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弦上(6)

次日清晨, 閣中果然将順王爺李渝的折子遞過來了,沒有驚動陳恨,李硯自個兒回宮去了。

留了條子給他, 說等見完李渝,再将手邊的事情處置處置,仍舊帶他回城外軍營去。

陳恨将字條随手一收,洗漱洗漱就出了房門。

張大爺将忠義侯府打理得好,還是從前的模樣,就是原本有一幢二層小樓的地方,被一場大火化成了灰。

前幾日下過一場春雨,燒過的一片地兒是黑的,陰沉沉的壓在地上。

陳恨抱着手, 解氣似的踩了兩腳。

囚禁李硯的這個任務啊,可把他鬧得半條命都沒了。

“爺?”張大爺攬着外衫在他身後站定,“這樓是初五那日皇爺派人來燒的,說是爺的意思。”

“是。”陳恨點點頭,“是我的意思。”

張大爺抖落開外衫給他披上:“那皇爺就是不計較了?”

“不計較了。”

“難為爺郁悶了大半年,又造反又裝病的, 這下可算是好了。”

“嗯。”陳恨甩了甩手, “我真是……”

張大爺笑了笑,等着他說下去。

陳恨想了想, 喃喃道:“太傻了,從前怎麽就沒看出來?”他扯着衣裳往回走,正色道:“江南該有信兒寄來, 昨兒我看三十六陂那掌櫃的有東西要給我。”

“是。”

他在原地站定,接過張大爺遞過來的書信,借着晨光看了兩遍。

是江南莊子上寄過來的信,李檀的筆跡,他這人說的話雖難聽,但信裏有用的消息還挺多。

三件事情,頭一件是昨晚徐醒同他講過的,蘇衡人未到江南,文書先到了江南,犯了衆怒,江南局勢緊張,改制恐怕是難;

第二件是那位順王爺李渝,路過江南的時候,拜訪了幾位重要官員;

最後是沿海的倭寇愈發猖狂,年節那陣子還動用了火器,沉了兩艘船。

他将書信收好,還給張大爺:“燒了。”

他想了想,又道:“還要勞張爺幫我回個信,讓他們查查各地糧倉兵營,打蘇元均的旗號,拟份單子呈上來。我們在江南的地,今年全種稻子,不種桑了,少了銀錢,從我這裏拿。”

“好好的存糧做什麽?爺的意思是江南要出事了?”

“沒有沒有。”陳恨擺手,“我就是随便一想,有備無患不是?這麽多年了,江南那群人吶,你說他們同倭寇沒有關系,我還真不信。”

陳恨笑了笑:“等辦了徐歇,江南大小官吏也不能刷的一下全給換了,我什麽時候朝皇爺讨個旨意,年底就走一趟,我把他們辦了,順手也治了倭寇,一舉兩得。”

張大爺道:“皇爺只怕不會放爺走。”

“那我就偷偷的走。”

“爺,只怕是……”

“匪石去了江南罷?”

“是,前兒來信,說是已經到了。”

陳恨算了算日子,這也才一個半月。

“他急什麽?趕路也不用趕成這樣?”

“那時候也不知道皇爺究竟是什麽意思,爺還病着就把爺帶進宮去了,見也見不得,我同匪石合計了,還是我留着,叫他去江南一趟。”

張大爺道:“那時候一時情急,匪石就想了個馊主意。從前爺說‘君舟民水’,他有心,記下來了,他就往外邊放流言,用民心掣肘皇爺,叫皇爺不敢動爺,動了就是……”

動了就是逼良為娼。

張大爺繼續道:“誰知道這主意還挺管用,緊跟着江南那兒竟也出了話本子,這法子,果真還有些用處。”

話本子,又是話本子。

陳恨咳了兩聲:“匪石既在江南,就不用叫他回來了,讓他去找蘇元均,就說陳離亭見蘇大人身邊沒人,借他一個人用。不過蘇元均大概也不會要,讓匪石跟着他就是了,也好見識見識江南官場。末了也讓他拟份單子上來。”

“近來還有一件事兒,不知道爺知不知道。”

“你說。”

“爺不在這些日子,徐公子常來。”

“他?”陳恨一怔,“他不是身子不好麽?”

