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弦上(1)
城外的風仍狂得很, 李硯一甩手,用木紅顏色的鬥篷将陳恨裹起來,又擡擡手, 把兜帽扣在他的頭上。
兔毛滾的邊兒。陳恨低頭,打了個哈欠,險些吃了一嘴的毛。
他揉揉鼻子。李硯又将兜帽扣得緊了些,退後兩步看了看,确認那帽子将他額上的傷口遮嚴實了。
“你這傷口別吹風。等今日回城,先去章太醫府上,叫他再給你看看。”
晨起迷糊,陳恨又打了個哈欠。
見他疲倦,李硯又道:“要不就不去了?你要什麽書, 叫他們送過來就是,也請章太醫過來一趟。”
“不用麻煩。”陳恨伸了個懶腰,仰頭時兜帽滑脫。他也不甚注意,只徑直往外走去,“章老太醫一把年紀了,哪裏有讓他跑一趟的道理?”
李硯伸手, 抓住一把兔毛:“帽子戴上。”
“熱。”陳恨回頭, 透過領子鑲的毛邊兒看他,看了有一會兒, 才終于不情不願地将帽子扣上了。陳恨擡眼向上一瞟,再拉着帽子往下扯了扯,才讓李硯滿意, “行,你是爺,聽你的。”
一掀開帳簾出去,就看見李釋抱着手等在外邊,大抵是等得久了,一看見陳恨就皺了皺眉,要同他說話,面色不是很好。
多沒眼色的小鬼,人家君臣出去玩兒,你非得跟着做什麽?李硯朝匪鑒使了個眼色,匪鑒會意,拱了拱手,很快就退下去了。
而那頭兒,陳恨正笑着問李釋想要些什麽,他給他帶。
他想要什麽,他想要黏着你。李硯皺眉,他想得美。
陳恨還在揣度世子爺究竟想要什麽:“長安城東有個木匠鋪子,雕的小玩意兒都可有意思了,我給世子爺帶兩個木刻兔子?”
“不用,我……”
匪鑒的動作快,很快就把吳端喊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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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硯狀似無意地看了看天,站到陳恨前邊,與李釋面對面站着,道:“今日天氣好,正巧循之有空,叫他教教你射箭。你射箭,怎麽連站也站不直?”
沒有。被匪鑒押來的吳端心道:我沒空,我不想教。
其實李釋射箭,壓根兒也沒有李硯講的這麽糟。
只是河豚被人戳了一下,把全身的氣都放起來,李釋瞪了他一眼,駁道:“我沒有站不直。”
陳恨亦道:“循之教的挺好的,他近來又總不得閑,能得他指點,也是不錯的。”
“嗯。”李硯抓起陳恨的手腕就往外走,臨了還回頭對吳端說,“好好教。”
李釋擡腳就要跟上去,吳端得了皇爺眼神暗示,忙不疊伸手架住了李釋。
他力氣大。李釋年紀還輕,吃了什麽,全緊着骨頭長了,身上沒二兩肉。吳端稍一用勁,就把他架起來了。
“皇爺放心,我好好教。”
李釋一擡腳,踹了個石子兒過去,沒打中,在離李硯兩步外的地方就停住了。
昏君——李釋憤憤地看着李硯的背影。
昏君的爪牙——他回頭看了一眼吳小将軍與匪鑒。
被昏君蒙蔽、一腔忠義錯付了的忠義侯——
馬匹就在前邊。陳恨小跑兩步上前,伸手摸了摸馬匹的鬃毛,是他常騎的那一匹。
還架着李釋的吳端對他說:“世子爺看什麽?他二人感情好又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了。”
這時陳恨一踩馬镫,直接爬上馬背了。李硯幫他将鬥篷弄平整。
其實等過會子,馬匹跑起來,風一吹,全也弄亂了。
後來不知道怎麽了,李硯稍擡起頭,而陳恨略彎了腰,兩個人說話。
說着說着陳恨就笑了,背對着看不清,大約李硯也笑了。
晨起日頭正好,陽光照過來,卻有些晃眼。
李硯抓着缰繩,擡腳去踩馬镫,作勢要同陳恨共乘一騎,唬得陳恨一扯缰繩,口裏直喊快走快走,卻只催得那馬慢騰騰地往前走了兩步。
陳恨失笑,拍了一下馬屁股:“你的馬蹄子怎麽淨往外拐?”
