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春服(2)

三月初三, 長安批了江南的一批名單,三月初十,刑場行刑。

詩文大手蘇衡親自撰了檄文, 細數世家大族在江南官場的十大罪狀,一時間朝中世家惶惶,夾緊了尾巴不敢動作。

此次牽涉的徐家人不多,但世家大族到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徐家近來也不再見客。

不單是從入春開始就病着的禦史大人徐醒,還有曾經權傾朝野的右相徐歇,都閉門不出。

徐府裏徐醒的院子總閉着,他院子裏為了煎藥方便, 自有廚房。若沒有旁的事情,他院子裏的人不常出門。

身子早就好些了,不過是之前為了推掉與兵部張家三姑娘的婚事,徐醒才裝着病重的模樣。

現下朝中風聚雲散,他索性就将這病裝到了底。

午後小憩,倚在窗下榻上看詩, 确也自在得很。

小厮将調養身子的藥湯送到他手邊:“公子。”

徐醒頭也不擡:“放着。”

小厮壓低了聲音禀告:“公子, 咱們院子外邊有人。”

徐醒将詩集一合,正經了神色:“嗯?”

“不多。”小厮撿起小案上的幾只竹葉編的螞蚱, 在案上擺開,南北兩邊各四個,東西各兩個。

“不用管。”徐醒重新翻開詩集, “那是徐歇的人,他要反了,怕我知曉,怕我再飲一回織雲,所以派些人來看着。”

“可是……”

“理他?”徐醒再說了一句,轉了個身,靠在榻上就要睡了。

“公子,藥還沒喝。”

“不喝了。”

“章老太醫說,若是今年年底要治病,現在就該開始服藥了。”

徐醒一怔,半起了身,問道:“是誰跟章老太醫說,我年底治病的?”

“陳離亭說的。”小厮道,“我想也是,等老爺的事情了了,公子也該開始治病了,總這麽拖着可不是法子。”

徐醒拂了拂袖,以手為枕,閉上了眼。

那小厮嘆了口氣,道:“公子還是喝藥吧?再不喝就冷了。”

徐醒一只手撐着身子坐起來,另一只手去端藥碗,小口小口的抿着喝了。

這時候的藥,比什麽藥都難喝。

小厮接過空了的藥碗,道:“才吃了藥,公子還是看會子書再睡吧。”

“不看了,你收拾了吧。”

三月開春,院子裏的紅白花樹開得正好,徐醒轉身推開榻上小窗,東風徐入,尚帶着枝頭花香。

那小厮将藥碗擱在一邊,一俯身,就預備将小案都搬到一邊去。

徐醒卻道:“別動其他的。”

他說的其他的,就是案上的竹葉螞蚱。上了漆,卻也已經漸漸枯了。竹葉上顯出些深色斑點來,而後漸漸暈開,在春日裏顯出格格不入的枯黃顏色。

這時也看出這東西命不久矣了,徐醒随手拿起一個,像許多時候拿在手裏把玩一樣。

忽然咳了兩聲,反手就将那螞蚱放回去了。

“挂到樹上去吧。”

為了不引起旁人的懷疑,做出一副果真是病重的模樣,徐醒總是窩在房中。此次出去,僅是在院子裏逛一遭,也是幾個月來頭一回。

三月近中旬,長安城的貴族公子哥兒都換上了薄春衫,衣襟衣擺繡柳枝,繡杏花兒,紛紛往城外跑,預備叫杏花吹滿頭,折柳送落晖。

獨徐醒披一身遮霜當露的半舊外衫,在自家院子裏瞧着幾只假螞蚱出神。

站得太久了,小厮便催他回去。回去後,他着低頭,拇指與食指指腹捏着搓了搓,似是下了什麽決心:“明日讓章太醫來一趟,我問問他,要治病還要注意些什麽。”

而三月初十日,常年在三清山上修行的長清公主也帶着若寧公主回了宮。

若寧公主年才十六,是順王爺李渝的親生妹妹。他二人的母妃早逝,在貴妃膝下長大,貴妃跋扈,他二人的日子過得并不好。由此,兄妹感情也更好些。

若寧公主從前跟着皇姊長清公主在三清山上修行,此番若不是為見兄長一面,她不會下山來,更不會是長清公主親自帶着她下山來。

自三清山來的馬車徑直入了宮,長清公主一襲素衣,帶着皇妹款款登上養居殿的臺階。

福身拜見李硯之後,長清公主側身對若寧公主道:“殿中事務還沒預備完全,你在這兒又坐不住,不如去看看罷。”

若寧公主應了聲是,退着就下去了。陳恨原就在一邊伺候着筆墨,這時候送她出門去,折回來時又順手将內室的門帶上了。

再飲過一盞茶,李硯才喚了聲:“皇姊。”

長清公主放下手中茶盞,和和氣氣地朝他一笑,又應了一聲:“嗯?”

“怎麽會忽然想要下山來?”