“确實是身子不好的模樣,總咳嗽。來了說兩句閑話就回去了。爺院子裏的梅花樹還開着的時候,徐公子去看過一回,那一回待得最久,足待了有半個時辰。”

“是嗎?”

陳恨不再想別的事情,他摸不透徐醒,方才說的江南也太遠了,現下最要緊的事情還是清算徐家。

任務期限是四月底,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李硯要逼徐歇動手,才好治他的罪,吳端在城外帶兵,禁軍統領許将軍又病了。

他想着,若他是徐歇,要造反,最好的時候應該是……

這時行至堂前,只見背着琵琶的素衫男子站在門前臺階下。

這是昨兒進城的順王爺李渝身邊那位彈琵琶的謀士,或者說是彈琵琶的樂師,賀行。

他正對着院子正中的一個銅缸發呆。

江南院子裏多置一個銅缸,裏邊養着碗蓮與錦鯉。

只是這時候才出冬日,那缸裏全是雜草,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而他就這麽盯着瞧。

賀行身量不高,瘦瘦弱弱的,不束頭發,披散在肩上,倒頗有些出塵的味道。一雙眼睛黑得可愛,擡眸看人時,像春水解凍,軟和得很。

“陳公子。”賀行退了半步給他行禮,和和氣氣的笑了,“在外邊喊了兩聲,沒見着人,大着膽子就進來了,冒犯了。”

陳恨朝他回禮,又側了身子,請人進去吃茶。

賀行笑着挽他的手,将帶來的小玩意兒塞給他:“我随王爺來長安時,路過江南,看見河邊有人家賣這個,覺着你會喜歡,就給你帶了。”

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只是一個小竹管,鑽了幾個小孔,吹得好的,可以吹出鳥叫聲兒。

那竹管被賀行的手捂得溫溫熱熱的,陳恨笑了笑,就把東西收進袖子裏去了。

還餓着肚子,陳恨捧着茶盞陪賀行在堂前坐着,所幸張大爺在他手邊擺了糯米團子,他連吃了兩個,才感覺好些。

而賀行也不急,仿佛真是來給他送一個竹管的。他解下背上的琵琶,将它妥妥當當地放穩了,才端起茶盞吃茶。

茶水入口微燙,将他雙唇都燙紅幾分,一雙眼睛經水汽一蒸,黑得愈亮。

他說:“皇爺待你真好。”

摸不清他這時提起李硯是什麽意思,陳恨順着他的話:“是麽?都廢了我還待我好?”

“可是你仍住在侯府裏呀,我來時還在想,你會不會已經搬出去了。”賀行笑了笑,“皇爺就是要廢了你,才好把你圈在身邊呢。”

“這話說的,倒像皇爺強要了我似的。”

“不敢不敢。”賀行仍是那樣溫溫吞吞的模樣,“你敢這麽說皇爺,我可不敢。對了——”

賀行抱起置在一邊的琵琶,緩緩地解開裹着琵琶的錦緞:“我記得你從前喜歡聽我彈琵琶,正好我譜了新曲子,先彈給你聽好不好?”

他既這麽說了,陳恨自然不能說不。

賀行生來瘦弱。

小的時候旁人說他抱着琵琶,就像抱着美人兒似的。現在他抱着琵琶,指尖輕弄,倒像是美人兒的手拂過他的面頰,摟着他的脖子、攬着他的腰了。

一曲終了,賀行看向他,倒像是邀功似的,要他誇一誇。

陳恨裝傻,低頭啃團子。

到底是練琵琶練出來的好脾氣,賀行也不惱,只溫聲道:“禮也收了,曲也聽了,我有一件小事要求離亭,不知道?”

