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雩風(1)

十六那日,九原設壇祭天, 祈求春耕順利。

陳恨病着, 一覺睡到了正午。那時李硯早已換下衣冠, 守在他榻邊拆信看了。

這一覺他睡的并不安穩,身上還是發熱,腰酸背疼,腦袋也混混沌沌的。

陳恨翻了個身,就看見李硯在榻邊坐着:“皇爺回來了?”

清晨李硯早起時, 陳恨有所察覺, 只是抵不過困意, 掙紮了兩下就重新睡過去了。

李硯将信紙塞回信封裏去, 擡眼看他:“嗯。醒了?”

“外邊還下雨麽?祭天的時候, 是不是也下雨了?”

“一點雨絲,不妨事。”

“換了衣裳沒有?”陳恨絮絮叨叨的, 像李硯他媳婦兒, “打濕了頭發沒有?用不用卸下冠子來擦一擦?皇爺用膳了沒有?長安那邊是不是又來信了?”

李硯起身, 去拿洗漱的物什, 一面一字一句的回他的話:“換了衣裳;沒有打濕頭發;還沒用膳,在等你;長安是來信了,已經安置妥當了,你不用操心。”

這麽你來我往的一大通, 陳恨倒是沒什麽話可說了,只應了一聲,由着李硯伺候他洗漱。

李硯問他:“中午想吃些什麽?”

陳恨抹了把臉, 才覺清醒了些,卻道:“做了個夢。”

李硯聽着他說下去:“嗯。”

“夢見下雪了。”陳恨躺回榻上,閉了閉眼,似是回想夢裏的情形,卻也不願意再說。

窗外仍下着雨,李硯吻了吻他的額角。

接連下了幾日的雨,陳恨也接連病了幾日。

期間賀行來探過他的病,還沒見着人,就被李硯擋回去了。

長清公主也來過一趟,知道他最記挂的是什麽,便與他說了兩句外邊的情形。她只管看着若寧公主,李渝也沒法子,若寧公主那兒倒沒有什麽不尋常。

陳恨心想徐歇要反,大約會等到四月初。

四月初,聖駕也該回朝,或許在路上埋伏,或許打個出其不意。這麽想着,陳恨也就稍安了心,靜下來卧床養病。

從前是心裏裝的事情太多,雜草似的将他纏起來,章老太醫日日來診脈,日日也勸他不要被雜念纏身。

這時候靜了心,原就不是什麽大病,他這病倒好得快些。

直到三月廿二。

病了的這些時候,陳恨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混不像個伺候皇爺的,是個要皇爺伺候的。

這日李硯醒得早,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從衣桁上攬了件外衫來披。

李硯一醒,陳恨也就醒了。

天色不明,仍是落雨。

李硯推門出去,關上門時,陳恨也下了床,似他的模樣披了件外衫,站在門裏邊,透過門縫偷偷看他。

是匪鑒來回話,他二人就站在廊下拐角處。

李硯背對着,他看不清李硯的表情。匪鑒說話又快又輕,他也聽不清。

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清,陳恨便轉了目光。

檐下廊柱上挂了燈籠,暖黃暖黃的。檐下又接連着落下成串的雨滴,今夜的雨下的不小。

空氣中傳來濕潤潤的氣息,雨水裏混雜了蠟燭燃燒的氣味,還有春泥的腥味。

濕氣太重了些,陳恨再呼了兩口氣,那濕氣便緊緊抓着他的心肺,叫他忍不住咳了兩聲。

那頭兒,匪鑒再抱了抱拳,就退下去了。

李硯還預備回去,再摟着陳恨睡一會兒,睡不着了摟着也好。他又警覺,一聽見咳嗽聲,便知道殿門開了,那後邊站着人。

這麽些天聽他咳嗽,哪能連他的咳嗽聲都聽不出來?

他推門進去時,陳恨将外衫往地上一丢,正要爬回榻上去躺好。轉眼見李硯已經進來了,也絲毫不慌,只是躺好裝睡。

“醒了就別裝睡了。”李硯擡手,将案上的一支蠟燭點起來了。

陳恨抱着被子坐起來,理直氣壯道:“都怪皇爺把我給鬧醒了。”

這幾天養病,把他的性子都養驕了。

李硯笑了笑,解下外衫,仍是躺到榻上去,伸手要攬住他的肩:“睡吧,天還早。”

陳恨問道:“皇爺不是從來不睡回籠覺的麽?”

李硯直言道:“朕不睡,你睡,朕抱抱你。”

“我也不睡了,睡不着。”陳恨一面說着,卻一面打了個哈欠。

外邊響過打更聲。

陳恨自個兒不聽,非要問他:“皇爺,幾更天了?”

“五更。”

“那也快天明了。”陳恨擡眼看他,“皇爺,來的時候帶了一副棋,我們挪到窗邊長榻上下棋好不好?等下完棋,天大概就亮了。”

李硯倒是敢說不好,使點帝王權威,強硬點,說自己就是要抱着他睡。

最後卻是點頭應了:“天冷,你把衣裳穿好,裹着被子,我們就下棋。”

臨窗下棋,就是臨窗指點江山。

棋盤上黑蛟白龍糾纏正歡。

他二人下棋從來不講什麽規矩。陳恨裹着被子坐在榻上,伸出一只手來,在棋笥裏攪了攪,抓了

一把的黑子握在手裏。

他随口問:“方才匪鑒來找皇爺,是不是長安動了?”

