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賢臣(5)
現下朝中局勢複雜, 李硯又不肯再告訴他別的事情,陳恨便琢磨着寫了一封信。
徐歇的門生府吏全在江南,再過一陣子, 蘇衡也該到江南了。到時候兩股人馬糾纏起來,江南牽連着長安,要扳倒徐歇,就先得把他的根都給挖出來,那才是最麻煩的事情。
書信是寫好了,長話短說,也就是要江南封地莊子裏的人幫他多留意事情。
江南莊子有人會幫他看着,那人又通透,不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過, 那只肥鴿子大概不願意飛這麽遠的地兒。所以陳恨只讓它回了忠義侯府,找門房張大爺。
陳恨的随從匪石應該也在江南,張大爺能找到他。
那時匪石是為了給他搬救兵才去的江南,誤打誤撞的,倒是方便他在江南辦事兒。
他要送信,是晚上給李釋講文章講了一半的時候, 随便找了個借口跑出來的。他在李硯面前跑不了, 李硯只一看他,就什麽都看出來了。
陳恨躲在樹後邊, 把鴿子放飛了。
“陳離亭,你在做什麽?”
身後冷不丁冒出一個人來,把陳恨吓得往前跳了一大步:“娘诶。”
那人頓了頓:“你好傻。”
“世子爺?你怎麽不在帳裏等我?”陳恨擡頭看看天, 總歸鴿子已經飛走了,李釋大概沒看見。
“你放走了那只鴿子,你讓它給你送信。”
“……世子爺眼睛真好。”陳恨安慰自己,反正鴿子走了,他也不知道那信上寫的是什麽。
李釋不緊不慢的,繼續道:“白日裏皇爺跟你說了徐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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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了可以了。”陳恨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世子爺別說話了。”
李釋往後退了幾步:“你再不回去,皇爺就起疑了。”
小小年紀,懂得倒是挺多的。
陳恨擺擺手:“走吧走吧,回去了。”
兩人并肩走着,往營帳燈火正亮的地方去。
“你不是忠義侯了,皇爺也讓你別管這件事兒了。”李釋問道,“你怎麽還總想着摻一腳?”
“這是我職責所在……”還是系統的任務。陳恨摸摸下巴,伸手一攬李釋的肩,準備胡說八道一氣,把這件事給混過去,“世子爺不懂。皇爺是我的爺,我哪裏舍得讓爺親自動手?有些事情它……太髒了,又太險了。”
黑暗中,李釋好複雜地看了他幾眼。難怪吳将軍那時候說他一點兒也不傻,還是天底下最通透的人。
雖是這麽想的,但李釋仍冷着聲調道:“你好傻。”
“世子爺,你能不說這個了嗎?”陳恨擡手揉亂他的頭發,“我以為你至少會感慨一下我忠義雙絕的。”
“你跟話本子上說的不一樣。”
“廢話。有些話本子還說我能築壇做法,一把七星寶劍在手,能召來天兵天将呢。”陳恨別過頭,輕聲嘀咕道,“還有些話本子還說我能折腰躬身,一件九天雲裳披身,能把皇爺迷得神魂颠倒。那能是真的嗎?”
李釋道:“早上講到徐家,皇爺不讓我說話。”
“嗯?他不讓你說什麽?”
“我繼母——瑞王府的王妃,她的母家是徐家,她是徐家旁支。”
陳恨聞言一怔。
“其實我們府上養着些府兵,封地那兒,也有些人。”李釋又道,“我們住在長安,但是我爹的封地離長安不遠,那些人就在封地裏,我随他去封地的時候,見過一些。不過他養着人,不是為了別的什麽,他只是留作防備。”
牽扯上了,瑞王府與徐府也牽扯上了。
瑞王妃一心要把李釋從位置上拉下去,而陳恨從前在三清觀替他解圍、在王府探他的病,擺明了是站在李釋那邊了,若是把她逼得急了……
李釋問道:“你們說的徐府,若是要用兵,總也調得出來一些罷?”
那是自然。
朝中上下,徐歇的門生不在少數,江南隔得太遠,暫時動作不及。陳恨再想了想,朝中幾個武将,還沒來得及換下來的,在軍中還有威望的,或許也都與徐歇有交情。
徐歇要用兵,徐歇若要用兵,那必定是要——
陳恨眉心猛地一跳。
這時他與李釋已走近軍營火光照得見的地方了,他在原地站定,緩了神色,對李釋道:“世子爺可別與旁人提這件事了。”
“我知道。”
“世子爺還是在三清山上待着,等事情過了,局勢穩了,再下山來。”
“我想去一趟封地,我見過……”
“你不許去。”陳恨拍了一下他的後背,“明天就把你給送回去。我再與山上修行的長清公主打聲招呼,把你給看緊了。”
“就許你暗地裏給別人送信……”
“小兔崽子。”陳恨再打了他一下,“平日裏冷冷清清的,問你十句你答半句,現在倒是話多。”
李釋道:“瑞王爺的位置原本就是我的,封地也是我的,府兵也是我的,我……”
“好了好了。”陳恨把他拉着走了,“回去講文章了,還剩了一多半沒講完呢。”
李釋河豚似的跟在他身後。
回了帳篷,李硯卻坐在原先陳恨坐的位置上,見他二人回來了,只擡眸瞥了一眼:“去哪裏了?”
“散步。”陳恨背着手,走到李硯面前,在他面前架着腳坐下,随手揀了案上的果子來吃,“講文章講累了,就出去走了走。皇爺怎麽過來了?”
