你歸順我,咱們一起去打‘長安’?”
陳恨也不理他,只轉頭道:“皇爺,到你啦。”
“嗯。”
長安的大軍仍在途中。
陳恨道:“其實皇爺留在‘長安’就好了,不用非來摻一腳。等我與循之鬥得兩敗俱傷,皇爺不就坐收漁翁之利了?”
李硯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朕待不住。”
“這樣。”
又過了三四旬,閩中的人一步一步逼近,而陳恨卻只管擺弄離得最遠的那幾個旗子,又連着被吳端收了兩面旗子。
吳端再将他的一面藍旗摘走,換上了自己的,問道:“離亭,你是不是看着玩不下去了,就瞎玩兒?”
“唉,我打不進去嘛。”陳恨嘆氣,“閩中山又多,地形太亂,我一進去不就被你全殲了麽?只能耗點東西叫你出來,江南我也熟悉,在江南打我能贏。再者——”
陳恨随手撚起一個旗子,他布的局直到這時才顯出全貌,江南的人将閩中的隊伍都切割圍死在了江南。
戰局反轉。
他悠悠道:“再者,我怕你跑去琉球,後患無窮。我這個人辦事喜歡穩妥。”
沙盤上的旗子犬牙交錯,這時才是一場惡戰。
鏖戰六旬,閩中全軍覆沒,江南也好不了多少,只剩了一面旗。此時,長安大軍終于趕到。
勝負已分。
吳端對陳恨道:“你這人也太冒險了些,要真打起來,指不定你就死在了哪一座被你當做誘餌的城裏了呢。”
“不會不會,我很惜命的。”陳恨将手中收繳起來的閩中小旗一個一個擺回沙盤,笑着道,“說起來,還是皇爺命格好,是本該當皇帝的人。”
李硯面色陰沉,盯着那沙盤看了有一會兒,只應了一聲:“嗯。”
“皇爺怎麽了?”陳恨湊過去看他,“不耗一兵一卒,贏了還不高興?”
“沒有。”李硯将雙手遞到他面前,綁着衣袖的帶子還為解開。
“噢,忘記了。”陳恨捧起他的手,“對不住,對不住。”
借着沙盤邊的燭光,李硯仍是盯着他瞧,一時失神,反手就将他的手捉到了手心裏。
“皇爺幹什麽呢?”陳恨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才找到了頭兒,現在又沒了。”
又好一會兒,陳恨才重新找到解開繩結的地方,捧起李硯的手,用牙咬開那帶子。
同樣的法子,也解開了另一條帶子。
陳恨将那兩條帶子收好,塞進他的腰帶裏:“行了行了,可算是解開了。”
心裏記挂着任務,陳恨便随便找了個借口,跑到外邊去看了一眼任務面板。
誰知道他竟然見證了奇跡的産生。
2.333的任務數值,在他眼前瘋狂跳動,一直增長到了233.3。
面板下面還有一行小字說明,大概意思就是系統由于某種原因,在昨天晚上就暫停了數值計算,十二個小時後,系統重新恢複運算。
這個某種原因,指的是昨晚上他和李硯在抱元殿那一遭,超出了系統的承受能力。
他的感覺很複雜。
陳恨揉了揉眉心,一個系統到底有什麽好害羞的?暫時關閉系統,搞得他和李硯好像做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哪天要是真刀真槍的幹了,系統不得爆炸?
不過确定任務做完了,他也要回營帳去了。
營中軍紀嚴明,晚上到點兒了還在外邊亂跑,不由分說就會被亂刀砍死。
這時候已快宵禁,因此他是小跑着回去的。
帳中還亮着燈。
李硯與吳端兩人,一人占了一張行軍小榻,正翻着兵書。有時候不知道看見了什麽,頭也不擡地與對方說兩句軍防的事兒,或應或不應,都是随意的。
新擺了一個炭盆,銀炭燒得正旺,帳裏暖和。
不敢将帳門掀起太多,叫冷風灌進去。陳恨貓兒似的,蹑手蹑腳地溜進去,就這樣,也還是驚動了他們。
李硯将書冊合上,朝他招了招手,讓他過來。
陳恨解了衣裳,爬上李硯的床榻,抖了抖榻上的被子:“不早了,睡吧睡吧。”
“你蓋這個。”隔得有些遠了,吳端将駝絨毯子團成一團抛給他,“下午太陽好,曬過了。”
“多謝小将軍。”
三個人再說了一會兒閑話,便吹了燈。
陳恨想了想,笑着道:“我講個故事好不好?講深山古寺裏的鬼故事。”
月色不明,四處又靜。
提着燈籠的巡夜人時不時從外邊走過,腳步聲響,燭花爆裂聲響,還有竊竊私語的交談聲。
陳恨壓低了聲音,幽幽道:“……書生一回頭,只見一雙腳吊在他的腦後,掙紮似的踢着他的後頸。書生擡頭,一個吊死的人,就挂在他身後。”
陳恨忽道:“循之,你要不要看看你身後?”
吳端不理會他,陳恨就抓起自己的枕頭丢過去。吳端只擡手一掃,就把那枕頭抓住,随手丢進榻裏:“無聊。”
又過了一會兒,陳恨喊他:“循之,你倒是把枕頭還給我啊!”
陳恨預備拍一下床榻,吓唬吓唬他,卻不料行軍小榻太擠,沒別的地方下手,一掌就拍到了李硯身上。
“你做什麽?”他拍得不重,李硯伸手就把他的手按住了,安撫似的拍了兩下,又轉頭對吳端道,“循之,還給他。”
吳端将身上被子扯了扯,只裝作聽不見的樣子。
“又不是沒有了。”陳恨氣哼哼地躺回去,推了兩下身邊的李硯,“皇爺,讓我點兒枕頭。”
李硯稍擡起頭,分了一半枕頭給他。才躺下去,陳恨又推了他兩下,悶聲道:“皇爺,你壓住我的頭發了。”
兩人正摸摸索索地将枕上纏在一起的頭發分開時,吳端道:“離亭,你可小心些。古往今來見鬼的都是文人。”
“才不是呢。”陳恨駁道,“鬼怕文人寫字,怕經書典籍,怕聖人訓誡。倉颉造字的時候,神鬼同哭。我們文人遇見的都是漂亮的狐貍精,倒是你這種只會舞刀弄槍耍威風的武夫要小心一點。”
吳端嗤道:“什麽故事都是你說的,當然随你喜歡。”
陳恨朗聲答道:“我本來就不怕!我有皇爺!我一點也不怕!”
皇爺對這個回答很是滿意,随即下了口谕,不許吳端再和陳恨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