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春服(1)

磨磨蹭蹭幾個月, 直到了二月底,蘇衡終于入了江南。第一件事是奏請朝廷,批錢給他修個刑場。

這刑場是用來砍誰的腦袋的, 自然不言而喻。

朝上分作兩派,一派由徐右相徐歇牽頭,世家大族馬首是瞻。禦史臺的同僚撺掇着徐醒上折子,徐醒推說病沒好,又是一個月不見客。

另一派則是蘇衡與其父蘇相,是李硯近一年來提拔任用的新銳官員。

三月初一的大朝會開始吵,分明是三月回暖的時候,陳情的折子卻雪花似的往皇帝的案頭飛。

李硯也不看,随手丢給閣中, 要他們便宜行事。

還有人目光一轉,把情陳到了陳恨那兒去,話沒說半句,李硯也不管他們到底是那一派的,全都丢了出去。

一直到了三月初三,修禊日的晚上, 李硯裝模作樣地拍了板, 批了蘇衡的折子,準他在江南修個刑場, 放了手,允他先斬後奏阻礙改制的官員的權力。

這話一出,底下與江南有着利益牽涉的世家大族烏泱泱跪倒了一片。

李硯一拂袖:“今日修禊, 都出城去舀點河水,去去晦氣罷。”

這就是要他們自求多福的意思了。

底下人還沒來得及嚎,蘇相又呈上來一封蘇衡從江南發回來的折子,長得很,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

這單子其實李硯早也看過了,只是這時候才拿到人前來。

那裏邊的人物,不止門生府裏,還有在場世家大族的嫡出子弟。

他看也不看,提筆蘸了蘸朱砂,直接就在折上批了一個準字。

批過之後,就讓高公公當堂來念。

好像宣布中獎名單,誰也不知道下一刻花落誰家。

高公公每念一個名兒,殿中就有人喊,幾個年紀大的所謂元老,受不住,給太監擡到偏殿去了。

後來高公公念得口幹舌燥,連一半都沒念完,另換了個小太監來念。那小太監的聲音又尖又細,一把長匕首似的,直往在場人等的心窩裏捅。

李硯單手撐着頭,窩在位置上。

鬧騰了三日了,也該有個了結了。他一副恹恹的模樣,半垂着眼眸,冷眼看着底下那一群人。

看見誰又不行了,擺了擺手就讓人拖下去了。

一個人名兒一條人命,他倒像全不在乎的模樣,面上似笑非笑,倒像是怪他們承受能力不好。

小太監再念過幾個名字,他就偏過頭,以衣袖掩着,打了個哈欠。

換了只手撐着腦袋,這回嫌下邊的人煩了,不再看他們,只是盯着水磨石的地發呆。

好一副見慣了他人生死的暴君模樣。

待那小太監也啞着嗓子念完了名字,暴君坐直了身子,傾身靠近,以食指指節叩了叩桌案,冷聲道:“聒噪。”

仿佛是覺着這話太重了,李硯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諸君當以國本為重。”

當即便有人道:“世家即國本之一。”

“放屁。”當即有人怒斥,“世家大族以國本自居,是何居心?”

得,又吵起來了。

李硯只做出不耐煩的模樣,揉了揉眉心,一擡手就掀翻了桌子。

桌上折子茶盞落了滿地,那茶盞裏才添過熱水,就摔在徐歇腳下。茶水在地上暈開,水紋織成一張密網。

而徐歇拄着拐杖,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他從剛才開始就不動了,一句話也不說,睡着了似的。

他是在下決心。

這一個月裏,李硯在朝上下徐歇的面子下了好幾回,針對他的意思毫不掩飾。

今日這一遭,不光是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是給在座世家大族的一個巴掌。

世家大族的嫡出子弟都被斬了,更何況是你徐家的?

步步緊逼,他該反了。

他反了,才好治他的罪,這罪名的面兒才夠廣,夠李硯把所有魚兒都撈起來。

而這三日來,衆朝臣在底下争來吵去,李硯只是撐着頭,倦倦地看他們吵,幾時摔過東西?

這一番掀桌子,将所有人都唬得噤了聲,定定地站在原地。

李硯再添了把火:“幾位世家,天下僅有這麽一個忠義侯。”

衆人很快回過味來。李硯的言外之意是,不是所有人都似忠義侯,被廢了爵位,還能在他身邊好好的待着。別再吵了,再吵就廢爵位砍腦袋了。

誰還能比得過忠義侯呢?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糾纏下去,徒然惹得皇帝厭煩,還不如回去合計合計,看下一步怎麽辦。