原先他與李硯還有吳端,三個人擠一頂帳篷,還能勉強住一住。
現在又多了一個李釋,再加上原本要送到養居殿奏折現在都送到了營裏來,到底不方便,四個人就分做兩間帳篷住。
所以陳恨這麽問他。
李硯道:“你頭上的傷該換藥了。”
陳恨一垂眸,看見他面前擺的是奏折。大約是在這兒等得有些時辰了,還把折子都拿過來批了:“皇爺等很久了?”
“不久。”李硯将折子一合,“才看了兩行字。你能回去了嗎?”
陳恨轉頭去看李釋,河豚的氣兒還沒撒出去,還是氣鼓鼓的。
“恐怕不行,奴與世子爺還有半篇文章沒講呢。”
李釋在他身邊坐下,不由分說,翻開案上的書冊指了一列給他看:“方才講到這裏了。”
陳恨小心翼翼地去看李硯:“其實奴耽擱些時間沒有什麽,皇爺是先回去,還是?”
“朕也聽聽你講文章。上回聽你講文章,還是在嶺南。”李硯理了理衣襟,亦是恭恭敬敬地坐好了,正經得好像對待教書先生,“你講吧。”
他講文章講得細,教小孩子認字兒似的教。面對着聖人典籍的時候正正經經的,再拿手一蓋書冊,好像遮住了聖人的眼睛,就敢開聖人的玩笑。
李釋聽得認真,平日裏再紮人的棱角,在這時候也被磨得平平整整的。他只盯着紙上的墨跡看,每一個字都要看出不一樣的意思來。
他講文章,李硯是聽過許多回了,一字一句石刻似的鑿在心裏。沒什麽好聽的,這會子,還是燭光下的小文人好看些。
而小文人這時候正歪着頭與李釋說話,他講起文章來,神采奕奕的,眼角眉梢都帶了笑意。
可愛。
想讓小文人在榻上也給他講文章,給他唱江南的小曲兒,唱得一個字一個字在他喉間破碎得不成音調。
唱不出來要罰,唱得好了,自然要賞。
還要在榻前攤開書卷,叫他們文人的祖師爺在天上看着,羞得小文人直往人懷裏躲,把臉埋在被子裏哼哼唧唧地求他。
可愛,可愛得讓人想欺負。
李硯擡手揉了揉眉心。這念頭過分了,實在是過分了,陳恨要是知道了,非得生他的氣。
案前蠟燭燒去了大半截,陳恨才講完了最後一個字。
他伸了個懶腰:“時候不早了,世子爺再看看書就去睡吧,明兒我考考世子爺。”
“嗯。”
“皇爺。”陳恨喊了兩聲李硯,低頭收拾他帶過來的折子,“回去了。”
總算能領着小文人回自己的帳篷去了,李硯心情大好。臨走時,還轉頭對李釋道:“你一個人待着別害怕,等會兒吳循之就回來陪你了。”
氣得李釋要拿書丢他:“你才是害怕,才非要過來等陳離亭一起回去!”
陳恨打圓場:“好了好了,不許吵。”
走之前,陳恨也對李釋說:“世子爺別怕,我去催催循之,讓他快點回來。”
李釋惱了,大聲喊道:“我不害怕!”
兩間帳篷離得不遠,回去之後,伺候着李硯換下了外衫,正将衣裳挂上去的時候,李硯将腦袋埋在他的肩窩裏。
“怎麽你講文章從來都沒有變過?”
陳恨笑了笑,回道:“奴就那麽點兒底子,講來講去都是那樣了。騙騙沒聽過的人還行,騙皇爺就不行了。”
“你都會背了罷?”
陳恨想了想,點頭道:“大概會吧。”
“到時候不會也得會了。”
“什麽?”
“沒有。”李硯順手圈住他的腰,把他往榻上拖,“來吧,朕給你換藥。”
最正直的理由,最不正直的舉動。
而陳恨只聽他的話,全不管他做什麽,把腦袋枕在他的腿上,與他——
說朝政:“徐歇那事情,恐怕還須得從長計議,是不是先讓蘇元均把江南穩住了再說?”
說吳端:“循之在營中練兵,還挺辛苦的,今兒一整日也不見他,等三月春獵完了,給他放個假吧?”
還說李釋:“近來世子爺的脾性也好了許多,原先陰恻恻的,叫人看了就害怕,現下話也多了。”
好不解風情、呆頭呆腦、迂腐無趣的小文人。
李硯道:“等三月春獵完了——”
“嗯。”
“等你要的比目魚到了,你要是允了,朕就把準備好的旨意送到禮部去存着。”
“皇爺藏了什麽旨意?”
李硯往他傷口上撒藥粉的動作不停:“立你為後。”
陳恨猛地睜眼,從他腿上彈起來:“嗯?”
“閉眼,藥沫子要飛進眼睛裏了。”
陳恨忐忐忑忑地閉上眼睛,重新躺了回去,雙手交疊放在身前。他覺得自己像一只上了岸、待宰的魚。
李硯繼續道:“暫不能昭告天下,委屈你了。你要是不願意被人議論,就不告訴他們,在禮部與族譜上記了名字就好。”
“皇爺,為什麽不是你把名字記在我們家……”陳恨傻了吧唧地問他,後來才反應過來,“算了,當我沒問。”
“你要是喜歡,那也行。”
“不是不是,我被陳家除名了,我的名字沒在陳家族譜上。”陳恨想了想,又問他,“皇爺怎麽忽然說這個?”
“沒過禮,朕不能動你。每回看見你都脹得難受,想讓你……”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別說這個了。”陳恨沒話可說,只好随口問他,“呃……那皇爺把那旨意藏在哪兒了?”
“太極殿的牌匾後邊。”
“……皇爺,那地兒不是放這個的。”
陳恨捶床:皇爺你清醒一點!那是放儲君名單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