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賢臣(1)
方才破曉, 天色微明。
正是長安城中巡夜捕快換班輪值的時候。
朱雀長街上,跛足的打更人敲過了五聲的響木。
徐府燈火通明,一面是徐右相徐歇在江南任職的門生北上拜訪, 一幹人等陪着徹夜長談;一面是徐右相獨子徐醒,他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個冬日,昨夜病情加重,咳了一個晚上,也擾了手下人一晚上的安寧。
偏門拐角處有藍頂的小轎子等着,小厮将連夜前來看診的大夫送至轎前時,正巧那跛足的打更人也到了他面前。
小厮一伸手,将打更人遞過來的書信收進袖中,待那藍頂的小轎子被人擡出了長街, 才轉身回去。
房中一陣藥香。
才服過了安神的藥,徐醒側躺在榻上,半蓋着被子,屈肘為枕,整個人都蜷成一團,看模樣是睡得正好。
其實他在半夢半醒之間掙紮着。
那小厮一時拿不準, 是否要在此時将信拿給他看。他的腳步頓了頓, 想讓他再歇會兒,便走到了一邊撥弄炭盆裏的炭火。
只腳步的一頓, 徐醒便什麽也看出來了。
徐醒瞥他一眼,啞着嗓子問道:“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大事兒,也就是府裏來了幾個老爺從前的門生。”
“江南來的?”
“是。江南還來了——”小厮點點頭, 終是将書信拿給他,“一封信。我看公子睡着,就想叫公子再睡會兒。”
“我睡沒睡,你不知道?這病也就是春日回暖的時候厲害一些,入了夏便好了。”徐醒撐着身子坐起,半倚靠在高枕上。接過書信,溫溫柔柔地扯了兩下封邊兒,才将信封撕開一個小口,又吩咐道,“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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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厮趕忙将蠟燭端來,榻前放的東西太多——
一個空了的藥碗,那裏邊還有一個碗底的藥渣,是徐醒才用過的;一本詩集,被他翻得有些皺了,有的時候咳得厲害,腦子不大清楚,徐醒一伸手就抓住它;還有幾只竹葉編的螞蚱,搞得那兒像是個螞蚱窩。
徐醒大抵是眼花,小厮便靠在榻邊,舉着蠟燭,湊近了給他照明。
信不長,是徐醒看得慢,連看了兩遍,又默念了一遍。看過之後,就用燭焰将信紙全燒了。
他躺回去,半邊臉都陷進軟枕裏去,無意識地将蘇衡的名字念了兩遍。
恐他是要那詩集,小厮就将榻前放着的詩集拿在手裏,他要時随時就給他。
“不用。”徐醒朝他擺了擺手,“蘇元均倒是厲害……人還在外邊逛着,文書就先到了江南……咳,想也知道……那文書必定是厲害極了,難怪江南的人慌了,匆匆的、就北上。”
“公子?”
徐醒思量半晌,才開口問道:“皇帝還在城外軍營?”
“是。”
“在城門盤查的人早該去報信兒了,一來一往,天光大亮時,也該回來了。”
小厮低聲問道:“那老爺是不是要……”
“他不會出面,他要那幾個門生幫他探路。”徐醒垂眸,“為君之道,在一拿一放之間。徐家根基太深,倘要用兵,也不是沒有,什麽時候把幾個世家逼得急了,學他一年前進兵長安,那可完了……皇帝若是執意改制,掃清官場,或囚或抄,他應當有分寸。”
“公子的意思是?”
徐醒緩緩地翻了個身,背對着他:“不用管他,他又不傻。”
幾個江南官員才進城門,所乘馬車方才駛過長街,城門便開了一扇,一個騎着馬的士兵箭似的就沖了出來,往城外軍營去報信。
從天色不明,到熹微蒙亮。
匪鑒站在帳外,只輕喚了一聲皇爺。
帳中李硯翻身坐起,很快地、卻沒什麽聲響地走了出去。他掀開帳門懸挂着的防風毛氈,朝匪鑒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匪鑒垂着首,站到一邊等着。
李硯回了帳中,拍了拍吳端的肩,将他喊起來之後,又給睡得正熟的陳恨掖了掖被子。
忠義侯可以賴床,鎮遠府的吳小将軍不行。
大早上被喊醒的吳端用雙手搓了把臉,好教自己快醒過來。
草草套上衣裳,李硯與吳端到另一間帳裏說事兒。
城中派來通報消息的人說:“三更天的時候,江南來了幾個官員,徑直往朱雀長街徐府去了。”
還未認真洗漱,那時李硯正挽着衣袖,在銅盆熱水中濯手。
吳端朝那人擺了擺手:“辛苦了,在營中休息休息再回去。”
李硯不緊不慢地洗漱,再束了頭發,戴上冠子。
恐他是在想事情,吳端也沒敢出聲打攪,只是守在一邊,困得直打哈欠。
忽聽聞李硯道:“他們都來了,朕得回去接招。”
“是。”吳端應道,“皇爺是不是點些兵帶回去?”