衆臣很識趣地跪了安。這時候徐歇才似回神,一手扶着拐杖,躬身行禮。

不等衆人起身,李硯就從殿後離開了。

在朝臣面前耍夠了威風,要回養居殿去找人賣乖讨巧。

這些日子裏,除卻初一十五的大朝會,陳恨都陪着他在城外吳端管的軍營裏住着。

李硯回去時,陳恨正同一群太監宮女兒在後殿廊前坐着。三月修禊,民間編蘭草祈福,他們也編着玩兒,宮人們編長安的花樣,陳恨編江南的。

從前在皇八子的明承殿,陳恨就這麽鬧着玩兒,現下在皇爺的養居殿,他還是這麽玩兒。

虧得陳恨手上動作不停,給他們每人绾了條手帶子,還能給他們講笑話聽。

而李硯卻只能在堂上聽朝臣吵架,那些人說話又尖利又刻薄,仔細想想,太監宮女兒都比他這個皇爺強。

檐上挂着一盞小燈籠,風吹過,燈火一晃,李硯也就借着這一晃的剎那,自身後靠近他。

坐在陳恨對面的宮人們早也看見了金線繡的衣擺,只裝作看不見罷了,也不敢提醒陳恨,有的大着膽子朝陳恨擠擠眼睛,陳恨沒看見,倒是被李硯看見了。

陳恨晃着雙腳,坐在廊前欄杆上,李硯擠在他與廊柱之間坐下,吓了他一跳,險些就教他順着欄杆滑下去了。

李硯伸手箍住他的腰,才讓他重新在欄杆上坐穩了。

旁的人看不見,或裝作看不見。

趁着這一個機會,李硯就自自然然地摟住了他的腰。

陳恨原就腰身細瘦,這一陣子在營中又每日都練騎射。陳恨不覺其他,仍是同其他人講笑話。李硯輕輕掐了他一把,沒肉。

想起陳恨前幾日一個不注意,扭了腰上的一根筋,要李硯幫他揉。他趴在榻上,把臉埋在枕頭裏,哼哼唧唧的。後來迷迷糊糊的将睡過去,還嫌李硯的手繭太粗,非要換人,氣得李硯抓着他的腰,把他搖醒,問他到底粗不粗,換不換人。

當然還是不隔着衣裳摸最好。

燈火不明的時候,确實容易心神蕩漾。

天也晚了,皇爺也來了。宮人不敢再多待,相互之間使了個眼色,起身就要告辭。

陳恨一撩衣袖,露出手臂上戴着的許多用蘭草編成的帶子:“都拿去分給別人罷,三月開春,該除除晦氣啦,今年也要好好的。”

他一面說,一面将手臂上的帶子都褪下來。

宮人們遲疑着腳步不敢上前,倒不是跟他客氣,也不是不親近陳恨,只是很親近人的陳恨身邊還有一個很不親近人的皇爺。

很不親近人的皇爺朝他們使了個眼色,有個小太監大着膽子,邁了半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只蘭草帶子:“謝謝陳公子。”

見皇爺沒有責備的意思,宮人們才笑着上了前,每人拿了幾條蘭草,歡歡喜喜的告辭了。

眼見着陳恨将手裏的東西都送出去了,李硯心裏不滿,卻也不便在宮人面前顯露出來。

待他們走後,殿後只剩他們二人,他才撩起衣袖,一言不發,只将自己空蕩蕩的左手手腕給陳恨看。

陳恨自然知道他是什麽意思,笑了笑,将自己的左手也伸過去,只握住他的指尖。

陳恨的手腕上紮了兩個蘭草圈兒,他握着李硯的手,低着頭,抿着唇,好認真地将手上的一個圈兒渡給他。

“皇爺是福澤深厚之人,新的一年也要護着奴呀。”

李硯莞爾:“好。”

差點被他的甜話兒給哄過去了。李硯垂首看着他從手上渡過來的蘭草,這分明同他給其他人的一樣,而且別人還有兩三條。

李硯仍将手腕橫在他眼前。

陳恨笑着拍了一下他的手,低頭去弄放在腿上的才編了一半的蘭草:“還有一個沒好,皇爺等等。”

那條帶子長,陳恨再弄了一陣,便拿起那蘭草,繞在李硯的腰上,試了試長度。

陳恨解釋道:“不是什麽稀罕東西,江南的小玩意兒,原本是用竹葉編的,意思是做人身骨要正。奴從前在江南,年年都帶這個。”

蘭草還是短一些,陳恨将帶子收回來,低頭再編了兩下,繼續道:“原本是想在皇爺十五歲束冠的時候給皇爺編的,後來……”

後來太多的事情彎彎繞繞的,一耽擱就耽擱了好幾年。

李硯湊過去,看他的手指上下翻飛:“現在也不遲。”

“嗯。”

李硯看他,看着看着,就越靠越近。他在陳恨一轉頭就能親上的位置停下,然後陳恨一轉頭——人是沒親上,還被貓爪子撓了一下。

“才說了身骨要正,皇爺這可偏得厲害。”陳恨瞪了他一眼,“好了,皇爺試試。”

李硯在廊下站定,張開雙手。陳恨将那蘭草由他身後繞到前邊來,蘭草帶子就挂在腰封外邊,與李硯腰上配的玉飾是一個顏色的,倒也不突兀。

陳恨将蘭草的頭藏起來,又用指甲掐去葉子尾巴,染得指尖一片青綠。

“行了,算是給皇爺補上了。”圈好之後,陳恨笑着拍了拍。

李硯卻問他:“離亭,你拍哪兒呢?”

那蘭草挂在腰上,陳恨拍的當然是腰,只是腰再往下就是小腹。

陳恨舉起雙手,轉身就走:“沒有,奴什麽也沒摸見。”

“你說身骨要正,朕身骨正。但是——”李硯從身後架住他的胳膊,“朕偏心,偏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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