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弦上(7)
他從前怎麽不知道李硯的手勁兒這麽大?
玉筷子都被他折斷了。
陳恨縮了縮脖子, 将自己未入口過的筷子遞給他:“奴沒用過的。”
李硯看着他,嘆了口氣,擺手叫高公公領着小太監們下去了。
殿門一關上, 陳恨迅速認錯:“對不起,皇爺。奴記得奴答應過你,誰找都不理的,奴記得的。但是……”
李硯卻問他:“餓了沒有?先用膳。”
這分明是憋了火,這時候同他講話,恐怕落不得什麽好。
陳恨拿起勺子,将碗裏的肉丸子搗得爛爛的,一邊觀察他的神色,一邊小口小口地抿着吃了。
一桌子的菜沒動多少, 高公公在門外聽着動靜,很快就帶着人進來收拾了。
用茶水淨過口,又用溫水洗過手。陳恨站起來,略帶了幾分讨好,給李硯奉茶。
伺候的人動作快,風卷殘雲的, 就又退下去了。
一肚子的火被陳恨一盞茶水澆熄大半, 李硯放下茶盞,問他道:“但是什麽?”
“但是當時話趕着話, 奴沒法子回。”
姑且算他過了。
就是這過得也太容易了些。
李硯起身,一拂衣袖往內室去:“那個賀行,找你做什麽?”
“因為若寧公主的事情。”陳恨跟上他的腳步, “說是若寧公主陪着長清公主在三清山上修行,順王爺怪想的,又不好意思開口,讓奴幫着跟皇爺說一說,春獵的時候,把公主也帶上。”
“那你就進宮來幫他說話了?”
“不是。”陳恨想了想,“一開始賀行死活拉着奴進宮來,只是後來,又千萬囑咐奴不要讓順王爺知道這件事。恐怕這事情沒這麽簡單。”
“嗯。”李硯笑了一聲,“李渝的‘反’字都快寫在額頭上了,你來時瞧見他了沒有?”
“碰見了——”
李硯在衣桁前站定,伸手解了腰帶。陳恨便順勢站到他身前去,手指勾着衣帶一抽,幫他解了外裳,繼續道:“打了個照面,也沒說什麽。皇爺的意思,是順王爺不安分?”
李硯淡淡道:“他在閩中屯兵。”
“那這回春獵,皇爺是不打算把他放回去了?”
“是,找個由頭,扣人收兵。”
“皇爺大抵是都布置好了罷?”
“他與徐歇,朕一同辦,用同一個罪名治罪,三月春獵就了事。”
解下外衫,李硯便走到床榻邊,脫了鞋,盤腿坐在床上。
陳恨只在一邊站着:“那若寧公主……”
李硯卻點了點身邊留給他的位置,要他也上來。
陳恨推辭道:“奴在外邊逛了一天了,滿身都是灰塵。”
李硯一擡手,也扯了一把他的腰帶。陳恨下意識拍了一下他的手。
“你過來。”
這回李硯都這麽說了,陳恨也再推辭不得,解了滿是灰塵的外衫,随手往榻前一搭,就爬到榻上去了。
他二人就這麽随意地盤着腿,相對坐着。
陳恨想了想,仍正色道:“賀行來求我這件事,又不讓我告訴李渝,但大約他二人也是通過氣的了,唬我的罷了。”
“嗯。”
“李渝要反,最放不下的大概就是三清山上的妹妹若寧公主。所以,奴想着,他是不是想趁這個機會,把公主帶回閩中去,也好叫我們沒法子用公主牽制他。”
“嗯。”
“把公主扣着不放,是下下策,太驚動他們了。他要公主,給他就是了,我們暗中加派些人手盯緊他便是了。也不知道他在閩中留了後手沒有,不過他人進了長安,總沒有叫他跑了的道理。”
“你怎麽看那個賀行?”
“他……太單純,許是李渝說什麽,他做什麽。奴看不出破綻。”
李硯冷不丁道:“你從前,不是還趴在牆上偷看他彈琵琶?”
“嗯……”原本正好端端的說正事兒,這時候卻忽然說起這個來。陳恨抓了抓頭發,“其實他彈琵琶還挺好聽的。不過說他單純,确實沒有私心,看他模樣,确實是一心一意為了李渝着想,別的也沒什麽。他确實是單純。”
單純單純,陳恨單純地把這話說了三遍。
李硯挑了挑眉:“嗯?”
陳恨弱弱地解釋:“那時候應該是年輕氣盛些。”
“等李渝倒了,你府上是不是該添一個彈琵琶的了?”
陳恨連聲道:“不敢不敢。”
“你有什麽不敢的?”
“皇爺……不是要小睡麽?奴給皇爺鋪床。”
“诶。”李硯伸手拉住他的衣帶,陳恨再動一動,那衣帶就要被他扯開,“事情沒說完,睡什麽?”