他這麽一說,李硯當即就掀了掀衣擺,翻身上馬,将陳恨圈在懷裏。
也不好好的拿馬缰繩,非要握着陳恨牽着缰繩的手。
陳恨不大樂意,推了推他的胳膊就要下去,李硯将腦袋擱在他的肩上,邊吹氣邊哄他:“走了走了,再不走正午就到不了了。”
其實時候還早,就是騙他。
等陳恨反應過來,馬匹已然走動起來,要再下去也來不及了。
沒什麽特別狀況,兩個大男人還非要騎一匹馬。陳恨回頭看了看,李硯那匹空出來的馬還乖乖地跟在後頭。
更奇怪了。
“給爺講個故事。”陳恨想了想,道,“從前有一對夫婦,他們兩個有一頭驢。有一天,他們騎着驢要進城去辦事。一開始是媳婦騎着驢,路過的人見了就說:‘唉,你看那家的男人真沒地位,自己連驢都騎不了。’後來就換了……”
“……路過的人又說:‘你看他們真傻,有驢也不騎。’”陳恨道,“最後那夫婦兩個就下來,把那個說話的人揍了一頓哈哈哈。”
李硯不笑,陳恨便也不笑了,悄悄轉頭看他:“爺,不好笑嗎?”
李硯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鬓角,卻含了笑意問他:“從前有對什麽?”
好麽,感情他根本沒在聽。
陳恨預備再跟他說一遍:“從前有一對夫……”
好麽,原來是聽了第一句就浮想聯翩了。
他撇了撇嘴,只把自己的臉埋進兔子毛裏。
一路上走走停停,一直到了正午,才到離城門不遠的一處柳林。
這時候陳恨才拍了拍李硯的手,讓他下馬去。
再往前走,人就多了,認得皇爺與從前侯爺的人也多了。沒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也沒得路人說他們傻,明明有兩匹馬,非得騎一匹。
已是二月中旬,柳枝抽了新芽。
原先被李硯按在懷裏,他不敢動。李硯一下去,他就忍不住東摸摸西摸摸,折了柳枝別在襟上,又做了個環兒去套李硯——就是集市上的把戲,不過他丢得不準,挂在了馬上。
李硯丢還給他,卻把他給套住了。
再玩了一陣,轉眼之間也進了城門。
二月回暖,四處也熱鬧起來了。年前江南新織的錦緞要賣,明前雨前的茶水得訂,洛陽的牡丹也須提前置辦,西域新來了幾樣甜而不膩的果脯,年節後近一個月,解饞最好。
他二人早在城門前便下了馬,生怕旁人碰着陳恨額上的傷,李硯一手牽着兩匹馬,一手還得緊緊地帶着陳恨。
日頭漸往西去了。
陳恨稍擡眸,在一派人聲吵雜之中喊他:“爺。”
身邊走走停停、經行過這麽多人,卻只有一個人這樣喊他一聲。
李硯亦是轉頭看他:“怎麽?”
“餓了。”陳恨反手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是循着飯香走的,“走。”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照理說,這酒樓該叫做春水居,然後它叫做——
三十六陂。
從前陳恨說:“在長安做江南菜簡直是暴利,大概有三十六倍。”
這裏從前還是長安城裏最熱鬧的酒樓,後來換了主子,那主子整日裏在自家吃喝,全不管生意,逐漸的也就起不來了。
小厮迎上來,彎腰低頭,将李硯手中的缰繩接去。
李硯問陳恨道:“你的館子?”
