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春服(4)
三月十五的正午時分到了九原行宮, 稍作休整之後,一隊人在獵場裏逛了一圈。
身邊的陳恨興致缺缺,騎在馬上直打哈欠。李硯便也不大喜歡三月春獵,随手發了支箭,中了只灰毛的野兔子, 跟随的人撿回來之後, 就賞給陳恨了。
陳恨頗不自在地拎着只血淋淋的死兔子,這時候也不打哈欠了。味道太腥,他稍一吸氣, 就覺着自己被人塞了滿嘴兔毛。
也看出他不大喜歡, 李硯擡手就接過來, 丢給了吳端:“賞你。”
吳端也不想要, 癟着嘴, 不大情願地謝過恩, 轉手就把兔子交給身邊人。再說他拎着只兔子,也不好搭弓射箭。
一轉頭, 又看見陳恨趁着李硯轉頭, 伸手把不小心沾上的血漬往李硯衣裳上抹。
不多,兩三點罷了,但他就是一伸手, 往離得最近的李硯身上擦了兩下。
李硯也只裝作沒察覺的模樣,等陳恨把手抹幹淨了, 才裝着發覺了的模樣, 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古往今來, 君王春獵,打的第一只獵物都是祥瑞,旁的人都是争着搶着要的。
誰知道這三位爺想事情同旁人想的不一樣,一只兔子,兄友弟恭似的傳來傳去。
道是感情真好,其實也不。一個重新犯起困來,另一個因為一個犯了困,自己也不大喜歡起春獵,還有一個專注着搭弓射箭,預備将眼前樹幹也射穿。
“貌合神離”,說書先生要在,這又是可敷演成文的場景。
後來李硯又連發三箭,打了頭小鹿下來。
随侍把鹿拖回來之後,李硯扭頭對陳恨道:“送你。”
呵,還真不一樣啊。吳端心中憤憤道,皇爺你這個臭不要臉的,離亭這麽有風骨,他肯定不會要你的東西的。
陳恨看了看那頭鹿,想想自己方才提着那兔子,淌了一手的血。這頭鹿,這樣大一只,又不知道有多少的血,便怔怔道:“皇爺,還是不要了吧。”
停在吳端肩上的海東青猛地扇了一下翅膀。
這時吳端跟在李硯左手邊,那海東青扇的正是右邊翅膀,又是練過的,有勁得很,一下子就把李硯的發冠給打歪了。
猝不及防,真的打臉,打的還是皇爺的臉。
跟從的一衆人俱是一驚,連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吳端一轉頭,輕聲朝肩上的鷹兒道了兩聲去,海東青再撲騰了兩下翅膀,便畏罪潛逃了。
陳恨也被那海東青吓了一跳,一手牽着缰繩,在馬上坐穩了,一手就要去扶李硯頭上的冠子。
李硯散了半邊的頭發,面色陰沉,低頭由着陳恨幫他弄。
陳恨松開抓着缰繩的手,小心翼翼地把紫金的冠子取下來,探過身子去,揉了揉李硯的腦袋:“皇爺疼不疼?要不還是看看……媽呀!”
身下駿馬忽往前走了兩步,這時陳恨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李硯身上,馬匹只走了兩步,便引得人重心不穩。
得虧也只走了兩步,李硯擡手一拿缰繩,也就叫他穩住了身子。
險些從馬上墜下去,陳恨心有餘悸,死死地抓着李硯的手臂:“皇爺,要不還是下去了再看看?”
李硯卻問他:“怎麽不要?”
這問的是那頭鹿,陳恨只轉頭看了一眼那小鹿,轉回頭時,目光落在他抹在李硯衣袖上的兩三點血跡:“血太多了,奴看着有點難受。”
平日裏不常見到這種東西,李硯也是這時候才知道陳恨原來還看不慣這種東西。
細想想,那時候在嶺南,年節裏,他看見莊子裏農戶殺雞宰豬,還歡歡喜喜地想跑過去幫人家,怎麽現在見了這些東西就難受了?
想是他回了長安之後,把自己折騰得太慘、見了太多血色的緣故。
尋死那幾個月,陳恨一開始只以為李硯死了,下的都是狠手,後來知道他活着,對自己倒是留了情。
李硯不在,誰知道他把自己弄成什麽模樣呢?
不過問他,他大約也不會認。李硯嘆了口氣:“又不是讓你拖着走,叫他們收拾好了給你。”
話都這麽說了,陳恨也只好謝恩:“謝謝皇爺。”
這時才可以讓陳恨看看李硯的臉。
李硯遣散了所有人,只叫匪鑒帶着人遠遠的跟着,那只祥瑞兔子誰愛就讓誰拿去,他也不管了。
待衆人去後,陳恨翻身下馬,再扯着李硯的衣袖,把他往身邊一拉,然後仔仔細細地看他被海東青扇了一下的那半邊臉。
“紅了兩道,大約是羽毛尾巴劃的,別的倒是沒什麽。”陳恨伸手摸了摸腰帶與衣襟,“奴沒帶藥,奴還是叫人回去找一趟章老太醫吧。”
他說着便要往回走,急得連馬也忘了,李硯勾住他的腰帶,将他勾住了:“又不是什麽要緊事,你慌什麽?”
“那……”陳恨伸手按了按那兩道紅痕,“皇爺疼嗎?”