正經事情——要處置順王爺李渝的事情說完了。
但是同樣正經的事情——皇爺李硯生氣的事情還沒說完。
“皇爺?”陳恨拍了拍他的手。
坐得累了,李硯架起一只腳來,扯着他的衣帶,轉頭看他:“你自個兒也記得,你答應過朕的,不要理會旁的人。這下子你食言了,算是欺君,是要罰的。”
陳恨辯解道:“那時候确實是話趕話了,而且奴也沒答應別的事情,馬上就來找皇爺說了。”
李硯自顧自道:“你從前說的那個庭杖……”
所謂庭杖,就是扒了褲子打屁股板子。從前陳恨與他講起明代的幾個文人,提過一嘴庭杖。
陳恨講的每一個故事全被李硯記在心裏,然後在陳恨後來的人生道路上,變成一個接一個的坑。
李硯的意思或許沒真的庭杖那麽厲害,但是——
陳恨讪笑着推開他的手:“那不行,那是皇權折辱士大夫文人的刑罰,文人心裏要記恨的。”
倒也不是說真的,也就是逗逗他罷了。李硯揉了一把他的後頸:“不罰一罰你,你就不懂得長記性。”
“确實是……情勢所迫來着。”陳恨低了低頭,正經道,“不過,奴到底還是皇爺的臣子,不是皇爺的寵妃,所以……”
所以以後遇上這種事情,該管的還是要管。
李硯面色一凝,身子往前一探,去拿他随手搭在榻前的腰帶:“還真是,不綁綁你,你還真不懂得長記性。”
“長記性和綁我有什麽關系?”
一手牽着他的腰帶,那腰帶在李硯的手指上繞了兩圈,他道:“綁了你就知道了。”
“嗯……皇爺再見。”陳恨一彎腰,從榻上溜走了。
李硯也不追他,他跑不到別的地方去,方才解了外衫,穿着一身中衣,陳恨面皮薄,跑不到別的地方去。
果然,陳恨才跑出兩步,就溜回來了。
“皇爺,奴覺得你這樣不對。”
“哪裏不對?”
“這種事情講個你情我願,禮數周全……”
李硯有意問他:“什麽事情?”
才知道是自己想錯了,陳恨撓撓頭:“沒什麽事情。”
一個榻上,一個地下,僵持着站着有一會兒了。
“對不起,理由再多,總歸是奴食言了。”陳恨張開手臂,整個人朝他倒過去,“相逢一笑泯恩仇嘛,抱一抱嘛,不要綁了。”
陳恨一腦袋栽進李硯懷裏,忽然喊了一聲疼,捂着腦袋,往後一仰,直倒在了榻上。
他忘了自個兒額上還帶傷,碰的這一下,疼得他眼角都沁出淚來。
李硯将腰帶一丢,俯身看他的傷口:“今兒又是毛手毛腳的。”
陳恨躺在榻上直抽氣。
知道錯了,下次還敢。
這日下午,兩人回了城外軍營。
說着閑話,慢悠悠地晃回去,匪鑒帶着人跟在很後邊。
這時候暮色半昏,所幸離駐紮地已經不遠了。
營中點起火把,與山那邊的星子連成一片。
陳恨回頭去看,已經看不清長安城的城牆了,就連城門前的兩個燈籠也亮得不真切了,只有城中為數不多的高樓還亮着些燈盞,不過也是看不清楚的。
“真好啊。”陳恨轉頭朝李硯笑了笑。
李硯問道:“怎麽?”
而陳恨則用了一個許久都沒有用過的自稱:“臣有的時候蹲在忠義侯府的樓頂,看見處處燈火通明。想到皇爺站在朝堂上,臣何德何能,竟然能站在玉階之下,同皇爺做君臣做兄弟,舉止同行,百無禁忌。”
春日裏的星子不是很亮,但是照得陳恨的眼睛亮亮的:“那簡直是我這個文人的最好歸宿,特別好。”
李硯笑了一聲,都說文人通讀聖賢,通透得很,誰知道這小文人怎麽傻乎乎的?
李硯壓低了聲音問他:“做君臣做兄弟,不做別的什麽?”
“皇爺……”陳恨不理他,驅着馬往前走出兩步,将他落在後邊。
李硯趕上他:“膽子大了,都敢把皇爺丢在後邊了?”
陳恨策馬,直接就到了軍營前。
吳端在營裏,早也收到了消息,這時候正抱着手在營外等着。李釋也在,正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書。
陳恨騎在馬上,一揮馬鞭,輕輕拍了一下李釋手中的書冊,笑着道:“世子爺再看,把眼睛都熬壞啦。”
李釋擡眼看他,什麽話也說不出,只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好。
這時候李硯趕了上來,下了馬,扯住陳恨的腰帶,陳恨便半推半就地落了地。
李硯輕聲問道:“才說舉止同行,百無禁忌,怎麽就自個兒跑了?”
“我沒說過。”
現在嘴硬沒關系,這天晚上,陳恨被按在榻上,說了一百遍舉止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