“不用。”李硯拿起巾子,将手上水珠擦淨,又丢了回去,“對一群文官動武,被抓住了把柄,他們要大做文章。況且徐歇不在裏邊,對他們動武沒什麽意思,容易打草驚蛇。”
“那皇爺?”
“就這麽回去。那群文人不是自诩通身傲骨打不斷麽?朕倒想試試,那是不是真的打不斷。”
饒是吳端,這時也察覺出些許不對勁來,勸道:“皇爺是不是留些分寸?到底……”
“不用,朕就沒想過要給他們留分寸。你在城外好好帶兵,等着三月春獵便是。”因等會兒要騎馬,李硯從腰帶中将系袖子的帶子抽出來,将衣袖收緊,又繞了兩圈,随口道,“循之,你懂不懂得,要扳倒一個譽滿朝野的人,要怎麽辦?”
“臣愚鈍。”
“當年皇長兄是不是這樣一個人?他們怎麽扳倒的他,朕原模原樣的還給他們就是了。”李硯看了他一陣,見他一臉怔怔的,随口便道,“要是離亭,一準就知道朕的意思。”
吳端仍道:“臣愚鈍。”
他一面綁起衣袖,一面往外走:“不過這事,別叫離亭知道。”
吳端一愣,随後明白過來:“好,臣絕不告訴他,皇爺其實自個兒就會綁袖子。”
“不是這個。”李硯皺了皺眉,“朕說的是江南官場,還有徐府的事兒。長安情勢不明,先別讓他知道,他心思多,又總喜歡擋在前邊。不要叫他知道,省得他又落得一身傷。”
“啊?好。”吳端嘀咕道,“其實陳離亭說那是他榮譽的勳章來着。”
李硯一聽這話就笑了:“他什麽時候說的?”
“也就是臣某一回去看他,他對臣說的。”
“他也不用再添勳章了。”李硯清了清嗓,“對他只說來了兩封加急的折子,朕趕回去處置。他要是喜歡在你這兒待着,多待一會兒也沒關系。怕他們把事情鬧大,鬧得他也知道了,朕回去把那幾人料理了,再讓他回去。”
吳端低頭應道:“是。”
其實想也知道,就那幾個文官,能掀出怎樣的風浪來?李硯對陳恨,卻偏要做萬全之策,将他嚴嚴實實的囚在安寧的地兒,誰也擾不到的地兒。
“他心思細,什麽事情瞞着他,他有時猜得出來,你注意點,別叫他看出來了。”
吳端愈發低下了頭:“是是。”
“你別總是鬧他,惹他不痛快。”
吳端将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口裏應着:“是是是。”心卻道,偏心眼兒,皇爺就是偏心眼兒!
帳外,匪鑒已整好隊伍,就等着李硯了。
李硯翻身上馬,臨走前對吳端道:“袖子的事兒,也別叫他知道。”
吳端好無奈地最後應了一聲是。
天光大亮時,一夜無眠的徐醒終于枕着手臂沉沉睡去;李硯騎在馬上,遠遠地望見了長安的城門;營帳中的陳恨也醒了過來,随手往身邊一攬,只抱住疊得齊整的一床被子。
他伸手往被中一試,冷的。
轉眼見另一邊榻上的吳端也不見了,頓時清醒過來。他踢踏着鞋子,披了件外衫就要出去。
他掀開帳門要出去時,吳端正要進來:“醒了?”
“皇爺呢?”
吳端把李硯吩咐好的話說給他聽:“有兩封加急的折子,皇爺回去處置了。看你睡着,就沒喊你。還說你要是喜歡那江南廚子,就叫你在我這兒多待會兒。”
陳恨随口問道:“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兒?”
吳端忙道:“沒有,沒什麽事兒。”
好麽。
陳恨笑了笑,他就随口一試,還真就詐出什麽來了。誰不知道鎮遠府的小将軍慣不會撒謊?
陳恨微挑了挑眉,抱着手回了帳中:“行,我多待會兒。”
吳端暗暗舒了口氣:“好好好。”
“循之,陳離亭今天可以擁有江南廚子做的早飯嗎?”
