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春服(5)

道觀外墨雲翻湧, 雨滴敲打在敗瓦殘階上,淅淅瀝瀝,吵擾得很。

觀裏倒是靜, 只有正中一個燃得正旺的柴堆噼啪作響。

李硯與順王爺李渝相對坐着,一時無言,也就只是那樣看着對方。

陳恨放緩了動作,挽起衣袖,悄悄拂去李硯衣上的水珠。出獵場時李硯就将盔甲卸去了,身上單薄些。他們還在外邊時,雨勢忽大忽小的,怕他着涼。

李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攬住陳恨的雙手, 将他的兩只衣袖一攏,擰出一小灘水,又朝他挑了挑眉。

自己都這樣兒了,還管別人呢。

還沒來得及擡手把陳恨面上的水痕擦去,一直坐在李渝身邊的賀行一擡手,讨好似的遞了塊幹淨的帕子過來。

賀行半垂着眼眸, 仍是那樣笑着。陳恨擡眼看他時, 他又笑了笑:“若是早些來便好了,也不至于弄成這樣。再不擦擦, 就怕要感風寒了。”

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與陳恨如此熟稔,李硯與李渝亦是看向他,帶着防備、刺探或疑惑。

陳恨道了聲謝, 伸手去接那帕子。

只是在陳恨的手還沒碰見帕子時,賀行一松手,那帕子就掉進了火堆裏。

火堆燒得正旺,陳恨不及反應,那帕子就被燒了大半,擡眼見賀行竟還要用手去拾,忙半斥道:“你還彈琵琶呢,手不要了?”

賀行讪讪地縮回了手,陳恨自覺失言,又軟了語氣道:“對不住,是我沒接住。”

“不是不是。”賀行雙手搭在膝上,連連搖頭,“是我沒有拿好。”

“下回還你一方,算是賠禮。”

聽了這話,賀行才又朝他笑了笑,方才倒像是心疼帕子似的。

又默了一會兒,賀行轉身抱起自己擱在地上的琵琶:“只怕行宮的人也沒這麽快來,從前有人說琵琶聲像雨珠敲瓦,我鬥膽,彈一首解解悶好不好?”

他一手扶着琵琶,一手解開裹着琵琶的錦緞。

他倒是去哪兒都帶着他的這把琵琶。

那琵琶還是美人兒似的,柔柔地纏着賀行的頸子與腰。

半遮掩着面,賀行從那後邊露出半邊臉來時,眼波流轉之間,也實在是個美人。

确實是雨珠敲瓦,也是玉珠彈瓦,輕輕脆脆,回轉變化。

這曲沒完,匪鑒就帶着人到了。

賀行也不在意,指尖微動,當心一劃,就收了尾,輕輕巧巧地将琵琶收起來了。

馬車就在外邊等着。

要走時,賀行背着琵琶,快走兩步,上前挽住陳恨的手,輕聲道:“我聽若寧公主說,前兒我送你的花繩你不會玩兒。我在江南學了兩手,什麽時候我教你玩兒,好不好?”

這時候李硯也轉頭看他。原本同陳恨說好了,到了九原就誰也不理了。

後來避雨,算是誤打誤撞;再後來賀行遞帕子,也算是免不了的客套;這會子他二人竟還要好到要一同翻起花繩來了。

察覺到李硯看他,陳恨身子一僵,輕輕拂開賀行抓着他的手:“我衣裳濕。”

“我教你玩兒好不好?”賀行又想了想,“那我給你彈琵琶好不好?你還欠我一塊帕子呢,我什麽時候去找你好?”

“我……”

賀行略彎了腰,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不叫你為難,你什麽時候得了空,就派人來告訴我一聲,我去找你。”

“嗯。”陳恨匆匆忙忙地應了一聲,就被李硯扯着走了。

爬上馬車之後,陳恨掀開馬車簾子,往後看了一眼,看見賀行随着李渝上了後邊那輛馬車,才放下簾子,坐了回去。

而李硯皺着眉,一言不合就動手扒他的衣裳。

陳恨被他吓了一跳,往後一靠,就靠在了馬車壁上:“皇爺!”

見他被吓得不輕,李硯一撒手,也不再管他了,只将幹淨衣裳丢進他懷裏:“換了。”

“诶。”

陳恨抹抹臉,将衣裳往邊上一放,背對着李硯松了松腰帶:“皇爺,那個賀行……”

“嗯?”

“嗯……就是人家那樣對我,我沒法子冷着臉對他。”

“你怎麽想他?”不等陳恨回話,李硯又道,“還是覺得他單純?”

陳恨解了衣裳,往後一摸,将幹淨衣裳攬過來:“那倒也沒有,其實他也挺通透的。”

李硯冷冷道:“李渝要沒了,他也思量着要換主子了。”

“他或許是存了這樣的心思。”陳恨将衣裳換上,低頭去系衣帶,“不過也沒什麽,人之常情罷了。”

李硯查崗似的查他:“那他什麽時候給你送紅繩子了?”

“托若寧公主送的,奴沒拿,交給高公公收着了。”

這個回答讓人還算滿意。

李硯再問:“那個琵琶聲像雨珠敲瓦,也是你說的?”