“不疼。你來。”李硯往回一收手,就把他往自己這邊帶了帶,“幫朕把頭發束好了。你不是見了血不大自在麽?等束好了頭發,帶你去玩兒。”
手邊沒有梳子篦子,陳恨只用手幫他弄得齊整了些,指腹貼着發根游走,順了一下又一下。
李硯玩笑道:“那鷹該不會同你是一夥的罷?”
“那是循之的鷹,鎮遠府莊子上養出來的。”陳恨咕哝道,“不過為奴打抱不平确是真的。”
“你哪裏不平了?”
“我……”沒什麽不平的,特別屁股還很翹。陳恨把這句好不正經的話掐死在搖籃裏,低頭輕咳兩聲,“不敢不敢。”
李硯哪裏知道他繞了好大一個彎兒,才說出一句不敢,只是笑了笑。
為了掩飾,陳恨又道:“要不等會兒,奴陪着皇爺去找找那只鷹?拔它兩根羽毛?”
方才想見不平的那句話,陳恨不自覺就紅了耳朵,一低頭就被李硯瞧見了。
李硯才伸出手,準備揉兩下的時候,陳恨将鑲玉的簪子往冠中一別:“好了。”
好巧不巧,陳恨還後退了兩步,準備看看發冠是不是束得正。而李硯預備揉他耳朵的手将将伸出去,就停在半空中。
陳恨拍開他的手,無奈道:“皇爺。”
李硯假正經道:“朕想試試你耳朵上一抹紅是不是染上去的。”
“那皇爺試出來了嗎?”
“是染上去的。”李硯點點頭,“現在染到面上了。”
陳恨抹了兩下耳朵,不聽他說話,轉身就走。
他二人才從獵場裏出來,這會子便漸漸地往山下走。
正是春日裏,由山上至山下,樹木抽芽的更多,要更好看些。只是今日天陰,看什麽都覆了一層陰沉沉的霧色,不大真切。
“大約是要下雨了。”陳恨擡頭看了看天,“再走一陣就回去罷。”
這時候誤打誤撞走到一處山崖前,前邊再沒有別的路。陳恨往下看了看,底下是一片杏林,杏花開得正好,一派紅白疏影。
李硯拉住他的手:“你小心些。”
原是叫他小心些,別掉下去了,誰知陳恨笑了一笑,道:“那底下可有《西游記》裏的杏仙兒,皇爺可別攔着奴。”
這麽說着,他卻慢慢地退了回來,牽上馬就預備折回去了。
李硯問:“原來文人都喜歡杏仙?”
“可不是嗎?”陳恨一擺手,“玄奘其實也是個文人,能有個美人兒陪着對詩做賦,哪個文人不喜歡?玄奘對女妖精不動心,其實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喜歡女妖精那一種。”
李硯再問了一遍:“是嗎?”
“是呀。”陳恨嘴角噙笑,對着他念,“‘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天正陰,山外邊一聲雷響,倏地就下起雨來。
“可了不得了。”陳恨半知半覺地将手伸出去,手心朝上,接了幾滴春雨。
雨勢很快就會變大,路還遠着,回是不回不去了。跟着的人也散了,只有匪鑒帶着幾個人遠遠的跟着。
這雨一時半會兒怕是停不了,乍暖還寒的時候,也不好意思叫手底下人冒着雨就回行宮去。
陳恨想了想,順勢挽起李硯的手:“上回來時也下了雨,奴還記着上回避雨的地兒,帶皇爺去避避雨吧。”
他說的是上回與徐醒一同躲雨的道觀。
遠處的匪鑒走近了,才要問一問皇爺用不用他冒雨回去一趟,便看見皇爺暗中朝他擺了擺手,叫他快走,自去避雨。
這時雨還不大,陳恨因道:“這倒有一點‘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意思。”
“快走罷。”李硯拂去他發上的水珠,“你再不覺,就該淋病了。”
陳恨往前跑了兩步,離他離得遠了些,才敢嫌棄他:“皇爺,才說文人喜歡風雅的,你好不風雅。”
天陰得更厲害,李硯面色一沉,陳恨忙哄他:“寫不得詩,批奏折的也是喜歡的。”
那道觀還是破落的模樣,李硯将馬匹拴在屋檐下,陳恨擡手用衣袖抹了把臉,可惜衣袖也是濕的,臉沒擦幹淨,反倒更濕了。
李硯也狼狽,才被海東青扇了一翅膀,現在又淋了雨,這時候低頭系馬,動作也慢些。
陳恨等他等得無聊,随口道:“話本子裏常有這種場景,兩個人在破屋子裏躲了一夜的雨,早晨起來就私定終身了。這種橋段簡直就是胡說,身上濕成這樣,哪裏還會有心思想其他的?”
這時候從那破廟裏走出來一個人,素衣黑發,淋了雨,一雙眼睛稍稍眯着,朝李硯與他作揖:“皇爺,陳公子。”
這是賀行。
陳恨回了禮,往裏邊悄悄看了一眼。
好麽,順王爺李渝也在,正緩緩地起身,要來接駕。
慘了,兄弟見面,分外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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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爺今天有點背,被鳥扇了一下,還遇見了最不想遇見的人,唉(努力憋笑)
春日游那首是韋莊的《思帝鄉》
雨具先去那首是蘇東坡的《定風波》
玄奘和杏仙在《西游記》第六十四回 “木仙庵三藏談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