可算是來了,陳恨眉心一跳,道:“你說。”

“順王爺同若寧公主是親生兄妹,自幼相互扶持,感情好,此番春獵,若寧公主卻陪着長清公主在三清山上修行。長清公主若是不放人,只怕順王爺此番入長安,連妹妹的面都見不着了。”賀行垂眸,弄了弄衣袖,“順王爺嘴上不說,但是心裏也想,又不好冒冒失失的沖去三清山上。所以我鬥膽,來替順王爺求你。你同皇爺感情好,你若開口,皇爺保準會答應。”

“順王爺要見若寧公主,也不是什麽難事。”

賀行揉了揉袖口,倒是很不好意思的模樣:“若是能讓若寧公主也去春獵……”

原來為的這個。

陳恨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賀行又道:“其實從前春獵,也不是沒有女眷随行的先例。若是害怕公主出事,我可以安排人照顧她的。只是皇爺那兒,順王爺與我都開不了口。”

“若寧公主也是皇爺的妹妹,妹妹要去玩兒,哪裏有不護着的道理?”陳恨道,“這事情我幫你說,算是還你的禮。不過皇爺答不答應,可就另說了。”

賀行重重地點了點頭,這時候笑得才有幾分恣意:“謝謝,你一開口,皇爺不會不答應的。”他一只手搭上琵琶:“我再給陳公子彈兩首曲子好不好?”

“不用不用。”

賀行失落地将手收了回來,很快卻又換上笑容:“那我們現在進宮好不好?”

“可別。”陳恨半真半假地答道,“我整日在皇爺身邊伺候,好容易皇爺給我放了半天假,我可不趕着回去伺候。”

“這樣啊。”賀行眨了眨眼睛,“那等到了正午,我再陪你進宮,好不好?正巧順王爺也在宮裏,我去找他,你去找皇爺,好不好?”

陳恨看了他一眼,應道:“好。”

可是賀行緊接着又道:“我來求你的事情,可別告訴順王爺。”

陳恨一愣,莫不是他想錯了?他原以為賀行是要借着自己,叫皇爺當着順王的面就将這事兒定下來,那也就逃不掉了。

這會子卻又不要他知道了?

藏在袖中的手指點了點,陳恨笑問道:“怎麽?一番苦心不要順王爺知道?”

“我怕王爺知道了,要生氣。”賀行扯着嘴角,勉強地笑了笑,“他不讓我摻和這些事情。”

正午時候入宮,就在宮道前遇見了順王爺李渝。

他身形高大,略有幾分胡人模樣,一身素衫的賀行站在他身邊,倒像是一只白羽的鳥兒偎着他。

見過禮後,李渝稍低了頭,刻意溫柔了聲調問賀行:“怎麽同陳公子一起來?”

賀行笑着說與陳恨約定好了的理由:“離亭入宮來找皇爺,我來找王爺,我們倆就碰見了。”

于陳恨,李渝實在是沒有什麽話可以說,只朝他點了點頭,便帶着賀行走了。

他二人走時,陳恨還聽見賀行對李渝道:“王爺,皇爺是很看重陳公子的,你應該……”

李渝笑了兩聲,也不說話,由他念叨。而陳恨到養居殿的時候,養居殿正擺膳。

這時候才想起自己早晨只吃了兩個團子,陳恨溜進去,繞過小太監們,自自然然地在李硯身邊坐下:“怎麽皇爺身邊連個試菜的都沒有?”

李硯将手裏未用過的筷子塞到他手裏,自己轉身去拿了高公公新奉上來的。

陳恨低頭挑着魚刺,随口道:“皇爺,今兒個賀行來找我……”

一聽賀行,可了不得。李硯面色一變,只将玉筷子往桌上一拍。

他分明氣急,卻不說話,怕擾了陳恨。

而陳恨垂眸去看,那玉筷子被李硯拍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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