“若寧才十六。”長清公主見他面色一變,又是一笑,道,“但她從小在貴妃那兒長大,不會什麽也不明白。你要派人看着她,什麽宮女侍衛也不好使。”

李硯自也不會答應她,只又道了一聲:“皇姊。”

長清公主刻意問他:“是不是皇姊想的不對?其實你壓根就沒想料理她兄長順王爺?”

“不是……”

“好了,又不是什麽大事兒,皇姊替你看着她,好不好?”

這時李硯卻轉頭去看陳恨,問他的意思。

陳恨沉吟道:“由公主來辦這件事,自然是方便些。只是到時候情勢難料……”

“到了九原,我只裝着病了的模樣,将她絆住便是了。她兄長李渝若有心帶她去閩中,不會放下她不管,到那時便是你們的事兒了。我小心些,見機行事便是。”

陳恨朝她作揖:“還是請公主三思。”

長清公主亦是起身,回了一禮:“分內之事。我早已考慮過了,将李渝放回閩中去,只怕要更麻煩,我們這兒只有若寧這一條線,須得抓住了才是。”

他們這兒,确也只有這一條線。

若不是為了若寧公主,或許李渝壓根就不會進長安,早也在閩中自立為王了。

“這事情就這麽定下來罷,我多小心便是。”長清公主笑着對陳恨道,“我還有事情對阿硯說,離亭先下去歇一歇,好不好?”

陳恨拱了拱手,便出去了。

才一關上殿門,站在外邊伺候的高公公就指了指外邊叫他看。

若寧公主躲在廊柱後邊,探出腦袋來,見他瞧過來了,又朝他招了招手。

陳恨朝同樣在檐下候着的匪鑒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斂了衣擺,就朝若寧公主走去:“若寧公主。”

若寧公主笑着朝他福了福身,邊道:“還是要多謝你。”

“奴不敢。”

“賀行說都要謝你向皇爺提了一句,我才能去春獵的,所以——”若寧公主再朝他行了個萬福,“還是要謝謝你。”

陳恨還禮:“奴不敢當,舉手之勞罷了。”

“你總這麽疏離做什麽?再過幾日,我就能時常見着兄長啦。前幾日兄長來看我,高興得跟什麽似的。”她自顧自地說了一會兒話,忽然一拍腦袋,想起了什麽,“前幾日賀行同兄長來看我,賀行還托我給你帶了東西做謝禮。”

她摸摸衣袖,從袖中掏出一小捆紅顏色的細繩來。

“喏,這個。”若寧公主歪着腦袋想了想,“男人送男人紅線,那還是挺奇怪的哈。不過賀行好像也沒想到這個,他說就是在江南看見的,你們江南人是不是都喜歡玩織花繩?你會玩兒嗎?”

陳恨答道:“奴不會玩。”

其實陳恨是會玩的,他玩的還挺好。編艾草,編竹葉,都是小的時候他娘教他的。

只是這時候摸不清楚賀行的意思,陳恨不敢随手收了這東西。

“你不會玩兒?”若寧公主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一擡手就将那捆紅細繩塞到他手裏了,“那你就收着吧,不把東西送出去,賀行那兒,我沒法子交差。”

“奴……”

“你也別整天奴啊奴啊的了,皇兄這麽對你,你不生氣嗎?”

陳恨垂眸,清清冷冷地道:“公主慎言。”

說完這話,他再行了個禮,也就退走了。

不知道怎麽處置被塞進手裏的紅繩子,拿着發了一會兒的呆,正巧高公公這時經過,随手就塞給他了:“高公公,勞你幫我收着。”

“離亭啊,這種東西讓老奴幫你收着……”高公公很快就反應過來,“噢,不是皇爺給你的。”

陳恨再看了兩眼,這繩子與江南的其他繩子也沒有差別:“這原本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江南常見的玩意兒。”

“那大概是故意試探你的,你避着些就是了。”

陳恨頗無奈地笑了笑,又應了一聲。

那個賀行,莫不是把他當成徐庶了?是想着要收買他?那就不怕他身在曹營心在漢?

養居殿裏,長清公主與李硯單獨說事兒,不一會兒也就出來了。

陳恨拂了拂衣袍,仍是進去伺候。

先試了試案上茶水的溫度,還是溫的,琢磨了下上回添茶的時辰,才要出去喊人,便聽李硯道:“不用麻煩了,過會兒他們就來了,你別出去了。”

陳恨走回案前研墨:“是。”

李硯似是閑話一般與他提起:“皇姊方才說,等三月事了,要複你忠義侯的位子。”

“其實奴沒所謂。”陳恨放下手中墨錠,“現在奴大概算是知道了。正月十五廢了爵位,其一是那時候皇爺被奴氣壞了;其二,是皇爺自正月就在籌謀三月的事情,不想教奴牽扯進去。”

“嗯。”李硯嘆了口氣,“不過欠你的還是要還你,定在八月,好不好?”

“好。”

“那朕好不好?”

陳恨無奈地笑了笑,應道:“好。”

李硯又扯了扯他的衣袖:“賞一口好不好?”

“好……”連着三句好不好,陳恨差點就被他诓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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