“不是,奴沒說過這話。”

李硯更欲再問,卻被陳恨一個噴嚏給打斷了。

“你過來。”李硯用巾子幫他擦頭發,“冷不冷?”

陳恨搖頭,想說不冷,卻直打了個哆嗦。

李硯騰出一只手來握了握他的手:“手也冷。”

正是乍暖還寒的春日裏,一場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是要淋倒不少的人。

李硯一掀馬車簾子,對外邊的匪鑒道:“快些趕路。”他頓了頓,又道:“回去之後找塊新帕子給賀行,就說是還他的。”

陳恨摸了摸鼻子,又打了個噴嚏。

回去的路上,陳恨連打了五六個噴嚏,回去之後李硯把他扒了衣裳,用被子一裹,就丢到床上去了。

小廚房熬了姜湯端過來,李硯捏着他的鼻子,給他灌了一碗下去。章老太醫随駕伺候着,也來過一趟,開了兩貼藥,也是李硯捏着他的鼻子灌下去了。

陳恨自覺這病來的不是時候,這都什麽危機關頭了,竟然還能生病。

他攏着被子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只是盯着帳子發呆,不自覺又打了個哈欠。

下雨天晚得快,晚上的宮宴也推了。李硯只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陳恨捂着嘴打哈欠。

“你好了沒有?手伸進去。”李硯上前,抓着他的手,放回了被子裏。

“好……”陳恨一開口,聲音沙啞得很,他自己也不敢說好了,只好閉了嘴。

“叫他們炖兩只梨給你吃,餓了沒有?想吃什麽?”

李硯果真也是亂了心神,這時候叫人炖梨。

“皇爺,這季節還沒梨。”陳恨咳了兩聲,“怎麽淋個雨就這樣了?奴從前也沒這麽弱呀。”

“誰知道你?”李硯佯怒道,“那時候淋了雨,坐得離火堆遠遠的,自己衣袖都能擰出水了,還管別人衣裳濕了沒有。”

見他動怒,陳恨縮了縮脖子,把自己半邊臉都埋進去了。

好半晌,李硯頗無奈地拍了一下蓋在他身上的被子,再問了一遍:“想吃什麽?”

“不想吃東西,喝點粳米粥好不好?”

他說粳米粥,意思是加了冰糖、甜絲絲的粳米粥,誰知道小廚貼心想到他還病着,不能吃甜的,就給他熬了一小鍋什麽味道也沒有的米粥。

小桌案擺在榻上,陳恨靠在枕邊,嘗了一口,味如嚼蠟。

李硯撣了撣衣袍,脫鞋上榻,在他面前坐下:“朕同你一起吃些。”

“皇爺也還沒吃?”

“嗯。”

李硯只道是陳恨病着,胃口不好,陪他吃些,或許能叫他多吃兩口。

皇爺陪他吃,他總不能只吃一口便不再動了。

又舀着吃了半碗,陳恨抿了抿唇,将瓷勺子一放:“不吃了。”

“不吃就不吃了。”李硯也由着他,轉頭喊人來收拾了。

才吃了東西,陳恨就靠在枕頭上消食兒,随口問他:“出來一日了,長安那邊怎麽樣了?”

“才來了消息,徐歇又開始見客了,留守宮中的禁軍、瑞王府的私兵,亦是蠢蠢欲動。”

“嗯。”陳恨垂着眸,在心中盤算了一會兒,“從前統領禁軍的許将軍,病也該好了罷?”

其實許将軍根本也沒病,這幾月在府中閉門不出,說是養病,其實也就是閑了兩三個月。此時統率禁軍的兩個副将不得人心,禁軍還是全聽他的。

而李硯不答,則算是默認了。

“循之是不是……”

“你別想了,再睡會兒吧。”

陳恨應了一聲,乖乖地躺下了。

李硯仍是撣了撣衣袍,下榻穿鞋,出去時還替他吹了燈。

陳恨對着牆睡,不一會兒,無聲無息的,身後就靠了一個人上來。

陳恨躲在被子裏,咳了兩聲,低聲問他:“皇爺?”

“嗯。”

“皇爺還是換個地兒睡吧,小心過了病氣。”他還以為李硯方才出去一遭,就不會再回來了。

李硯不應,小心掀開他身上的被子,脫了鞋躺進去,攬着他的腰,将他按在懷裏,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章太醫說的不錯,晚上就該發熱了。朕幫你捂捂。”

李硯身上也熱,是洗過了才過來的。

而陳恨捂緊了嘴不敢咳嗽,說話也是悶悶的:“章老太醫開過藥了,沒大事的。皇爺明日還要祭天,要睡就早些睡吧。”

李硯吻了吻他的鬓角:“好,睡了。”

一面吻着鬓角,一面就摸摸索索的要往前。

陳恨推了他一把:“別鬧,等會兒真傳染給皇爺了。”

“好好好,真的睡了。”

半夢半醒之間,陳恨翻了個身,把腦袋靠在他的胸前,含含糊糊地問他:“皇爺,外邊還在下雨麽?”

牆那邊閃過一道雷,将屋子裏照得微亮,李硯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聽着雨打窗紙的聲音,回道:“還下着,不過已經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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