陳恨連連擺手:“不不不,不是我的。”
很快的,又有小厮打了打袖子,迎面走來,全不顧陳恨朝他使眼色,笑着道:“二爺,許久沒來了。”
陳恨還在陳家的時候行二。
他其實也沒撒謊,這是他兄長陳溫的地盤,他就是順手接過來的。
陳恨不大願意叫李硯知道這種事情,忙道:“別亂喊……”
還沒來得及否認,他就看見忠義侯府的門房張大爺從樓上走下來,懷裏抱着雪白的陳貓貓,身後跟着三十六陂的掌櫃——一個和善的中年胖子。
一見他就朝他問好:“二爺,得了空過來呀。”
或許是張爺過來打理生意,或許是江南又來了什麽信兒,不論是什麽,總之——陳恨總算知道了,不能撒謊,對誰撒謊都不能對李硯說謊,下一刻謊言就會被戳穿。
“嗯,帶朋友過來。”陳恨點點頭,不大自在地指了指身側的李硯,“李……”
從前在嶺南,沒什麽人知道李硯字寄書,所以他在外行走總喚作李寄書。現在當了皇帝,天底下誰都知道皇爺字號,只是再沒人敢這麽喊他。
不好再說他的名字,陳恨頓了一會兒,只聽李硯道:“我行八。”
小厮熱熱切切地喊他八爺,帶他二人到樓上的雅間去。
經行堂前時,陳恨從張大爺手中接過陳貓貓,似是随意道:“張爺,等會兒我們一起回一趟侯府。”
張大爺只看了一眼李硯的衣擺,點頭應了。
陳恨又掂了掂手中的貓,跟它說話:“崽啊,讓爹看看,又長胖啦。”
近一月未見,陳貓貓與他不熟了,掙紮着就要回張爺懷裏去。
陳恨偏不許,摟緊了它往樓上帶,一邊順着它的毛,一邊對它說:“崽,你是不是不懂得,爺我權勢滔天呀?你敢不聽我的話?那你懂不懂強取豪奪四個字怎麽寫呀?什麽都不懂?唉,小可憐。”
陳恨啧着嘴逗它玩兒,把陳貓貓鬧得伸爪子要撓他。
“诶喲喲。”陳恨捉住它的爪子,愈發不正經起來,笑道,“你越反抗爺越歡喜呀。”
像極了當年強搶忠義侯的皇爺。
三十六陂不比從前熱鬧,稍冷清些。
雅間內,陳恨抱着貓兒玩了一會兒,又坐不住,抱着貓靠在窗子邊。那窗子臨街,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崽,你看那裏好不好玩?爺等等帶你去玩兒好不好?”陳恨輕輕地揉了一把貓屁股,而陳貓貓只蔫蔫地扒拉着他的衣襟,“诶,你別不高興嘛。爺對你好,從今以後你就是爺的貓了,心裏頭不許再有別人了,好不好?”
只一轉眼,那街上又有一個馬隊經行。
為首的兩個人,一個跨着棗紅駿馬,身形高大,膚色稍黑,劍眉星目,略似胡人模樣。
另一人以古玉冠子束着頭發,眉眼微垂,從來都是極內斂穩重的模樣。不似城中少爺公子佩劍佩玉,他還背着一把以錦緞裹起的琵琶。
是了,陳恨恍然,三月春獵,侯王進京朝拜,封地離得遠的,只怕早早的啓程,連年節也要在路上過。
算算日子,這時候也該到了。
麻煩了,徐家、瑞王府,再加上各路侯王,全摻和起來,誰應付得了?
見陳恨看着窗外出神,李硯近前一看,面色一沉,将陳恨往回一扯,迅速合上窗子。
陳恨與陳貓貓同時喊了一聲,陳貓貓說喵,陳恨說:“爺你吓我一跳。”
“你別管他們,也別理他們。”李硯說。
也不知道李硯哪裏冒出來的火氣,陳恨只點頭應了一聲,低頭去逗貓。
“離亭。”方才李硯扯了他一把,正将他按在牆上、李硯将手撐在牆上,将方才他逗貓的話說了一遍,“你敢不聽話,懂不懂強取豪奪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