吳端連連點頭:“可以可以,午飯晚飯也可以,一日五頓也可以。”
這也太不尋常了,昨兒還吓唬他,要趕走那兩個廚子,今兒就千依萬順了。
沒什麽事兒就怪了。
大約是長安又出了什麽事兒,李硯不要他知道。
陳恨一面洗漱,一面想着事兒。
“循之,你去催催早飯好不好?餓了。”
吳端不疑有它,轉身便出去了。
陳恨一出去,才知道吳端怎麽走的這麽痛快,帳外守了兩個人,一見他出來,就抽刀出鞘,把他攔下來。
“這有點過分吧?”陳恨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閃着寒光的刀尖,“吳循之都不敢攔我,你們兩個敢攔我?”
只做出指尖被刀刃劃破的模樣,他倒吸一口涼氣,将手指放進口中抿了抿。
其實他怕疼怕得要死,手指頭根本沒流血,一點兒也沒破。
“慘了,你們傷了我了,我就是想出去散散步,你們竟然用刀砍我。”
陳恨耍劍耍的不好,但他胡攪蠻纏的功夫還是很不錯的。
不過到底是軍令如山,他與他們胡扯了半天,也沒能把話沒說通,反倒說到吳端回來了。
吳端抓着他的衣領,把他給帶回去:“皇爺要你待會兒,你待會兒就是了。我叫他們套車,你下午就回長安,好不好?”
于是陳恨裹着駝絨毯子,蔫蔫的靠在椅子上。
“到底出什麽事兒了?怎麽就不能跟我說了?”
“皇爺有自己的思量,你別摻和了。”
“唉——”陳恨沉沉地嘆了口氣,“小兔崽子大了,不由我啊。”
“胡說什麽?”吳端拍了他一下,“我再去給你催催飯。”
帳中只剩下陳恨一個人,他抱着毯子,心下揣測着到底是什麽事兒,昏昏沉沉的卻要睡去。忽然腦袋一疼,一瞬間,連眼睛都發起花來。
陳恨低聲罵了兩聲,拍了拍腦袋,卻疼得翻下了椅子。
疼,炸開似的疼。
強烈的疼痛之中,他聽見系統的提示音,一聲一聲。
他勉強定了定心神,才察覺那疼痛是果然随着系統的提示音愈發劇烈。
他與系統唯一的聯系是任務面板,一只手在空中胡亂劃了兩三遭——任務面板暫時打不開。
他只能蜷着身子,坐在地下,抓緊了毯子,靠着椅子腳。
什麽東西都看得不清楚,他擡手摸了把臉,才知道自己哭了,竟是疼得不自覺就流了淚。
這時候外邊傳來吳端說話的聲音,眼見着就要進來了。
陳恨用額頭靠在椅子的邊角處,輕輕靠了兩下,第三下就狠狠地碰了上去。
這樣能教他清醒些。
疼得幾乎暈厥,說話聲音卻與尋常一般:“循之,你先別、別進來,我有點事兒。”
陳恨用衣袖将椅子角上沾染的血跡抹去,再試着爬到椅子後邊去,他想把自己給藏好。
其實他也知道躲在椅子後邊根本沒什麽用。
他就是想躲起來,不要叫別人看見他。
又過了一會兒,吳端大抵也察覺出不對,在外邊催他了。
陳恨再擡手,往額頭的血窟窿上使勁拍了兩下:“你別進來,我沒事兒……你要進來我生氣了。”
額頭上鮮血淋漓,混着冷汗滑落,覆在眼前。
原本就疼得要命,也看不清什麽,他便索性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時,夢中一片的黑。
他從前夢見過一回這樣的場景,一年之前,他帶着傷倒在怡和殿前,後來昏睡了好幾日,他滿以為自己要死了,夢見的就是這個。
恍恍惚惚的,有人輕輕拭去他眼前的污濁。
陳恨下意識就伸手抓住那人的手,那人也不理會他,另一只手拂開他的手,放輕了動作,将他的臉擦幹淨了。
“爺。”看清楚人之後,陳恨往後靠了靠,用氣聲喊了那人一句,“世子爺。”
李釋冷聲問道:“你怎麽回事?”
還是在椅子後邊,他方才那副模樣太吓人,李釋沒敢動他,只是提了藥箱來,要給他額頭上的傷口包紮。
“我……舊疾犯了……”他沒力氣,連撒謊的力氣也沒有。
——系統劇情整理完畢,臨時替代系統任務中止,正在重新進入劇情,請您按時完成任務。
——當前劇本:明君賢臣,共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