“嗯。”李硯捏着個棋子,落到了棋盤上。

“那倒是奴失職了。”陳恨一面凝神看着棋局,一面不安分地将手中抓着的一把棋子弄出相碰的響聲,“這些日子病着,什麽事情也不知道。”

“昨日傍晚,瑞王府的私兵把長安城城門堵了;徐歇打着勤王的旗號,往九原來了;禁軍在宮中。”李硯頓了頓,“大約是去太極殿了。”

“如此。”陳恨落子。

“太極殿有許将軍,禁軍不會不聽他的;行宮裏有循之,他帶着人在山下了。”

陳恨嘆了口氣,悠悠道:“徐歇還挺可憐的,這才一個晚上就玩完兒了。”

“陣仗不小了。”李硯笑了笑,“虧得朕步步緊逼,他還能鬧成這樣,算是厲害了。倘若确無防備,就要被那幾個世家給掀了。”

陳恨心中暗喜,這回自己是不耗吹灰之力就完成系統任務了。

要讓他自己想法子把徐歇扳倒,大約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小兔崽子長大了,能夠帶人一起打副本了。

這把陳恨躺贏,是李硯抱着他過去的。

李硯見他面上笑意,問道:“你笑什麽?”

“笑皇爺厲害。”

李硯亦是笑了,半真半假地回他一句:“比不上你。”

陳恨只當他是随口一說,也不應他。

二人下棋落子都果決,就這麽一番話下來,已經過了十來招了,又落了十來步,案邊蠟燭都燒去了一截。

陳恨又道:“順王爺李渝那邊?”

“已經叫匪鑒看着了,只等徐歇倒了,給他扣個帽子,這事兒也就了了。”

不知道徐歇要扶的是誰,也不用知道,甚至不用徐歇與李渝認識。只要有這個帽子扣上去,再加上閩中的種種跡象,由不得李渝不認。

朝中只管對天下人有個說法,不用對李渝有個說法。

有了徐歇與李渝做前車之鑒,接下來的改制會更順利些。

陳恨笑着搖搖頭,再為李渝嘆了一聲:“一石二鳥,有點厲害噢。皇爺是不是從年前就開始布局了?”

李硯倒不避諱他:“是。”

棋盤上黑蛟斷首,白龍收官。

陳恨将手裏剩下的兩顆棋子往棋盤上一抛:“輸了。”輸了也不惱,仍是笑着誇了李硯一句:“還是皇爺厲害啦。”

這時候仍下着雨,天才破曉。陳恨丢了棋子,扭頭去開榻前的格窗。

雨勢轉小,卻起了風,席卷着雨絲落在發上,凝成小小的水珠子。

陳恨裹着被子,身子暖和得很,面上卻被風吹得發涼。

皇家先祖選九原修獵場、建行宮,不是沒有道理的。

萬裏江山,無邊清淨,風起雲湧,別有一番豪情在。

“倘若早些時候看見。”陳恨咕哝着,說了一句好大逆不道的話,“奴就與皇爺争一争這江山了。”

李硯揉了揉他的腦袋,将窗子關起來了:“病才好些就吹風。”

陳恨抽了抽鼻子,重新揀起棋盤上的棋子:“再來一局吧,這局完了,天也就亮了。”

可是這局棋才開了個頭兒,雲海翻騰之間,黑蛟白龍才堪堪顯出龍首來時,牆那邊就傳來了隐隐約約的吵嚷聲。

“皇爺?”陳恨一愣,總不會是循之沒防住?徐歇的人上九原了?

陳恨想了想,只笑道:“那恐怕是位不速之客。”

案上蠟燭忽明忽滅,終是沒了,燭光最後閃了一下,沉寂無聲。

兩人誰也不動,不再點燈。這時天光大亮,晨光透過窗紙照進來,照得棋盤上棋子顆顆閃着瑩瑩潤澤的光。

那人就在窗外勒了馬,馬匹嘶鳴一聲,随後是長靴踏在石階上的聲音,沉穩且堅定。

一直到了殿門前,他推門進去。

一路疾行,再小的雨也濕透了衣衫,更何況他身上還是血糊糊的。

右手拿着一把檀木大弓,腰間挎着箭囊。頭發還披散着兩三縷,面上兩三點血跡,他擡手就抹去了。

他從腰上摘下一個銅制的小物件,一擡手甩到了棋盤上,打散了黑白棋子。

在外邊受了涼,聲色略顯沙啞:“使得動瑞王府府兵的信物,我拿回來了,給你。”

來人是李釋,也是李硯與陳恨沒料到的變數。

李釋低頭,點了點腰間箭囊中箭羽的數目:“正好他們就守着長安城城門,我遠遠的拉弓射箭,把領頭的殺了,還有一箭直射在了瑞王府的牌匾上,他們就沒話可說了。”

陳恨忙下了榻,穿好了鞋去看他:“就這麽,世子爺怎麽還弄的渾身是血?”

“我來時在山下遇見些人。”李釋退了半步,舉起衣袖看了看,又摸了摸上下,“不過都是旁人的血。”

陳恨把他的臉抹幹淨,不再喊他世子爺:“小王爺啊,你何苦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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