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弦上(2)
雅間裏, 陳恨将陳貓貓交還給張大爺。陳貓貓好溫順地窩在張大爺懷裏,用腦袋蹭蹭他的衣襟,喵喵的叫。
陳恨忽然覺得胸口一疼:“崽啊, 這樣不行啊,你這樣表現得太明顯了,你以前很喜歡我的,還是我把你給撿回來的。”
陳貓貓全不理他,只是用爪子劃着張大爺的衣襟。
張大爺笑了笑,無奈喚道:“爺,它就是……”
“唉。”陳恨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擺了下手,“我生氣了, 把這只臭貓給我帶下去,我再也不要見到它了。”
回暖的時候,貓開始掉毛,陳恨把貓抱在懷裏玩了幾番,衣上全是它的白毛。
這時候菜已齊了,恐怕髒了菜色, 陳恨便在角落裏站着, 低頭撚去衣裳上的細毛。對着牆,活像是面壁思過。
弄得差不多了, 再一擡眼,李硯就站在面前,抿着唇盯着他。目光下移時, 落在他衣領的細毛上,擡手就幫他拍去了。
面前架子上的銅盆上才倒了熱水,熱氣騰騰的升起來。
試了試水溫之後,陳恨稍彎了腰,将雙手都浸在水中。
一時之間只有陳恨雙手弄水的聲音。
洗得有些久了,陳恨直起身子來,轉過身去,側背着李硯甩了甩手,又拿起架上的巾子擦手,試探着問他:“皇爺生氣了?”
李硯冷着聲調答道:“不是。”
“再也不要見到這只‘臭貓’了?”陳恨朝他挑挑眉,“用不用奴幫皇爺把這只‘臭貓’給帶下去?”
“胡鬧。”李硯奪過他手裏的巾子,摔在盆子裏,濺起水花,暈在袖上也不管,伸手就拉住他,“用飯吧,不是早就說……”
不是早就說餓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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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還沒全說出口,李硯心思一動,便沒再往下說。
方才陳恨把自己比作什麽來着?比作貓?
貓,那他能不能像他玩貓兒似的弄他?
李硯問他:“你之前對你那貓說的什麽話?”
“呃……”陳恨仔細想了想。
——爺我權勢滔天呀。
是呀是呀,沒誰再比得過皇爺了。
——爺對你好,從今以後你就是爺的貓了。
不敢不敢,陳恨不敢。
還有一句,強取豪奪懂不懂?
陳恨一激靈,好不注意,又給自己挖坑了。
才欺負了貓,好死不死又把自己比作貓。亂七八糟的思緒,野馬似的在林中亂跑。
陳恨擺了擺手,讪讪道:“胡說的,奴胡說的。”
李硯再看了他一眼,拽着他的衣袖就把他給帶到身邊來,徑直往室中擺着的梨花木的圓桌走去。
在桌前坐定,只用筷子送了一口米飯,陳恨幹嚼着,一手捧着碗,咬着筷子悄悄看他。
還是鬧不明白方才李硯究竟的生什麽氣,就因為街上那兩個人?
“你怎麽回事?做什麽事情也不認真。”李硯夾了一筷子蝦仁給他。
送蝦仁入口,陳恨反倒問他:“爺因為我多看了兩眼別人就生氣了?”
李硯挑了挑眉:“是啊。”
陳恨原想着試試他,誰知道他大大方方的就認了。
沒意思。
他細細地想了想。
方才街上那兩人,一個是從前的皇六子,現在的順王爺,李渝。
他的外祖是胡人,所以他也有些胡人的模樣。他外祖從前也在朝中任過職,因是外族,在當時也頗有名氣。
李渝有個親生妹妹,就是現下在三清山上陪着長清公主修行的若寧公主。
只是他母妃早逝,外祖緊接着也去了,他與妹妹在貴妃手下長大,過得并不好。因此兄妹感情也更深厚些。
他外祖生前喜歡中原文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有許多的文人好友,府裏也養着許多雅士樂師。
那位背着琵琶的,就是其中一個。
賀行。
賀行他爹是小時候被抄了家的世家公子,年輕的時候就被人從樂坊買回來,送給李渝外祖,在他府上彈了幾十年的琵琶。
後來李渝的外祖把府上一個歌女配給他,才有了賀行。
賀行一開始沒有名字。他爹自認有罪,不敢給他冠姓,只喊他“也行”,有時候起了文人興致,也喊他“亦可”。都有一點兒嫌棄和貶低的意思。
也行從小跟着他爹學琵琶。十來歲在堂上,低眉順眼,轉軸撥弦,撥人心上的弦。
小小的公子,卻惹得長安少年瘋了似的捧他的場。
那些少年圍在牆邊偷聽,他便垂眸笑笑,退着步子就回去了。他身量尚小,抱着琵琶,竟像抱着一個比他還大的美人兒。
他在李渝外祖府裏那些年,每日都有人來讨他。
之後他爹臨死前,告訴他自家姓賀,他才有了姓。
賀也行這名字不怎麽好,便将中間的字抽去,改做了賀行。
李渝的外祖家散後,他又被發賣回了樂坊,李渝把他帶出來,他也就跟了李渝。
十五歲的時候,李渝給他起字,字新聲。
倒不是李渝托大,說賀行遇見自己就是重得新生了,不過是為應他彈琵琶罷了。
不論是賀新聲,還是行新聲,都好。
皇三子李檀在位的時候,把李渝封去閩中做順王爺,賀行也就跟着他去了。
直到方才,為春獵朝拜回了長安。
至于陳恨為什麽知道得這麽清楚,這個主要是因為,當年趴在圍牆上聽賀行彈琵琶的少年,有他一個。
當年賀行在樂坊裏,陳恨也想過把他買回來,只是長安城的富貴人家都争破了頭,他沒權沒勢的,連人家衣角也摸不着,輪不上他。
從三十六陂出來,已是午後,長街上人漸少。
出來時,三十六陂的掌櫃的要給他遞信兒,陳恨轉頭看了一眼李硯,哪裏敢在他面前耍小動作?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陳恨摟着陳貓貓,還是逗它玩兒,惹得它扭着就要去找張大爺。
張大爺牽着馬,跟在後邊,直往後退了半步,朝陳貓貓比了個手勢,要它安安分分的。
不料陳貓貓壓根就沒看懂,還以為是張爺喊它,便愈發憎恨起陳恨這個拆散“鴛鴦”的惡毒男子。
它才擡起爪子,就被陳恨抓在手裏,陳恨笑了笑,将它抱得更緊,還摸了摸它的肉墊子,粉腳腳。
再玩了一陣兒,看它實在是不高興,陳恨便将它還給了張大爺:“小沒良心的。”
忠義侯府還是老樣子,陳恨有一個多月沒回來了,這次回來,卻只将張大爺和陳貓貓送回去:“就是送您回來的,爺同我還有點事情要辦,晚上再回來吃飯。”
确實是有事情要辦,要給李釋買書,李硯還非要他去章老太醫府上去一趟,叫章老太醫看看他額上的傷。
他說晚上回來吃飯,就是晚上先不回軍營的意思了。
原先在營裏窩着,他還以為沒什麽,現下見過了長安裏的情勢,哪裏還敢再跑出去?
天上玉堂森寶書。長安城裏有一條玉堂街,一條街全是書局。
“侯爺……”熟識的書局老板朝他打招呼,“陳公子,來淘話本子呀?江南新到了一批貨,《盡忠》續本,要不要看看?”
《盡忠》,就是那個“皇爺把侯爺按在身下,吻上他泛紅的眼角,輕喘道:‘你這才算是盡了忠。’”的話本子。
陳恨用一個時辰把它看完了。
“別胡說。”陳恨不自覺轉頭去看李硯,正經擺手道,“我沒看過這東西,什麽盡忠?不懂得,不懂得。”
“上回鎮遠府的吳小将軍來要話本子,指名道姓兒,說是你要的。”從前相處沒什麽規矩,書局老板賊兮兮地湊近了道,“你不是在宮裏麽?怎麽出來了?你做什麽要那話本子?”
陳恨一噎:“我沒……”
“活了這麽多年,我頭一回見到話本子上的事兒還能搞到真的。”
再鬧了一陣,老板才看見跟在陳恨身後的李硯:“這位爺怎麽稱呼?是陳公子帶來的朋友吧?”
陳恨擺了擺手:“姓李,行八。”
若是別的時候,或許還反應不來,只是才說到《盡忠》,那裏邊也有個姓李行八的人物,很容易就教人聯系起來了。
老板眼底精光一閃,很快就反應過來,坦蕩蕩地笑了笑:哦嚯,真的搞到真的了。
“真的不要《盡忠》續本嗎?”
陳恨甩袖子:“不要!”
抱着兩冊聖人集子從玉堂街出來,陳恨覺着自己有必要跟李硯解釋一下。
“他那個人就是老不正經的,分明賣的都是正經書,說出來的話偏偏不正經。”
“嗯。”
他怎麽覺着李硯什麽也沒聽進去呢?
後來又改道去了一趟章老太醫府上,那時候帽子戴着,章老太醫看不見他額上的傷,只以為是兩個人路過,進來歇歇腳。
進了府裏,陳恨一掀兜帽,章老太醫一見他這副模樣,便怨道:“你怎麽又把自己弄成這樣了?”
嘴裏抱怨着,卻還是把他拉進房裏處理傷口。
章老太醫問道:“這傷幾日了?兩三日總有了吧?”
陳恨靠在椅背上,仰着頭。
李硯替他答了:“三日了。”
“怎麽這麽遲才過來?”
陳恨笑着道:“又不是什麽厲害的傷。”
章老太醫拿着幹淨帕子給他擦臉:“這還不厲害呢?你有厲害的傷嗎?”
陳恨轉了話頭:“要刮骨療毒嗎?那我可以不下棋只喝酒嗎?”
“刮骨療毒?那是什麽法子?”
那不是什麽法子,那是故事,只有他與李硯知道的故事。
陳恨看了李硯一眼,朝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